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自己掬一把同情泪。
等她脱离了这个世界,一定要看个够本!
“你……”五条悟喉头干涩,“想种樱花树是吗?”
“嗯。”阿音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忽而明快起来,“诶,对了,以前悟小少爷是不是许诺了我一个愿望?”
差点给忘记了。
五条悟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半晌说道:“你不会就想要这个吧?你好好考虑清楚——”
“考虑过了。”阿音笑嘻嘻地、精准无误地揉上了五条悟的发顶,“想在后院种上樱花树,这是我从搬进这个家起,就一直放在心上却没能实现的愿望,很重要的。”
“要不你再想想?”
“嗯?”阿音歪了歪脑袋,“那就,悟来叫我一声姐姐。”
五条悟忽然起身,“要樱花树是吧,我现在就让下人去挑选树苗。”
阿音:“……”
喂!
在拉开屋门前,五条悟回过头来。
“即使现在种下,你也看不到了,值得吗?”
“看不到我可以闻嘛——”
“哦,那行吧。”
此时的两人,谁都没有想到。
很快,阿音就连闻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身体突然的失明,宛如打开了某个开关,长久以来被压制的诅咒瞄准了这一个缺口,病魔如洪水决堤,顷刻间席卷全身,肆无忌惮地啃食着她的血肉细胞。
第二个丧失的是嗅觉。
发现这一点是在一次晚餐上,五条悟照例来蹭饭,侍女做了香气浓郁的蘑菇汤,五条悟吐槽了一句这味道着实呛人,阿音疑惑地问什么味道,她怎么没闻到?
“………”
忽如其来的沉默,死寂般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
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了。
五感的失灵接踵而至,它们来得太快,快到所有人都没做好准备,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五感的逐个剥夺,宛如死神逼近,昭告着阿音的寿命即将走到尽头。
五条悟心烦意乱,把筷子一扔,再也没有了胃口。
他甚至想再给禅院家去信一封,请禅院言长老再出手一次。
他被阿音拦住了。
“不必了,这样下去只是在苟延残喘吧。”阿音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如今五条悟已很是习惯,也不会排斥阿音的摸头了。
就是“姐姐”怎么都不肯叫。
“既然诅咒加速侵蚀,也就证明封印已然无效。”
“我会努力适应接下来的生活。至少在生命的最后,我不能在悟的面前出丑啊。”
为什么?
五条悟想不明白。
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她还能笑得出来?
这世上多少人困囿于生死,多少位高权极的上位者们狂热地追求永生,对他们而言,百年的一生太过短暂,恨不得长长久久,哪怕露尽丑态,也要在人间活下去。
可她在最初就是淡然的,像是早就把生死放下了。
在死之前,她还要饱受折磨,体会到五感尽失、病魔缠身,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
五条悟都觉得堵心。
尤其在看到阿音只在短暂的讶异后,便又恢复了平淡的神色时,他更心堵了。
“阿音!”
他捏着她的肩膀,迫使她“看着”自己。
“你真的就无所谓吗?”
