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头,却发现丹成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梅七的背影,眼中似有深意。
察觉到师姐转过头,她立刻甜甜一笑:“我都听师姐的。”
清清顿了顿,把刚才的话说完:“……他们这种人心机深沉,狡猾歹毒得很。”
丹成猛点头:“我不会轻易解开他的气脉的。”
清清很想知道掌门到底同丹成说了什么,为什么她非得同这样一个危险的杀手在一处,但既然丹成说不可告知,那她也不能多问。
她只能反复叮嘱:“独自在外,切记不可轻信他人,要谨记无论什么境地下,最靠得住的还是自己。”
丹成挺了挺胸:“师姐放心,现在同辈弟子之中,除了师兄便是我最厉害了,我很能靠得住。”
清清这才想起来,上次在江米镇,这个小师妹也说过同样的话,不过当时听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能被掌门允许独自在山下逗留这么久,看来丹成的确很有进步,早已不是过去那个吸溜着鼻涕的小娃娃。
想到方才她脸上那个饱含深意的眼神,清清又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
“好丹成,长大了。”她像是欣慰,又像是叹息。
半刻钟后。
饭桌上,四个方位都坐上了人,正中摆着几盘家常菜式,看上去都十分可口。
但迟迟无人动筷。
梅七莫名道:“都看着我做什么?怕我投毒?”
清清说:“你那个绚烂萤火虫毒针,要是随便滴一点在里面……”
梅七二话不说,抄起筷子便夹了块黄瓜,往嘴里一扔,大口嚼了起来。
嚼着嚼着,他眉头紧锁,动作渐缓,似乎有什么异样。
清清叫起来:“你们看他,我就说!”
梅七将口中食物吞下,道:“淡了点。”
丹成立刻争辩:“怎么可能,我调得刚刚好。”
梅七微微一怔:“或许是我的问题……从前在组织里,我被喂过很多药,味觉早就紊乱了。”
丹成露出心疼之色:“阿七……”
清清一拍桌:“接着尝!”
梅七便又舀了大半碗汤羹,抬头一饮而尽,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边品尝,一边又龇牙咧嘴起来。
“有点烫。”他憋出一句,接着又要倒一碗。
再这么尝下去,菜都快被他一人吃尽了。清清实在瞧不惯他这副作怪样子,一把夺过汤匙,给自己也添了碗。
“你给我老实点!”她一面吹着热气儿,一面不忘警告。
梅七的表情无辜极了:“谁也没我老实了……我现在就是小仙姑手里的蚂蚱。”
清清夹了块酥肉给裴远时:“蚂蚱也能乱蹦哒。”
梅七冲丹成讨好一笑:“那绳子在小仙姑手里,能蹦到哪儿去呢?”
一顿饭便这样吵吵闹闹地结束了。
下桌前,清清宣布:“我过两天便去长安。”
裴远时擦嘴的动作略微顿了顿,他并不意外。
丹成却急得好似要跳起来:“师姐不要去!”
清清软言安抚:“之前的话你都听见了,师父被关着,我必须得想想办法。”
丹成沮丧道:“为什么偏偏是长安……如果是别的地方,我还能帮师姐的忙。”
清清疑惑地望过去,丹成却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闭口不谈了,只是脸上还有颓丧神色。
梅七突然插嘴道:“仙姑要去倒悬塔?”
