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为何那样——秋风外
秋风外  发于:2021年11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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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好像天上滑翔而过的鹰,能在山脉和湖泊间自由来去,他带来美好而新鲜的气息,她爱他爱得发疯。
  古拉丹想让他留在这里,但他却笑着摇头。
  她知道原因,他投向阿姐的视线永远那么专注而炽热,她想这个原因不会太复杂。他是想写出药学巨著的医者,他为了传说中的昆虫那罗而来,而只有经历过族长仪式的古拉氏,才能拥有成熟的母虫,满足他的愿望。
  他喜欢阿姐吗?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有和阿姐相似的容貌,她也经受过相同的教习,有担任族长的资格……她还知道,阿姐最宠爱她。
  最宠爱她的阿姐,在听完了那些话之后,却第一次动手打了她。
  “你在胡说什么?”
  “阿姐,我爱他。”
  “就因为这个?”
  “不可以吗?阿姐拥有的那么多,是不是不知道得不到,是什么样的滋味了……”
  “你太愚蠢了。”
  “或许是吧,我一辈子不能离开这里,难道还不能贪恋外面来的东西了吗?”
  那个下午,她们的争执没有得出结果。
  没有结果,却很快迎来了结局,古拉丹死了,死于吞服大量的象谷汁液。
  她知道族长仪式的流程,用足够剂量的毒药催熟头顶的那罗,是必要的环节之一。
  她竟然尝试自己完成这一环节,在明知道象谷汁液有多危险的情况下,她在房间里,想着她的情郎,又想着情郎的拒绝,独自吃掉了毒药,然后独自死去了。
  真是蠢透了,古拉丹。
  站在冰凉的水边,看着小舟上紧闭着双眼,全无气息的妹妹,古拉玉始终挺直着脊背。
  她目送载着女孩尸体的小船没入夜色,消失不见,连带着铺满了船底的蓝鸢花的气息,最终消散在河面上,没有一丝痕迹。
  如果有人这个时候靠近族长,他会惊讶地发现,她好像并不怎么伤心。
  她嘴角仍然有笑意。
 
 
第102章 那罗(中)
  阿丹小时候喜欢跟在阿姐后面。
  那时候她们都还很小,对周围的一切没有太清晰的认知。她们在池塘边玩水,在杉树下休憩,顶着太阳,摇摇晃晃地从田埂上走过。
  阿丹会低着头,特意去踩阿姐留下的脚印,泥土上浅浅的阴影,那让她觉得安心。
  作为血缘相亲的姐妹,她们身上有奇异的联结,她曾经从楼梯上滚落,险些在涧边溺水,阿姐总能第一时间找到她,阿姐可以感应到她身处危险,这多么奇妙。
  她其实是个很胆小的女孩,很努力地藏住不能告诉其他伙伴的秘密,那些害怕与疑惑,她只敢和阿姐说,连母亲都不能说,因为母亲只会严厉地斥责。
  阿姐不会斥责,她永远那么温柔,会抱住啜泣的自己,轻轻拍着背,哼着哄小孩入睡的曲调,来安慰她的妹妹。
  “星星出来多宁静,娃娃数星星,数完回家去。”
  这样的歌谣,连母亲都未曾给她唱过。
  在轻柔的歌声中,阿丹慢慢睡着了,脸上的泪水干掉,剩一点黏糊糊的水印。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阿姐帮她轻轻擦掉了那些痕迹。
  阿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三岁的古拉丹这么想。
  这个念头后来也一直未曾变过。
  她们一起吃饭,一起教习,一起泡在大水缸里,小心翼翼地拨开对方头顶的发丝,去观察藏匿在其中的红色蜘蛛。
  阿丹问:“阿姐,为什么你的蜘蛛比我的大,还比我的红?”
  “因为以后我会当族长,”女孩用湿漉漉的手指摸了摸阿丹的脸,“所以我的要更健康一些。”
  阿丹小声说:“当了族长,会像母亲那样吗?那么衰弱,那么可怕……”
  古拉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沉默了很久,只是轻轻拨动冰凉的水花。
  “阿丹不会这样的。”最后,她低声说。
  阿丹的确不想这样,但她知道阿姐想当族长。阿姐本来就很坚定,又努力,能独自猎杀母熊,大小祭祀也可以一个人主持,一定会成为受苏罗人爱戴的优秀首领。
  阿姐一直很厉害,不像自己,在第一次摸到头发中的怪物时吓得生了三天的病。还胆小,不敢一个人进入雨夜的森林,贪玩调皮,静不下心,最简单的祈雨仪式也完成地乱七八糟。
  阿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七岁的古拉丹这么想,她大可以依赖阿姐,阿姐什么都能处理,什么都可以轻松完成。
  她只要跟在阿姐后面就好了。
  这里的日子总是十分安静,大山深处的村寨,与世隔绝的部族,只有山上的云才能自由来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阿丹喜欢上了看云。

  来则来,去则去,可以停息,可以流逝,没有定数和限制,它是最自由的东西。
  她偶尔也会想,云那端是什么?是一座又一座青色的山脉,还是传说中由无尽的水组成的被称为海的东西?
