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为何那样——秋风外
秋风外  发于:2021年11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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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越说越乐,笑个不停。
  裴远时无奈地说:“我不会叫它们打架,只是养着,喂喂水和稻谷罢了。”
  “那你养来做什么?听着好听吗?”
  裴远时顿了顿:“就是养着……”
  他慢慢地说:“算是听个声音吧,因为很热闹,我小时候不结交同龄玩伴,但偶尔还是想听到些什么声音,就养了。”
  他眼神忽得很远,好像在回忆着不算愉快,也不算难过的一段时光。
  清清不再说话,她察觉到了什么,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口。
  “以后不会这样了,”她十分自信,“我的话很多的,比蛐蛐儿还要多些。”
  裴远时笑了,他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又倾身靠过来,却被她推开了。
  “吃饭呢!”清清埋怨道,“今天便是初二,晚上我……”
  灿烂夕阳投射进窗,他们交谈起来,声音轻到不可闻。
  是夜。
  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少数几粒星子挂着,夏虫伏在草叶间一声声地鸣。
  古拉玉从太阳落山后,便一直呆在屋内,没有再出门一步。
  桌上燃了一盏油灯,将她的身影投射在墙面,留下巨大的阴影,像暗中窥伺的兽类。夜风从洞开着的窗中涌入,卷过她耳边发丝。
  她坐在案前,身姿笔挺,她可以保持这个姿势一天一夜,就像能在风雨中持箭锁定猎物一样,她是最坚定的猎手,她有用不尽的耐心。
  那只小罐被打开,盖在放在一边,它就那么黑洞洞地敞开着,放在面前。
  里面什么也没有。
  古拉玉端坐着,平日里总是微笑着的嘴角终于平缓下来,她静静注视漆黑一片的罐口,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终于,她起身,从一旁的书架中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纸包。
  回到案边,拆开来,倾倒出白色粉末在罐中,她一举一动优雅至极,好似仕女在斟茶或拂花。
  她往罐子里投入一块燃烧的纸团。
  一道白烟慢慢从中升起,萦绕着,舒展着,古拉玉定定注视着它,面无表情。
  她没有表情的时候其实有点吓人的,这是母亲对她的评价,说这样看上去过于冷漠,这样的年纪总是这样的表情,会不太适宜。
  从那天起她开始微笑,白天无论走在哪里,居民们看见她,她脸上总有淡淡的笑意,于是众人都说,阿玉是多好的女孩,那么温和,那么友善。
  知道她顺利当上了族长,再也不需要所谓温和友善来装点,但她仍保留了这个习惯。只因为这样能藏住更多的表情,没有其他原因。
  她笑着,却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这十分好。
  曾经有一个人能知道,那个人说:“阿姐,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我觉得你很累,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开心。”
  现在那个人不在了,她真正成了面具下的人,再好不过了。
  古拉玉慢慢嗅吸乳白色的烟雾,她的表情始终没有任何变化,好像那并不是叫人迷乱兴奋的毒药。
  她抬起光洁的手腕,上面代表族长身份的饰品已被一一取下,她触碰到了自己的发髻,轻轻抚摸着,好像要解开,却又迟迟不动作。
