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眉:“昨夜有人来过?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不是啦。”阿音忙摆手, 澄清了这个误会,“是我邀请对方的,而且那还是个小孩子, 没什么关系吧。”
“小孩子?”五条悟面色有些怪异, 他又扫视了屋子里一圈,“原来如此。”
五条悟走到阿音的床榻旁,搬来一个矮凳, 将慰问品放在上面,他自己则坐到阿音的床榻边,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然。
说来也确实。
仔细考究, 五条悟来阿音屋子里的频率已经能和他回自己家的频率持平了,甚至还要隐隐高出那么一截。
“我说你这家伙,不要对谁都那么放心啊,尤其是非自家人。”
五条悟比了个“停”的手势:“你先别插话,听我说。”
阿音乖乖闭上了嘴, 眼睛眨巴。
“别总是拿对方是小孩子来当借口,你的安全观念薄弱是事实吧。”五条悟不满地戳戳她的额头,“再说,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大家族里的孩子和普通家庭的孩子根本是两种生物吗?”
“昨天晚上,你见到的那个男孩应该是禅院家的人。”五条悟的语气忽而平静了下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家伙是与我同龄的禅院家继承人,禅院惠吧。”
阿音吓得瓜子都掉了。
“诶,诶?!”她猛地一个鲤鱼打挺,“不会吧,虽然但是……这怎么可能啊!”
昨天和她聊了半个晚上的男孩子是禅院阁下?
啊这……细细回想起来,的确能发觉到一点和禅院阁下类似的性格特质。
想起自己昨夜和对方剪了几个时辰的纸片人,阿音就忍不住脸上发烫,恨不得就地把自己掩埋。
呜哇,她这算什么?班门弄斧,还是你教你自己??
阿音的反应之激烈,把五条悟都吓得失语了一会儿。
良久,他觑了一眼阿音:“有什么不可能的……那家伙的咒力残秽烧成灰我都认识。”来自宿敌的警惕。
即使禅院惠离去前清理了一些,还是逃不过他的眼睛。
“可是,”阿音双手揪着被褥,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仍有疑问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禅院……惠,要随着言长老拜访五条家?”
五条悟拿手背贴了贴她的脸,察觉到她比常人偏低的温度后,起身给她倒了杯热茶。
斟茶的水声同他淡漠的嗓音搅和在一起。
“很简单,因为禅院言怕自己若不在,家族里会有某些不怀好意的人对禅院惠下手。不得已之下,只好把禅院惠带在自己身边。”
阿音忽而抬头,五条悟这段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了。
好在如今的五条悟并不喜欢吊人胃口,很快他就给出了解释。
“禅院惠的处境,与我相同,却也不同。”五条悟咂了下嘴,“硬要说的话,他比我要不幸很多。”
大家族继承人的压力,他们是同等的。
但五条悟至少不用操心内患,他身为家主的父亲仍健在,倘若他继承家族的道路上出现障碍,不用他出手,父亲会直接为他摆平。
天资、头脑、血脉,与来自长辈的重视,无一不昭示着五条悟板上钉钉的继承人身份,别的兄弟姐妹压根连争夺的心思都不敢生。在这一方面,五条悟可谓是顺风顺水。
而禅院惠,比他要辛苦太多了。
“他并没有长辈的庇佑。”五条悟敛眸,将几年前一度轰动过咒术界的事件娓娓道出,“禅院惠的父母,在很早之前就离他而去了,一个死亡,一个失踪。我当时记忆也不太清晰……但后来听起年长者诉说,也能拼凑个大概。”