  日升月落,云卷云舒,她控制不住地去想象,像入了魔,她明白了自己并不是喜欢看云,她是想当那朵云。
  “阿姐,云那边是什么?”
  听到了这个问题,白皙纤长的少女停顿了一下,她微笑起来:“不知道呀,阿丹想去看看吗?”
  阿丹她看着面前那双温和的眼睛,没有说出实话。
  但阿姐又说:“想去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仍旧在笑,但眼尾微微上挑,语气像在怂恿和挑拨,有点调皮。
  阿丹呆呆地看着,她第一次发现,阿姐其实也不是那么,那么……
  她想不出形容。
  苏罗的历代首领,都是那罗的容器,她们作为那罗寄生的宿主,任它吸食血液与年轻的生命,这是延续了百年的残酷约定。
  每一个要继任首领的女孩,从十五岁起就要日日服用象谷汁液。麻痹自己,也是麻痹头皮上的妖怪。
  必须借助这样的毒药,她们才能稍微缓解日复一日的痛楚和恐惧;象谷的毒汁也是那罗的补品,它们吸食带着象谷毒素的血液,才不会在某个容易饥饿的夜里,把宿主吸成一张皮。
  阿丹看过阿姐吸食象谷的样子,也看过阿姐因为日益强壮胀大的母虫的啃咬,而痛苦地忍受的样子。伏在棉被间,汗水打湿了衣裳,面色苍白地像一张纸,因为痛楚,指尖都掐出血色。
  在最为难耐的时刻,阿姐都不曾发出半点声音,漫长的酷刑结束后,她第一个动作却是将凌乱的鬓发别到耳后,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阿丹,露出一个气喘吁吁的笑容。
  她是想告诉阿丹不用担心。
  但她不会知道,她的妹妹有多讨厌看到这种笑容,这种筋疲力尽后,却先来宽慰旁人的笑容。
  阿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也是天底下最笨的,十三岁的古拉丹这样想。难道阿姐以为只要强撑着,她就看不出那有多痛苦吗?
  但她偏偏不能拆穿这份伪装,她只能装模作样,做出没心没肺的样子,不然那双温柔的眼睛会露出真正的失望。
  是了,她们都知道这是逃不过的宿命,但偏偏阿姐她,觉得可以自己抗下大多数折磨,把仅有的天真快乐留给妹妹。
  阿姐真是太笨了。
  那一年,村寨里闯入了一只野象,它到处践踏作物,毁坏栅栏,甚至险些撞伤族人,族人们拿着长矛和弓箭,要杀掉这只不速之客。
  已经成为了族长的古拉玉走出,她持着刻有铭文的木杖,高唱古老晦涩的咒歌。在众目睽睽之下,烦躁的野象慢慢安静下来。
  阿丹注视着这一幕,她慢慢观察野象宽阔的背,庞大的身躯,青灰色的皮肤,这是一个外来的,野性的生命。
  它身上粘黏着不知何处带来的草叶,那不像是附近山中的植物,它是从哪儿来?是不是穿越了森林和荒野,在朝阳和星夜中行走,路过无数高山溪流,历经千难万险,才抵达了这里?
  她无比羡慕这样自由的生命,哪怕会遭遇弓箭和长矛。
  哪怕只有短短一天,不是猩红色妖怪寄生的容器,不是注定用于奉献和牺牲的工具,而是作为自由的灵魂而活。
  刀刃闪着寒光,苏罗人手持武器,缓缓靠近了野象。在刀尖即将扎入它粗厚的皮肤之前,已经安静了很久的野象突然长鸣一声。
  这个声音传了很远,在空旷的山谷中回响,阿丹在这样的鸣声中落下泪来。
  然后,她听到耳边有人轻轻说:“阿丹不是想去看看吗?云那边的世界。”
  “这是一只通人性的野象,我已经和它说过了,它会带着你去很远的地方,这一路都会听你的话,要去看看吗?”