清清懒得隐瞒:“是啊。”
梅七又开始露出他惯有的阴沉笑容:“那等地方,不是想去便能去得了的……”
清清微笑道:“正是如此,所以今天还要烦请您指教一二。”
梅七的笑僵在脸上:“我就知道……”
倒悬塔在很久以前,其实是一座佛塔。
它依山而建,掏空了整座悬崖,上大下小,有足足九层,入口和入口是地面上的同一道门。
相传,这是一位西域来的妖僧所建,妖僧当年以倒悬塔为据点,设坛讲经,招徕了许多信徒。寻常佛塔都是下大上小,而倒悬塔是下小上大,塔身不废一砖一瓦,是掏了山体来建造的。
塔内每层都设置了相当多的佛像,机关重重,越往下,越是危机四伏。
百年过后,僧人不再,信徒亦无影无踪,只剩这座诡谲阴森的倒立石塔,还静静矗立在长安北郊。
长安任何一个孩童哭闹不止的时候,只要恐吓说倒悬塔里的鬼僧人要来抓人,孩童便立刻战战兢兢,乖乖听话。
清清曾经也是被用倒悬塔止住夜啼的小儿之一,但后来她听师父说,那地方早就被朝廷占据了,用来关押一些身怀绝技之人。
尤其是……身怀绝技,又想劝服为己所用的人。
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深塔之内,既不能施展飞檐走壁觉得绝顶轻功,又不能顺着什么暗道门窗遁走。每一层布设了重重把守和精密机关,要的就是摧毁人的意志,而不伤人性命。
清清觉得,师父应该还老老实实地呆在里面,不然师叔也不会再三强调他“只是碰上点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的麻烦”。
她问梅七:“倒悬塔如今都是梅家的人?”
梅七道:“既然你师父在里面,那我头上那几位弟兄也会在其中把守。至于其他人,以仙姑的手段应是不足为惧。”
“你去过倒悬塔没有?”
“没有……我擅长暗中行刺,通常都被单独派在外面,很少回长安。”
“那你同那几位好弟兄熟不熟?”
梅七长叹一口气:“今天把这些交代了,我是真的回不去了……”
清清淡然道:“你早该有这种觉悟。”
“我先从哪位讲起呢……”
第118章 惊梦
清清和梅七说了许久。
她发现,梅七说人话的时候,还挺像个人的,不再矫揉造作,变得顺眼多了。
他们各自的排行,所使的武器,惯用的招式,常配合的功法……事无巨细,被他一一说来,清晰而有条理地把他的弟兄们卖了个干干净净。
直到本就昏暗的天色变得更阴沉,天边炸响了一道惊雷,她才发觉,他们从午食后开始谈,现在又到吃晚饭的时候了。
雨水顺势而落,击打在青瓦檐,清脆如玉珠弹响。
骤雨时刻,对坐的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清清一边揉着酸痛额角,一边消化着大半天所得的复杂信息。
裴远时靠在窗前,侧过脸去看成串雨帘。少年穿着素淡衣袍,身形挺拔清瘦,在静默的时候,仍有一种新竹般的勃勃气韵。
沉静和昂扬,这看似相悖的二者,在他身上有却奇异的和谐。
清清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他,心中想着,这人怎么哪哪儿都好看。
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一下。
清清回过神,对上梅七意味不明的视线。
“你们是不是……”他挤眉弄眼。
清清翻了个白眼:“是什么?”
梅七压低了声音:“你非要我说得很直白?”
清清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梅七哼哼了两声:“仙姑,我都对你知而不言言而不尽,你还藏着掖着就没意思了。那天晚上,他被毒人伤了也要护着你,你自身难保了也要带着他,真是感天动地啊……”
他隐秘一笑:“做我们这一行,最会察言观色,打个照面说两句话,我便能把人的底细套个八九不离十。仙姑,你们二人今天眉来眼去,都被鄙人看在眼里,是不是……”
少年冷冽的声音打断了他:“我都听得见。”
梅七的笑容便又深了几分:“我当然晓得道长听得见,我更晓得,你们现在都还无一人反驳我。”
“我心中已经有数。”他得意极了。
清清瞥了眼裴远时:“随便吧,你别在丹成面前乱嚼舌根就行。”
“我不主动提自然可以,但万一她要问,我是不能不交代的。”
看来他很清楚牵丝术的威力,清清哦了一声:“说到这里,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
梅七顿了顿:“小仙姑没说么?”