  一丝暗色的液体,缓缓从她额间滑落,擦过眼角,流淌到下巴,滴到桌面上。

  紧接着又是一道,它的颜色过于暗沉,叫人一时之间判断不出,那其实是鲜血。
  古拉玉缓缓垂下了头。
  窗上的清清睁大了眼,她看见了她一生中永远难以忘记的一幕。
  古拉玉光洁的,乌黑的发髻,它竟然在自己动,好似里面包裹着什么活物,正要冲破束缚,挣扎而出。
  她修长细腻的脖颈淌过更多暗色的血,她用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青筋根根绽出,用力之大,好似那不是自己的头颅。
  终于,她将头发全部拨开,露出了里面的内容,露出了日日掩藏在发髻之中,趴伏在头皮上,长长的口器扎进颅内,吸血榨髓的生物——
  那是一只血红的巨大蜘蛛。
  它的腹部还在鼓动,八条腿牢牢吸附在头上,似乎已经深深扎进了皮下。古拉玉头上藏着这样的怪物,她仍自若地在村寨内行走,说话,这是她最大的秘密。
  也是苏罗最大的秘密,是莫鸠最想知道的秘密。
  血红色的蜘蛛闻到了白烟,它突然僵直了腿脚,腹部却加快了鼓动的频率。古拉玉喘息着,血几乎覆盖住了她的双眼,她一手抓住它,狠狠往下撕扯,一把将它投入罐子中,再用刻着镂空花纹盖子牢牢锁住。
  古拉玉摇摇晃晃地站起,她几乎浑身浴血,没有粘上血迹的肌肤显得更加苍白诡异。她头发散乱,其中还凝结着血块,再不复平日的淡然优雅,她的眼神始终平静地像一潭水。
  那是一潭死水。
  她对着窗户,缓缓转过了头,清清猝不及防,同那双血污中死水般的双眼对视上。
  “道长都看到了?”古拉玉轻柔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滇西大毒枭的凝视
 
 
第101章 那罗(上)
  茹布查卡,感谢您赐予我们森林与水流,感谢您为生灵提供栖息的场所,感谢您千万年的庇佑,您的力量如同大山一样深厚。
  茹布查卡,风是您的呼吸,泥土是您的皮肤,泉水与溪流是您的话语。请长久地庇护您的子孙,我们世世代代为您献上虔诚。
  茹布查卡,我的灵魂和信念都归属于您。
  这是苏罗人每日都要念祷的祝文。每个村寨中降生的婴儿,还没来得及学会呼唤自己的母亲,却要先学会他们信仰的神灵之名。
  人们轻诵着山□□字,感谢它赐予的富饶,祈求它的恩惠能长久。在晨起后,在进食前,在入眠时,他们真心实意地祈祷,日复一日。
  茹布查卡,感谢您带来的一切,无论是食物还是灾祸,感谢您任何赐予,我们会永远赞颂您。
  古拉玉和古拉丹,一起长大的两姐妹,她们身上留着相同的血,她们是苏罗历代首领的后裔。
  阿玉和阿丹,聪明又美丽的女孩,理应是茹布查卡最忠诚的信徒,该为它献出一切。
  这是她们的母亲每一日的教诲。
  “你们是茹布查卡的女儿,生于这里,葬在这里。祖辈世代守卫着大山和山中的子民,保护苏罗,是你们不能拒绝的责任。”
  在两姐妹很小的时候,人们就已经看出她们有很大的不同。
  古拉玉沉静而温柔,她对自己严格得可怕,从七岁开始便不再和同龄人玩乐。她走在村寨中,带着笑意,背永远挺得笔直。
  而古拉丹,同她的姐姐一样白净纤细,也拥有相同的聪明才智,她像古拉玉那样温和地笑着的时候,两姐妹是很相像的。
  但她不会那样笑,她的笑是轻快而狡黠的,眼像闪烁的星星,轻轻一瞥,又很快流转而去。她永远在张望,目光总不能在同一件东西上停留稍微久一些。
  她箭法很好,能一箭射下杜鹃树上藏在层叠树叶间的花朵,却猎不到一只躲藏在草丛中的野兔,她缺乏猎手必备的耐心,她好像不甘于安静。
  很多人都能看出来,阿丹不属于这里,她的心总是要远一点,要空一点。就像山巅栖息的云朵,它似乎会一直停留在那里,但一转眼,就会移了那么远。阿丹经常望着天边的云朵出神,人们知道,她是在想象云朵下另一边的天空。
  那是以古拉为姓氏的女孩,永远不能触及的天空。
  “阿姐,你又在看这些书,天都黑了,不来吃饭吗?”
  “我最近睡得不是很好,总会半夜痒醒,阿姐也会这样吗?”
  “我没有害怕,我怎么会害怕,感谢茹布查卡赐予的一切……”
  “无论是食物还是灾祸……阿姐,我们会像母亲那样吗?茹布查卡真的会听到我们的话吗?”