  那天的天空蓝到透明,年轻的族长站在这样的透蓝之下,微微侧过头,对她说了这样的话。
  很久以后,阿丹都还记得那一幕,天空是什么颜色,风是什么温度,空气中有什么气味,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的阿姐温柔地催促,要她快快爬上大象的背,离开这片无尽的森林,去瞧一瞧云朵下面,到底是什么样的世界。
  “阿丹也替我去看看哦。”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少女流着泪,从高台上跃下,落上野象的背。野象将前脚高高抬起,兴奋地嘶鸣,而后奔跑起来,穿过一座座棚屋,跨越一道又一道栅栏,跑出了田地,消失在所有人视线之中。
  将人们的呼喊和老族长的高声咒骂远远地甩在后面,只有风在耳边呼啸,头顶是一望无际的蓝天,身下是起伏着的庞大身躯,古拉丹在那一刻觉得自己真的能飞起来。
  野象意外的温顺,它能听懂她简单的指令,停下,加速,或是前进。它是她沉默不语的可靠伙伴,他们一起穿越了浩渺苍莽的深林,分享树上的果实,在溪边饮水,在日落时休憩。
  她坐在它宽厚的脊背上,见到了深山之中坐落着的其他部族。他们有着和苏罗人截然不同的文化,把兽牙穿进耳朵,脖子上挂满了羽毛,这多么稀奇。
  她路过一处奇异的山谷,那里面的蝴蝶在夜里能发出美丽的紫色光晕;她途径高山怀抱中的湖泊,它在阳光下竟然折射出七彩的水波;她看到了高耸巍峨的雪山,它静静矗立在天边,山顶是圣洁而遥远的白。
  最后,在雪山的背后,阿丹看到了一座城镇,那是她第一次见识到如此繁华的人类聚居地。五彩缤纷的旗帜在城墙上飘扬,房顶是漂亮的白色和蓝色,男男女女的脸颊上都有红晕,脖颈上用彩色珠串来装饰。
  他们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眼睛里是快活闲适的光,他们好奇地打量她,见识了她一箭射穿墙头彩旗的身手后,热情地邀请她留下。
  留下,留在这个热闹的城镇,这里的人都友好而快乐,她也能穿上彩色的裙子,以后还可以去看更多雪山和湖泊。
  在茫然又欣喜的时刻,她脑海中浮现了那日年轻的族长最后说的话。
  “如果可以,就不要再回来。“
  ”阿丹,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像鸟儿一样歌唱,像云朵一样翱翔。”
  她想着这句话,又一次流了眼泪。她终于见到了云那端的世界,它的确十分美好。
  但如果这份美好不能为另一个被禁锢着的生命体会到,那将毫无意义,她也不再需要。
  那个女孩,比她更强大,却比她更痛苦,同样渴望这样辽阔的天空,只能把这份渴望埋藏在最深处,不曾向任何人诉说,好像这样真的能不为人知晓。
  真的能瞒住所有人吗?阿姐,我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你能感受到我身处危险,我也能听到,当我谈及云朵有多自由时,你雀跃又怅然的心声,它在告诉我,你其实有多么寂寞。
  阿姐,看过你真正的笑容,我怎么会不懂,这些年你从未真正快乐。
  “阿丹,去做你想做的事……”
  十四岁的古拉丹,在晴朗的漂浮着白云的天空下泣不成声。
  她想她已经见识过了这些,已经不再需要长久地拥有。
  她知道她想做的事是什么,是让另一个饱受折磨的生命,也能体会这样的自由。
  离开村寨一个月的叛逆的少女回来了,在经受了母亲的责骂惩罚后,她又面对了姐姐难以置信的质问。
  “你不该回来……”
  “但我回来了,阿姐,外面的世界也不是那么好。”
  她歪了一下头,轻描淡写地说着。
  母亲将她严厉地看管了起来,以防她再次逃跑,古拉丹知道这是多此一举,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温顺地接受母亲安排的繁重教习。
  母亲想让她掌握足够的本领,以防现任族长有任何意外,但她却在用尽全力学习,因为她对那个位置势在必得。
  除此之外,她还在等待一个完美的时机,一个充足的理由,能够打动她顽固的姐姐,并且不透露她真正的目的——
  那个时机来了,一个汉人游医来到了苏罗的村寨。
  他年轻,谈吐风趣,长得也不错,还有勃勃的野心,这真是再好不过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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