显得他这个局外人,都比她要着急十倍。
“你以后看不见、闻不到、听不着……你丧失了所有和外界沟通的渠道,连你最喜欢的樱花都无法接触,像个活死人。”
“我知道啊。”
每一次都是这样。
他在心焦,而她反过来安慰他。
“正因为马上就要接触不到大家了,所以才要更加珍惜现在的时光嘛。”
“悟,人要懂得及时行乐啊。”
她笑吟吟地说道。
于是五条悟放弃了。
他自暴自弃地想,算了,他早知道要改变这家伙是不可能的事。
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
隆冬时节,又是一年的逾越。
樱花树的种子仍深埋在大雪中。
阿音的听觉慢慢削弱,直到彻底失去了声音。
在听不见了以后,她也越发的沉默,不像从前那样爱说话了。
并非是她性情改变,而是当一个人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时,便自然而然不愿开口了。
从禅院家寄来的信堆积着,阿音没有办法再让小梅代劳,口述给她听。
小梅只能回了一封信,表示小姐的视力和听力彻底丧失,无法再回复书信。自此,从禅院家而来的信件也断了。
她的世界愈发封闭。
日渐虚弱的身体也不允许她下床走动。
单调乏味的时光依然拨转,只偶尔能感觉到一抹亮色,来自熟悉的人的体温。
五条悟有时会捧起她的掌心,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字,以如此低效而麻烦的方式,为她构筑起一架与外界连通的桥梁。
他也慢慢养成了一个习惯。
与阿音在一起时,他喜欢握着阿音的手,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要和她紧密地贴着。
若不是他表明了自己的身份,那份无声的温柔,简直不像是他。
再来,就是五条家的其他人。
那些和阿音没见过几面的兄弟姐妹,也陆续来探望过她,即使她不知道。
他们的慰问品早就塞满了阿音的柜子。包括忙碌的家主父亲,也抽空来问了一下她的情况,顺带给阿音添置了一些新的家用。
下人们自发扛起自身职责,听闻阿音的仆从太少不够用,五条家一大半的侍女仆从都定期来一趟,帮阿音的屋子打扫除灰,减轻小梅的负担。
所有人心照不宣,在阿音生命的最后,给了她足够的关怀和温暖。
在死亡之前,人性总为善。
她的逝去是静谧的。
当时五条家都参与了葬礼,然而所有人都悄然无声,踏着寻梅的雪,为年华短暂的少女献上一枝樱花。
因为悟少爷说,小姐很喜欢樱花,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看见屋宅后院的樱花树庭庭盛开。
于是在少女的墓前,他们见证了一场繁樱盛茂,落樱吹雪,天地都铺成了绝美的粉,与雪交融,与梅争艳。
【生如夏花,逝如冬雪。】
她的一生正似昙花一现,在还未来得及细品时,便凋零于夜间的露水中,只在记忆里留下了短暂却难以忘怀的惊艳一笔。
葬礼很安静,几乎没有人哭泣,即使落泪,也无声无息。
他们只是静默地,肃穆地,目送着她的棺椁入土,就此长眠。
………
五条悟看见了禅院惠。
黑发少年身着黑衣,整个人都像是自墨色的夜中走来。
他推辞了家族的要务,在禅院家争斗愈演愈烈的重要时机,特意挤出时间来参与五条音的葬礼。
就这一点,五条悟还能说一句阿音的友情没错付。
他在墓前蹲下,放上了一枝樱花。
他的声音像是隔着湖水,远远传来。
“五条悟,你有听闻过转世之说吗?”
“你想表达什么?”
“普通人或许会嗤为迷信,然而咒术界的我们却知道,人在死亡后,是有灵魂存在的。”
“灵魂或归入高天,或遁入轮回,抑或是被人间怨气所染,化为咒灵,不得解脱。”
“她不会变成咒灵。”
五条悟答得毫不迟疑。
若是别人,还有那么一两分的可能性,因执念未消,仇怨未解,停留在人间化身为咒灵。
而阿音绝不可能。
禅院惠垂眸,“那,倘若她再度转世为人,与你相遇,你会如何?”
如果再来一次,你会如何抉择?
………
许久,清风携来了他的答案。
“如果再来一次。”
“我会用灵魂把她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 副本结束!
