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子虽人事不省,但死活不撒手,只能将其一并带来了。”
“咳咳,济州烤鸭确实不错,很能撑肚,为师中午吃了不少。结果背着这小子奔了十余里,腹中连作怪声,疼痛难忍,追兵却穷追不舍。”
“正好到了翠屏山地界,为师灵机一动,扎进山林中,甩掉那帮人,从山内暗河回来了。”
“小方山和翠屏山相连,算是翠屏山附属,因此有暗河相通,这有什么奇怪的。那么多山河图志,地理堪舆,算是白看了,蠢丫头!”
“为师带着这拖油瓶,在洞内行了一日才出来。这小子倒是命硬,一身新伤旧伤不说,洞内寒气逼人,河水冻骨,竟也硬生生撑了过来。虽不见清醒,但为师时时把脉确认,性命是无虞的。”
“烤鸭炊饼?自然在路上被消耗干净,不然为师拿什么赶路。那鱼篓一看就是观内之物,顺手替你拿了回来,大惊小怪作甚?”
“呵呵,为师离开半月,清丫头面色红润,腮边还多了几两肉,想必是没亏待自己。”
“去,把鱼处理了熬在灶上再过来,为师好好考校你这半月有无勤加练功。”
考校的结果,自然是惨烈的。
玄虚子虽平日没什么师父架子,但对课业要求极高,也很舍得往清清身上下戒尺。
三日过去了,她掌心还略有红肿。
对于师父收留少年的动机,她也有自己的揣测。
师父本事一般,喜好吹牛,又向来贪财自私,无利不起早,怎会如此善心大发,大费周章带个陌生人回来。
记得那日少年躺在榻上,虽面无人色,双眼紧闭,但五官看上去,是相当端正的。虽无饰物,但身上的锦缎也绝非粗布葛衣之流……
收徒?哼哼,吝啬如师父,养一个傅清清已是叫苦连天,怎会又认领个师弟来白吃白喝?
收徒的名义,只不过是听着好听罢了。
救活他之后,寻到其父母,敲诈一笔善金才是他老人家的做派。
可惜,师父这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已过了三日,这所谓师弟依然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连眼睛都未曾睁开,药汁喂一半吐一半。
要是真这么去了,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到时候会作何表情……
清清托着腮,望着檐下流动的云,听着一旁药罐内咕噜咕噜的响声,陷入了沉思。
突然,旁边的西厢房传来异动。
师父一早就下山了,此时观内只有自己和人事不省的便宜师弟两人。
莫非?
她起身,快步走近西厢房。
推门一看,榻上被褥凌乱,空无一人。
本该躺在这的人呢?
清清惊奇,不由走近床榻,想仔细查探。
不料耳后掠过一道风声,竟有人藏在门后对她偷袭!
清清大惊,匆忙向前倾身,堪堪避过了此番攻击,同时将手中扇炉子的破蒲扇调了个头,一别,一送,扇柄朝后斜斜刺去。
听得身后传来一声闷哼,清清愣住,这也能得手?
转身定睛一看,这个捂着下身,恶狠狠盯着自己的少年,不是那便宜师弟又是谁。
裴远时此刻难受至极。
眼前的少女显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
她挽着双髻,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褂子,应当是十二三左右的年纪,身量和自己差不多高。
是以刚刚那击,竟能刺中如此隐秘的某处……
看着她瞪得圆溜溜的双眼,似是比自己还要惊奇。
裴远时想问这是在何处,少女又是谁?可没等到他开口,身下的阵痛加之数天未进粒米的虚弱,使他一阵恍惚,软软地倒了下去。
再一次进入昏迷前,他感觉少女扑了上来,用力摇晃他的双肩,似乎在询问他的名姓。
裴远时艰难开口,发出的字节连自己也辨认不清。
“偏食?猿屎?怎么有人会叫这名字。”
“我看你这几天睡得跟石头似的,就叫你石头吧!”
