苏燕看到眼前的一切,只觉得荒诞到不像是真的,联想到自己的贱籍,心中愈发闷闷不乐。
她正出神地想着,忽然听到一声惊呼,她的一个同伴被推搡到了溪流中,浑身湿透地浸在水里,呛了几口水立刻慌忙无措地要爬起来,几个年轻的郎君则看着她的模样放肆大笑。
“要我说,属这小娘子的落水声最悦耳。”
苏燕哑然地望着眼前一切,而她的同伴瑟瑟发抖地爬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第一反应先去给他们跪下认错。
第41章
苏燕望着眼前一群放肆大笑,欺辱侍女来取乐的人,心中更觉得凄凉。眼前这些人生于高门贵宦,即便他们奢靡浪费,不在乎黎民百姓的疾苦,日后也能做大官。
而反观周胥,是没落士族的后人,家中尚有藏书与存银,比起更多真正出身寒门的学子不知要好上多少。而他们纵有一身才华,也不得靠着攀上望族才能被举荐,在朝中当一个不起眼的小官,不仅难以完成抱负,更要维护望族的地位。
他们就是在为这样的人写文章,攀附着这样一群人吗?
苏燕心中有一种无力的愤怒,只能紧攥着拳头无可奈何。紧接着他们似乎找到了乐趣,顺手拉着身旁的侍女就要往水里推,苏燕也没有幸免于难。
等浑身湿透,从冰冷的水里爬起来,苏燕唇色都冷到发白,水淋淋地站在一边服侍,和其他同伴一样,风一吹便瑟瑟发抖。
好不容易等宴上酒水饮罢,他们又要换更好的酒,苏燕跟着同样浑身湿透的碧荷去温酒。
二人对视一眼,眼里都是掩不住的愤怒。
苏燕拧了把袖子,叹气道:“这长安的贵人都是这副模样吗?”
碧荷无奈道:“也不都是这样的,但无论哪家出来的王孙公子,都与我们这样的婢子不同。今日还算轻的,娘子就别计较了……”
她听着碧荷的话,心中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掀开酒壶朝里面啐了几口。
碧荷见了,也照着她的模样朝里啐了两口,将酒壶摇一摇,好似这样心中便能好受些。
等苏燕拿着酒回去,他们几个继续喝酒快活,一直等到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将宴上欢快的气氛打破。
林照气势汹汹地走入,精确地找到了弟弟的位置,阴森着脸说:“还不快给我起来。”
方才还酒至正酣飘飘然的小郎君,立刻像是被兜头浇了瓢凉水,一个激灵站起身,缩着脖子站在林照身前。而其他人对林照也有几分惧怕,对方分明是同辈,却因为才能突出,一向是世家子弟的楷模,年纪轻轻就与他们的父亲共事,谁也不敢惹得林照不满,一时间七歪八倒的人都坐直了身子,正襟危坐地等着林照发话。
林照扫了眼周围因为穿着湿衣而发抖的侍女,严厉道:“不成体统,圣贤书都读到哪去了?就是教你们这样磋磨几个女子的吗?”
林照发脾气,纵使有人心里不服,也不敢跟他顶撞。
“现在去给她们赔罪,赔罪完立刻散了。”
到底都是望族出身,虽然因林照与他们父亲共事,心中对他有几分忌惮,却也不愿意为了他一句话和一群无关紧要的侍女们认错,那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贵族向来瞧不起寒门,即便是再落魄的贵族,在面对普通人的时候依旧会觉得高人一等。何况是面对一群落入贱籍的侍女,他们打心底觉得林照多管闲事。
林照的弟弟畏惧兄长,满脸通红地走上前,眼睛都不敢落到她们脸上。
“方才对几位娘子多加冒犯,现在给你们赔罪了,望你们不要计较。”
即便真的想计较,她们谁又敢说出来呢。如今突然得到了一句赔罪,心中的委屈似乎也被抚平了一点。
除了他以外,剩余的人都梗着脖子倔强地不认错,反嘲讽道:“林照,你管管自家人就罢了,怎得还管起我们来了?”