“他们是在寻找圣物的旅途上遭遇不幸的,噩耗来得太过突然,而禅院惠当时又年幼……前代家主只有他一个儿子,他会遭遇什么,不用我说,你也能想象。”
眼见上头能压制他们的家主和夫人不在,唯一的继承人又是个如此年幼的男孩。
那帮长老若是不心思浮动,五条悟才觉得奇怪。
所谓怀璧其罪。
“禅院家的长老们趁此机会,往死里打压势单力薄的禅院惠一派,他们瓜分家主经营的势力产业,其中更甚者动起了篡夺家主之位的念头。”
当时禅院家可谓混乱不堪、四分五裂,御三家其二的五条和加茂都乐得看热闹,半点插足的打算都没有。
“愿意支持禅院惠的人少之又少,方才见到的禅院言长老算是其一。”五条悟回忆着说道,“好像是因为禅院言和禅院惠的父母有过命的交情?这件事太久远了,我也不清楚。”
原来如此。
阿音抿起了唇,陷入长久的沉默。
这样一来,事情就都解释得通了。
为什么禅院言来拜访五条家还要带着一个累赘似的孩子,八岁稚龄的禅院惠为何会表现得超出年龄的成熟稳重。
他早已被时局逼迫着成熟。
怅然若失间,阿音隐隐抓住了一丝灵光。
“所以,你们请禅院言帮助压制我的诅咒,禅院言提出的交易条件是……”
“是。五条家答应会给禅院惠一派提供一些支持,助他们缓解内部的压力。”
是这样啊。
阿音捧着茶杯,心中暗叹。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身上一个无足轻重的诅咒,竟然会引出御三家这种庞然大物的明争暗斗。
而她的生命流逝如冬雪,只能在无穷时光中留下轻描淡写的一笔,哪怕连见证时局变迁都做不到。
她不是不忧心禅院惠的处境,不是不愧疚让五条悟为她辗转内外,她实在有心无力,心中纵然有一万个念头,也被这具半死不活的身体给拘禁了。
五条悟不肯说,阿音多少也能猜到,他为了说服父亲请来禅院家长老,定然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
阿音捧着茶杯,恍惚着心想。
等她离开了这个梦境,回归了原本的身体,一定要好好报答五条阁下才行……
真是个温柔的人啊。
………
禅院惠无法在五条家停留太久。
禅院言给阿音稳固好最后一道封印,禅院惠便随同他一起乘车回族了。
他和阿音的相处时日不多,但两个人都十分愉快。
阿音的咒术不是走禅院家的门路,但她跟着禅院阁下这么久,也耳濡目染了一些式神术式的门道。
有话可谈,共同语言就在这里,何况阿音还作了未来的弊,他们想不“一见如故”都难。
禅院惠在离去前,还特意来寻了一趟阿音。
五条悟在场,当时他整个人都死鱼眼了,不停往外飙着冷气。
“以后,如果不打扰的话,我会写信给你的。”
禅院惠眉眼微弯,笑意低浅,知礼节懂进退,日后风雅可见一斑。
仅看外表,丝毫看不出他困顿的处境。
“只希望阿音不要嫌弃我烦啊。”
五条悟嘟囔道:“你也知道你烦人啊。”
阿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怎么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们帮了我这么多。”
阿音忽而执起禅院惠的手,在黑发男孩怔愣,白发男孩仿佛要杀人的目光下,急切而诚恳地说道:“如果有什么烦心事,或者不开心的事情,一定要和我说啊,千万别憋在心里,会把自己憋坏的。”
“虽然我这副身板也帮不上什么忙……但当一个树洞还是可以的。不论遇到了什么事,你一定要保重,惠。”
禅院惠在微愣过后,柔和的面庞上,笑意如春水般化开,他对阿音轻轻颔首,尽管她可能看不见,“好。”
随即,两人的手松开了,他径直转身,朝早已等候在宅院门外的禅院言长老走去。
阿音发出了遗憾的声音:“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五条悟发出了驱赶松鼠的声音:“去,去。”
总算是走了!这个一上来就狂刷阿音好感度的家伙,肯定没安好心!