  “阿姐,我不喜欢这里。”
  四面环山的村寨,像在母亲怀抱中沉眠的婴孩,它已延续了百年,哺育抚养了一代代苏罗人。
  苏罗的首领世袭相传,仅由女子担任,她们身上流淌着能与茹布查卡沟通的血脉,她们能预知灾祸,判断天气,带领苏罗人更好地生活。
  人们信赖并依靠首领,就像藤蔓依赖被缠身的树木一般理所当然。
  在北山更北之处,穿越数条溪水和山涧,翻过两道山脊,有一处狭窄的山缝,那里终年有尖啸的风吹刮。通过这道山缝,是一个幽深的山谷。
  很久以前,那里叫红谷。
  并不是因为漫山遍野的象谷花朵,象谷在那片山谷中盛开,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最起初,它只因为某种血红色的生物得名。
  那是一种叫“那罗”的蜘蛛。
  一只那罗的毒素可以瞬间麻痹一头成年野猪,它们埋伏藏匿在这片连绵山脉之中,带着致命的尖刺和毒牙,那罗是整片森林之中最至高无上的捕食者。而红谷,是它们栖息的巢穴。
  某个强大部族的大巫背叛了自己的首领,她带着民众,来到了这里,要在群山之中开垦属于他们的家园。
  在那之前,必须先征服统治着这片森林的可怕生物。
  大巫只身进入了那片山谷,她用自己的血为祭,召唤了远古的神灵,祈求神灵为她驱逐红色的蜘蛛,让因为信赖而跟随着她的人们得到栖息地。
  “神,我愿意为庇护我的民众献出一切……”
  神灵应允了她,只需一个叹息的时间,连绵千里的山脉中,所有蜘蛛消失不见,再也寻不到那点残忍诡谲的暗红色。
  取而代之的,一株株细长高瘦的植物破土而出,又在转瞬之中开出火红的花朵,布满了整座山谷。
  “那么,你真的能献出一切吗?即使没有任何人知晓你的奉献?”
  神不会有平白无故的恩赐,它会考验人的誓言,它留下了一只母虫在大巫的体内。
  “用时间证明你的诚意。”
  姓为古拉的大巫走出山谷,重新出现在人们眼前的那一刻,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了深林。
  她成功驱逐了山里红色的妖怪,他们不必受残酷剥削,也再没有颠沛流离,他们将她推举为首领,在这片山中建造了属于自己的领地,要迎来和平宁静的生活。
  但大巫知道,那只是证明她诚意的开始。她将用自己短暂的生命,以及一代代后人的生命,来完成同神灵的约定。
  这注定是不为人知的漫长牺牲。
  血红色的蜘蛛藏在高高盘起的发髻之中,它蛰伏在头皮上,静静地吸食宿主的血液,每一天,每一刻。
  古拉的后代从婴儿之时,头皮下便藏匿了虫卵,当她们的发丝慢慢生长,虫卵亦破皮而出,钻到发间。母虫趴在她们头顶,一同成长,一同死亡,没有任何一代首领活过了四十岁。
  她们不会繁育男性,每一代孩子都是女儿。为了保险,每一任族长都会生二到三个姐妹,以免有一个不幸夭折,另一个还能担任族长之位,延续同神灵的约定。
  当所有那罗死去,这个约定将被打破,百年前消失的血色蜘蛛,会在第一个月夜死而复生。每一朵火红的象谷花朵都会爬出新的那罗,重新占据整片森林。
  背负这一切,是姓古拉的女孩的命运。
  她们和其他苏罗人比起来是那么不同,白皙的皮肤,消瘦的身体。人们觉得那美丽而特别,只有她们知道,那是沉重而不能启齿的代价。
  百年来,这是首领们代代相传的秘密,她们沉默着履行这份责任,从孩童时期的瘙痒恐惧,到青年时候的冰冷木然。
  繁育后代,然后快速老去,死去,尸体不能留在村寨,带着可怕蜘蛛的肉身必须随水流走。为了掩盖这一目的,所有苏罗人都必须以这种方式下葬,就像村中女孩都挽着发髻一样。
  她们藏匿住这个秘密,就像把一棵树藏进森林。
  烧掉象谷花,祈求这漫长折磨能终结,即使下一个夏天来临,无人看管的山谷之中再一次开满火红花朵,这也是每一年都要进行的仪式。
  “保护你的子民,保护这座大山,孩子们,茹布查卡是你自己,你们才是他们的神灵。”
  听着这样的话长大的古拉玉,很好的贯彻了作为族长的信念。
  她温和又冷漠,足够强大,足够自信,她从小就知晓并接受了这样的命运,但她的妹妹没有。
  古拉丹向往的是更远处的东西,她总是在望着天边的山,眼睛中的期盼叫谁都能看出来。同时拥有这样不安分的心,和注定被禁锢的身体,真的是一件十分可悲的事情。
  她们对这件事心照不宣,古拉丹没有诉说过对自由的渴望,古拉玉也没有全接或警告过自己的妹妹,她们谁都不开口,装作一无所知。
  古拉丹做过最疯狂的事,也不过是坐在一只野象的背上,消失了一个月,但最后又乖乖回来了。
  直到那个青年来到村寨中。
  古拉丹疯狂地迷恋上了他,她爱他说汉话时清淡的嗓音,爱他干净斯文的手指,爱他去过那么多地方的神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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