“就是,常临好不容易得了他叔父的允许,带着我们来此处饮酒,你为何非要来破坏我们的兴致,不过是几个婢女,又不是什么大事。”
林氏家风严苛,即便是下人都要守规矩,言行举止不可违了体统,林照小时候朝着阿嬷大声喊几句都要遭到父亲责骂,最看不惯他们自视甚高,对着婢女肆意欺辱,遂严厉道:“冥顽不灵,事到如今还不知进取。”
林照瞪着自己弟弟,说道:“陛下已经下令推行科举,明年便开始施行,届时寒门入仕,必将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借家族荫庇在朝中谋取官职,只会愈加艰难,迟早会被比你更有实干的人挤下去。今日还被你奚落的门客,日后便有机会入朝为官……
他这话看似是在对着弟弟说,实则是说给在场所有纨绔听。
虽然话中有夸大成分,却在并非是随口说说的。徐墨推行科举,必定是徐徐图之,以免惹得群情激奋,大量提拔寒门不过是迟早的事。
“即便是位卑者,日后也能踩在你们头上。”林照说完,睨了自己的弟弟一眼。
紧接着又有几个人站出来赔罪了,剩余一部分高傲着不肯低头,林照也不打算去管,只带着自己的弟弟离去,临走前还对常临说道:“此处虽然是常舍人的林苑,也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陛下今年时常来此,你若不慎冲撞了圣驾,常舍人未必会护着你。”
林照娶了公主,按理说与徐墨怀也是亲戚,他说的话还是值得一听的。常临不禁脸色发白,立刻招呼着下人把此处打扫干净。
等人都离去了,他们一直清扫到天黑,才将地上的杂物和水里的杯盏玉石捞起来。
夜里上了榻,苏燕等人缩在被褥中仍未消气,仍在骂着白日里的几个纨绔。
其中便有人忍不住夸赞起了林照,说他不愧是林家出来的,不仅有君子风范,生得还极为好看。
苏燕情不自禁想起了那位同样出身林氏的林娘子,既然是林照的堂妹,应当也是个很好的女子,写字也一定好看。只是日后成了徐墨怀的皇后,也不知要遭多少罪了,夜里与他同榻而眠都要担心是否会被掐死。
——
徐墨怀处理完公务后,常沛才试探性地问起常临几人的事。
青環苑的事落到了徐墨怀的耳朵里,次日推苏燕下水的那个纨绔便坠马摔断得不省人事,即便醒来也再难行走。其余几人也被暗中整治了一番,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包括他的侄子常临,回家便挨了二十板子,至今还在榻上不能下地。
“陛下若真心喜爱苏娘子,为何又要将她贬为奴婢?”常沛没有为常临说话的意思,像这样整日玩乐没个正行的纨绔,早该得到教训。
徐墨怀听到他话中的“喜欢”二字,忍不住皱了皱眉。
“苏燕是一条养不熟的野狗,无论朕怎么抬举,她都不肯乖顺听话地留在朕身边。倘若不好好教她屈服,日后迟早会因为旁人挑唆,轻而易举背叛朕。”
他心中的所有不安与愤怒,都是在提前预备着苏燕的背叛。
常沛得到这样的回答,并不觉得太意外。
徐墨怀从出生开始便跟着王皇后颠沛流离,一路上除了皇后和长公主,谁都可能对他不利,九死一生才回到长安,战乱平息被接了回去,彼时还是王妃的王皇后却被贬,反抬了名门望族出身的郭氏女为正妻。徐墨怀被过继给了无子的郭皇后,谁知不久后郭皇后又生下了皇子,因着立长子继位的传统,郭皇后对徐墨怀并不好,放纵自己的儿子欺辱他,徐墨怀为了王皇后与长公主,忍耐了不知多久……
后来种种,更是直接造就了徐墨怀一身疯病。
常沛教导徐墨怀,却不能决定他的心性与为人。虽然他并不赞许徐墨怀的行事作风,却也能明白他不择手段的原因,权势与地位是他唯一能紧握的东西。
“陛下可还是想给苏娘子一个位份?”
徐墨怀缓缓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来。“此事不急,也得看她配不配得上。朕现在还是想看看,林馥准备的如何了。”
第42章
距离大婚还有半月,林拾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带林馥离开,她们手上的银钱足够一辈子游山玩水吃喝不愁。
林拾从来就没有任何顾虑,甚至她留在林家这么多年,唯一的原因也是放心不下林馥。如今既然说了要走,她便是拼死了也会给林馥自由。
当一切准备周全后,林馥提出要去西郊的兴善寺上香。
二人趁着无人注意,换了身衣服收拾行当便走了,马车一直出了城,林馥探出头去看着崭新的天地,犹如走出了困住她多年的牢笼,浑身的枷锁也跟着松了。然而心中又忍不住伤感,对自己的父母亲人,她无法消解这些愧疚。
林馥很少坐这么久的马车,浑身骨头要被颠松,等马车忽然一停,她还以为终于要歇息片刻,便掀开帘子问林拾:“我们到哪了?”