送别的场景总是惹人伤感的,奈何在场的都不是普通人,五条悟恨不得敲锣打鼓放鞭炮庆祝,阿音在盘算着脱离梦境后该以怎样的心态面对禅院惠,只有小梅在真情实感地伤心。
“小姐,外面寒气重,我们也尽快回屋吧。”
耳旁是侍女小梅的柔声劝说,阿音也没推辞,点了点头。
她被小梅扶着走上台阶,连五条悟都未曾注意到,她紧紧握着的手里,像是在攥着什么东西。
那是禅院惠在道别前夕,偷偷塞给她的东西。
一个以纸片为媒介的,小巧的,灵动的人偶式神。
是禅院惠最初的作品,他送给了阿音。
【可别忘了我啊。】
笑意入了浅浅的酒窝,阿音在心里无奈地说道。
这话应该是我来说才对嘛。
你可千万别忘了我啊,禅院阁下。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争取一下二更,么么哒。
第64章 再来一回
春去秋来, 又是一年的光阴。
阿音觉得,自己能神奇地支棱到入秋,禅院家的封印术功不可没。
不过封印术不是神术, 只能延缓诅咒的侵蚀速度, 时间仍旧无情。当某一日阿音醒来, 察觉到自己彻底失明时, 竟丝毫不觉得意外。
因着一天大半的时间都在床榻上度过,时不时就会困倦睡去, 她的作息早已和正常人有了偏差。她甫一睁眼,入目皆是漆黑,还以为自己又一觉睡到了夜晚。
很快阿音就发觉到不对。
她屋子里的动静引来了侍女, 阿音忽而偏头,开口问道:“小梅,我的屋子里是不是没点灯?”
然而实际上, 小梅早就端着烛台进来了, 一点明火在空气中晃晃悠悠,不及白炽灯的明亮,却也不至于一片黑暗。
小梅很快意识到了什么, 猛地捂住了嘴,克制自己不发出声音, 泪水却如断线的珠子般滴落。
阿音在床榻上发了会儿呆,倏尔, 她释然一笑。
“这样啊,我明白了。”阿音温声道,“打扰到你休息了。小梅,你回去吧。”
“小姐……!”
“我没事啦。”阿音笑着摆了摆手,她不知道小梅的方位, 无焦距的目光只能落在房屋里的一点。
小梅哪里还有心思睡。
不顾阿音的劝阻,她陪着她在屋里失眠了一整晚,第二日一大早,小梅便抹着眼泪,呜呜呜地飞奔出去找五条悟了。
这些日子里养成的习惯,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要和阿音有关,她家的下人们第一反应就是找五条悟。
不明缘由。
五条悟一大清早被人吵醒,是阴沉着脸色去开门的。
很快,他就无暇顾及自己的起床气了。
“看不见了?”
等五条悟随着小梅找过来时,阿音的其他两个下人正服侍着她,小口小口地喝粥。
见五条悟到来,早就习惯了的下人们放下碗筷,如潮水般退出门外。
阿音满脸无奈:“你们太紧张啦。”虽说她的内心也很熨帖就是了。
“别动,让我看下你的眼睛。”
五条悟直接一个翻身坐了上去,他捧着阿音的脸,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阿音猫儿般瞪圆了眼,一动也不敢动。
这、这家伙,没有社交距离感难道是从小养成的吗?!
五条悟的拇指指腹抵在了阿音的眼角,轻柔地摩挲着。
他能感觉到少女的眼睫紧张地轻颤,睫羽扫过他的指尖,带来微的麻痒。
……这双眼睛。
这双同他相似的蓝色眼眸,不论何时都闪烁着星光、好似永不褪色的蓝色天空,终于是黯淡了色彩,像是被人抹上了雾霾,遮掩了繁星和明月。
无端地,他感觉自己心脏也像是空了一块似的,驱使他不由自主地问出口。
“你都不会难过吗?”
“啊……”阿音顿了顿,说道,“因为早有预料,所以做好心理准备了。”
这种事是做好心理准备就能抵消的吗?!
白发男孩眉头拧紧,愈发不满,觉得阿音没把自己当回事。
不过,阿音又补充了一句:“但如果要说没有遗憾的话,是假的。”
她稍稍侧头,脸庞对准了木窗的方向:“我还想在后院里种两棵樱花树呢,那里一直光秃秃的。”
“可惜,现在就算是种了,我也看不到樱花盛开的样子了吧。”
说起来,她竟是连一次静心欣赏樱花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