这里终于回收wtw缔结“灵魂束缚”的伏笔了,为什么五条悟偏要绑定阿音的灵魂,这是早在二十年前就种下的因果。
第65章 笼中之鸟
命运的齿轮拨动而又重合, 时间的指针倒转回旋,定格在最初邂逅的那一刹那。
拨开茫茫云海,她从无尽的上空中俯瞰, 似是惊鸿一瞥, 遮覆于浓雾中的那个时间点。
那个幽静的夜晚, 她和五条悟“第一次”相遇。
幽林紧簇, 寒叶飘零,他似从月光中走来, 雪白的发点缀唯一的亮色,蓝色的瞳亘古而悠远。
他的眉眼弯起了温柔的弧度,低浅的笑意氤氲而起, 他拨开葱郁枝叶,朝她伸出了手。
阿音忽而想起,自己当初和五条阁下的“初遇”, 她对那人的回应就像是鬼使神差, 命运的纺织机兜兜转转,让他们这两条错位的线,在二十年后再一次纠缠交织。
仿若冥冥中, 自有天注定。
阿音的灵魂飘远,再度陷入了被抛入时空漩涡般的玄妙感觉中, 她从遥远的天际,最后一眼看向时光起点的初遇画卷, 随即层层叠叠的雾气簇拥卷来,托起了她轻飘飘的意识,扶摇直上,像是从深海中起浮。
阿音的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个天马行空的念头。
【五条阁下在不说话时, 果真优雅如月亮上的谪仙啊。】
………
阿音是被一阵钝痛唤醒的。
她闷哼一声,捂着胸口艰难地坐起身,茫然地抬起头来。
下一秒,她就被占据视野大半的盛世美颜抵近暴击,差点晕乎乎地又躺回去了。
“诶诶,我好不容易把你喊醒了,你可别又睡回去了啊。”
五条悟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肩膀。
“五条……阁下?”阿音眨了眨眼,眼睛重新见光,这让她有些许不适应。
然而面前男人的存在好似一个锚点,让她立刻找回了自己的定位,她舒心一笑,紧张的情绪顷刻间烟消云散。
“对不起,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的世界,充斥着樱花的馥郁芬芳。
五条悟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的身影被尽数收入他的眼底,又像是蔚蓝的凝胶化作的小小囚笼,将最美的景致定格在绽放的那一刹那,千年而不化。
这一刻,阿音觉得这个男人的气息陡然危险至极。
小动物的直觉,让她浑身炸毛,就在她下意识想要蹦起来的时候,五条悟的手掌忽而往下一按,把她硬生生按在了原地。
五条悟拾起了丢在一旁的遮目布,一圈一圈缠回了眼睛上。
“辛苦你了,阿音。”
“啊?”
五条悟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把阿音打懵了。
而他本人并没有对此解释的打算,而是切入了现实的话题。
“是我疏忽了,没有过多防备圣物本身。”
五条悟不知从哪拾起一根火把,点亮了小小的寺庙,看似无意间的动作,恰到好处地照顾到了刚刚恢复视力的阿音。
阿音这才发现,她和五条悟的面前摆放着一个神龛,而神龛前的底座上,一个黯淡无光的琉璃杯静静地守候了千年。
“想也知道,历经了千年的时光,圣物怎可能还会保持平安时期的纯粹……我本想布下结界,却没料到它会直接对阿音出手。”
五条悟的语气带了点微的懊恼,轻巧的折扇敲了下掌心。
“真是,太丢脸了。”
“阿音可千万别传出去啊,不然我一世英名不保了。”
阿音张了张口,发现槽点太多不知从何吐起。
她选择闭嘴,心里却泛起一股诡异的踏实感。
怎么说呢。
在经历过那场虚虚实实的梦境后,她此时看着成年版五条悟,亲切地就跟看到了家人一样。
类似于“啊,对了,这才是五条阁下的性格嘛”——这种心理状态。
久经诅咒折磨,终于回到了自己健康又平安的鬼之身躯里,阿音快乐极了,在原地蹦蹦跳跳做广播体操,元气满满活力四射,仿佛又回到当初在五条家上蹿下跳逃课溜号的日子里。
就连她的嗓音都染上了几分轻快:“我早说过会有疏忽是人之常情,五条阁下也是人类嘛。”
“再说,这圣物也没对我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吧。
听到这里,五条悟蓦地回过头来:“圣物对阿音做了什么?”
阿音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说道:“大概是……让我做了一场美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