林拾没有答话,错开身子让她看清楚前方的场景,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林馥看到林文清正目光沉痛地瞪着她。
从小乖巧到大的林馥从未坐过忤逆父亲的事,一时间被吓出了一身冷寒,望着眼前阴森着一张脸的林文清,她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也不敢看他的脸。
林文清痛心疾首,几乎想上去打醒她,却见林馥忽然昂起头,倔强的眼里都是眼泪,强装镇定地说:“阿耶就算逼我回去,我也不肯嫁。”
她握住林拾的手在发抖,林文清朝她走过去,林拾便将她挡在身后。
林文清只当是林馥的主意,林拾只是下人,当然做不出撺掇主子私逃的事。
“你若执意要走,可曾想过林氏会被你陷于不义中,陛下便可借此对我们开刀,你这一走,赔的是你父兄的前程,是整个林氏的门楣!”林文清气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语气都因愤怒而颤抖。
林馥听着这些话,只觉得心如刀割,却仍是握紧了林拾的手,说道:“凭何让我肩负林氏的荣光,凭何只有我没得选择,阿耶逼女儿回去,无异于逼着女儿去死!”
林文清心中悲愤交加,最后竟一撩袍子跪了下去。“阿馥,算阿耶求你,林氏不能毁在你手上……”
林馥见他忽然跪下,立刻跳下马车朝他奔过去,抱着他哭泣不止。
林拾站在马车边等着她,林文清抓住林馥的手说了许多话,她擦着眼泪朝林拾看过去,却再无法朝她迈出一步。
林馥不能看着高傲了一辈子的阿耶朝她下跪,这是将她架在火上燎烤,让她根本没有任何退路。
她不能自私地丢下他们不管,也不能让整个林氏因她的一意孤行而被迁怒。
林馥做不到辜负所有族人,她只能辜负阿拾。
在她跑向林文清的时候,林拾便明白了她的选择。
——
“她竟真的回来了。”徐墨怀听常沛说起林馥出逃的事,心中也有一些意外。
倒不是意外林馥会回来,只是没想到她竟只有这点出息,不过一日便被妥协地跟着林文清回府了。
“可惜了,本想着她若真的走了,正好能寻个由头整治林文清,不想她竟还有点脑子。”徐墨怀早在多年前便想整治世家。当初正是因为士族之间斗争,引起了朝政不稳,士大夫止知有家,不知有国,外夷入侵还在各自争斗不休。
打压林氏是为杀鸡儆猴,他想要拉拢士族,从来都不是非他们不可,不过彼此利用罢了。
虽然传闻中他与林馥两情相悦,实则他连林馥的模样都记不清,他只需要林馥背后的士族,而不是她这个人。
常沛问他:“陛下不想追究此事?”
徐墨怀并不在意,无所谓道:“她若安分,暂且留她性命。朕记得她身子不好,若实在惹人厌烦,便换了药令她卧病在床。”
他说完后,瞧了眼殿外簌簌落下的枯叶,问常沛:“苏燕呢,她这些日子可还老实?”
常沛如实道:“苏娘子一切安好,与其他人相处也还算融洽。”
徐墨怀一听面色就变得难看了,没好气地说:“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徐墨怀暂时不想去见苏燕,他不愿让任何人影响到自己,何况对方还是一个低贱粗俗,一无是处的村妇,他们本不该有任何交集。
他约莫是疯了,竟还留着她。
——
苏燕再次见到徐墨怀,是在他大婚的前一日。
他穿着一身轻便利落的玄色锦袍,头上戴着的冠子也并不惹眼,加上他年轻俊朗的相貌,看着就像一位富贵人家出身的郎君,而不是万人之巅的帝王。
苏燕抱着一桶脏衣裳想去洗,忽然间见到他在院子里站着,立刻无措了起来。
她咬了咬唇,欲哭无泪道:“一会儿有人要回来。”
就算是要做,也不该在此处,她还要脸面的。
“胡思乱想什么,把东西放下。”徐墨怀轻咳一声,略显不耐烦地瞥了眼她手中的木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