裴远时两眼一翻,彻底失去了知觉。
第3章 怨厉
等玄虚子从山下回来,已是第二天下午了。
在此期间,石头师弟人如其名,依然睡如沉石。所幸,清清尝试喂了些米汤,他都悉数下咽,看来确实是有所好转,之前那场交锋并非他回光返照。
查探了榻上人的脉搏,又翻看了眼皮,听着清清汇报种种,玄虚子饮尽杯中冷茶,得意地哼哼:“你师父我绝不会看走眼,这小子就是个命硬的。”
清清点头如捣蒜:“师父运筹帷幄,料事如神,说他三更死,就不会提前到二更。”
玄虚子当没听见后半句,放下杯子,开口说起了别的:“为师此趟下山,听闻镇上有一桩奇事。”说完瞥了眼傻站着的清清。
清清立刻把杯子满上,作出洗耳恭听之态。
玄虚子满意道:“这事,说来话长……”
泰安镇隶属青州,并不算多么富庶的镇子。好在四面多山,镇上产出,除了五谷桑麻之流,还多了一些菌子野味之类的山货。
尤其是青耳菌,算得上远近闻名独一份的产出。可惜山货多受时令限制,并不能成气候,菌菇之类的售卖,多是镇周边的小农在做。
事情,就发生在一个前些日子进镇卖菌子的农汉身上。
农汉姓田名朗,今年三十有七,家住距离泰安镇二十里的田家村。家中发妻早些年因意外过世,留下一个女儿。今年年初,田朗讨了个姓柳的女人作续弦,田朗这番进镇,逢人便说新夫人已有了身孕,家里很快就能添个大胖小子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田朗将背来的菌子很快卖完,拿着银钱换了些油米,还去布庄多扯了几尺布,说是给儿子做小衣裳。当天进镇,当天就回了。
第二天,田朗又出现在了镇里,背着一背篓新鲜菌子,依旧是喜气洋洋的模样,到处说新夫人的好处。临了还去镇上的书斋,买了通笔墨纸砚,要给儿子开蒙用。
众人觉得诧异,先不说孩子还未出生,不知男女,这田朗可是出了名的悭吝木讷,平日里不善言辞,但为了一分一厘的差价,跟酒楼进货的伙计在大街上能吵得面红脖子粗。此次这番舍得,果真是老来得子,高兴昏了罢。
第三日,第四日,田朗依然来了,一改以往的木讷沉默,四处跟熟人寒暄招呼,三句不离家里即将添丁的喜事。更是慷慨解囊,为尚在肚皮里的儿子添置了种种玩意儿。第五日甚至去银楼,定了一副小儿的长命锁。
第五日过后,田朗不再来了。镇上人议论,夫人临盆,这是准备在家好好照顾了罢?
谁能想到,过了几天,田朗的女儿阿春来了镇上,四处打听阿爹的下落,众人才知,田朗竟一天也未归过家!
田家村距泰安镇不算远,但隔了几座小山,加上近日夏雨连绵,路只会更不好走。田朗日日在村和镇之间往返,的确很不符合常理。就算不吃喝休息,专程赶路,也很难连续几天下午离开,清早又进镇来。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失了踪迹。
镇里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阿春在镇上寻了两日未果,事情愈传愈广,沸沸扬扬,惊动了官府,这会儿,也在派人帮着寻了。
说到这里,玄虚子拿过桌上的茶,细细地喝了起来。
清清则陷入了沉思。
小霜观神像没几座,香火钱也少得可怜,师徒二人的吃喝用度从哪里来?全凭玄虚子是方圆百里唯一的道士,更略通捉妖抓鬼的道法。
这一带,无论是家里出了怪事要设坛作法,亦或是需要释道人士主持白事,总会找上小霜观来,师徒二人因此吃喝不愁。
这次的田朗之事处处透着诡异,清清觉得,观里或许又要有进账了。
正沉吟着,玄虚子发问了:“此事,你看如何?”