不等清清回复,他的眼神瞬间幽深起来:“那是似乎不能说的……罢了,但我可以透露一点,是她在委托我帮忙做一件事。”
他伸出一根手指,嘴角噙了抹笑:“一件十分麻烦的事,在此期间,我须得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清清说:“凭你现在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样子,跟着她能做什么?”
梅七笑而不语,但笑容中显然添了点苦涩。
清清想起今天在灶房外听到的对话,看来梅七是很想解开气脉,但就算解开,牵丝术也不是那么好祛除的。
眼下要操心的事太多了,她懒得再同这狡猾的杀手打机锋,便结束了这个话题。
梅七离开后,清清和裴远时并排站在檐下看雨。
雨势缓了许多,此时正淅淅沥沥连绵成一片,砸落在青石地板上,开出一朵朵晶莹水花。灰墙青砖,远山深林,一切颜色在雨幕中更显朦胧,如用笔素淡的水墨画。
雨打屋檐的声响最是叫人舒缓,冰凉水雾扑面,也给人清爽安宁之感。
但清清如何也安宁不下来。
她心中有团火在静静地烧灼,这团火很久以前就有,有时候是一小簇火苗,有时候会旺盛些。
而今天,它仍在安静地烧,却愈来愈烫,愈来愈亮,已经有燎原之态。
她的心中已全是火光。
“我们后天启程。”她突然说。
身边的人低声说好。
“我快忘了长安是什么样了,”少女望着无边无际的雨丝,似在呓语,“它在我记忆里,好像永远那么热闹那么好,永远不会暗下来,四处都有光亮和人声。”
裴远时也望着雨:“长安很好,但也没那么好。”
他想说,那里没有你,所以称不上一句好,但终是没有开口。
“你呢?”她又问,“你离开那里才一年,会不会经常怀念过去的日子?”
“会怀念过去,但并不怀念长安,”少年轻声说,“我也知道,自己迟早是会回去的。”
清清转过头看他。
“有些账当然要算,有些仇也不能不报,就同师姐一样。不过当下的我还远远不够,亦未能等到好时机。”
清清笑了笑:“现在时机来了,我们晓得了梅家最得力爪牙的底细,再不济,也能让它被打掉几颗。”
“缺了门牙的老虎,好歹也能痛上一阵吧。”她勾着嘴角,悠然道。
裴远时注视着女孩双目中灼灼的神采,她嘴角翘起,得意又狡黠,让他想到儿时养过的花猫,在闯祸前,它也会露出类似的神情。
她额发有几缕被浸湿,正软软地贴在颊边,乌黑与素白的交界,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他低低地说:“师姐……”
清清偏了偏头:“嗯?”
“……想亲你。”
“……”
“不可以吗?”
“我们刚刚不是在聊跟这个毫无关系的事吗!”
“可是师姐打算做坏事的样子很可爱啊。”
素白的脸颊立刻晕染上一抹轻红,女孩羞恼地瞪着他,有些气急败坏,又有些无可奈何。
是的,她拿他无可奈何,因为她也喜欢他,就像他深深地、不能自拔地喜欢她一样。
虽然是确认过无数次的事实,但每想到这一点,他心中都会微微地颤,好像猫儿用爪子轻轻挠过。
那是一种叫人无比愉悦的疼意。
这种疼意漫卷而来,他几乎是极力克制了,才没有立即将她拥入怀中,一遍遍亲昵索取,用她给出的愉快反应,来证明她也需要自己。
他只能又问一遍:“不可以吗?”
女孩的眼中仿佛也染上潮湿雨气,他早就发现,她意动的时候,双眼便会变得氤氲缠绵,像无休无止的连绵水丝。
她红着脸,明明已经是羞恼的样子,却偏要作出一副斥责神色:“你不许冷不丁说这种话!”
“可这是心里话。”
“那也不许!而且,也不许问我能不能亲,这种问题……很奇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