清清再三思索,迟疑道:“这田朗,或许早在第一日便死了。”
玄虚子眼神里透露出赞许。
清清受到鼓励,滔滔不绝起来。
“孩子还未出生,怎能断定男女。田朗不仅深信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带把的,更为所谓儿子花了不少钱财。一副银质长命锁,怎么说也得花上普通农户一年的收成。田朗如此笃定亢奋,实在说不过去。”
“若真如田朗女儿阿春所说,他这几日都未曾回过家,那他每日所售的新鲜菌子从何而来?但接连五日在村镇之间往返,实在是非人的脚程,怕是只有那执念未消,以为自己尚在人间的鬼魂,才能做到了。”
“死于非命,加上心有执念未了的人才能变为怨鬼。怨鬼通常不知自己已经身死,心无恶意,在刚过世的几天,仍以按照生前一般生产交际,旁人未必能看出异处。”
“田朗虽举止夸张,但还算有度,更无恶意,应当是刚变成怨鬼不久。。此事已流传甚广,惊动官府,镇上已经有那么多人见过鬼田朗,为了安定人心,官府定会出资请道士做法事。恭喜师父,田家的法事,肯定得落在您身上啦。”
清清说完,自觉毫无破绽,不由得意一笑。
玄虚子也捻须而笑,师徒二人活像戏里见到出人命,就喜不自胜的奸角。
“你这丫头,说得天花乱坠,挺像那么回事。平日里,我那小书房没少去吧?”
清清愣住。
“脑子还算机灵,手上功夫怎么这般弱,前阵子观里没人,定是每日惫懒,回来连为师五招都接不住。今后每日早课再提前半个时辰!”
清清的笑容立刻苦如黄连。
“符也画得乱七八糟,鬼见了怕是也要耻笑,以后每日再加画一百遍。”
清清接连点头告饶,夺门鼠窜而去。
看见清清离开,玄虚子哼笑着拿起桌上的杯盏,扭头朝榻上的人发问。
“何时醒来的?怎一句话不说?”
房内一片沉默。
“小子,别装了。”
少年慢慢睁开眼,身体的酸软仍叫他动弹不得,他声音沙哑:“这是何处?你又是何人?”
玄虚子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追你的人已经全死了。”
少年眼神变得晦暗无比,他沉默半晌,轻声说:“他们还会再来。”
玄虚子轻蔑地说:“要来也不会找上此处,你且安心养病,不必管别的。”说罢就要起身离开。
少年见道士要走,忙挣扎着坐起,试探着问道:
“你和长安的润月真人,是何关系?”
玄虚子站住了脚,回身看着榻上气喘吁吁的少年。
此时夕阳正盛,窗外红霞满天,光穿过窗扉和床帐,斜斜落在眼前少年的脸上,如同镀了一层金边。
良久,玄虚子开头道:“你且听好……”
第4章 相请
清清再次走进屋内的时候,吓了一跳。
本以为会随时一命呜呼的少年,此刻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背挺得如青竹一般直,眼睛漆黑如墨,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清清也打量他。
这石头师弟,确实是长得不错啊……
鼻梁挺直,眉似刀裁,双眼湛然如星子,眉眼间有一股勃勃少年气,让人想到初春的新竹,初次的惊鸿一瞥,果然没看走眼。
样样都挺好,就是遭了一场大难,脸色苍白非常,还透出一点病态的嫣红……看着看着,耳朵也变红了。
清清愕然看着突然面露羞涩的少年,终于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忙递上手中的粥碗,打着哈哈道:“你是何时醒的?我竟一概不知。”
少年轻咳一声,接过碗却放在一边不喝,拱起手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地说:“远时上次不知是师姐,贸然出手,让师姐受了惊吓,还请师姐不要怪罪。”
说着,就作势要鞠躬。
清清急忙扶住他:“师弟不必如此!我上次并未受伤,反倒是你……”
少年的耳朵好像更红了。
清清自觉哪壶不开提哪壶,调转话头:“我叫傅清清,观内就我和师父两人。这么说,你已经见过师父了吗?”
少年点头:“见过了。”
清清奇道:“元师弟,今后你真要和我们一处了?”
少年抿唇:“师姐,我姓裴。”
“噢噢,裴远石,远上寒山石径斜,真是好名字。”
裴远时道:“师姐,是时辰的时。”
清清不满道:“你就不能一次说清楚!”
裴远时无奈,拿起一旁的粥碗,仰头灌了起来,却因为心浮气躁,不慎呛到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清清上前,帮忙拍抚:“师弟慢点喝,不用心急。”
裴远时喘不上气,只能连连摆手示意自己无事。他想说师姐,你这粥未免也太烫了些。又觉得师姐手劲颇大,再这么拍下去,怕是前日的药粥也能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