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强行被他压下的丧子之痛,似蚂蚁一般,一点一点啃噬起他的心头肉来。
凌叡缓缓撑开那把折扇,又缓缓抬起眼,问:“霍大人此举何意?”
霍珏道:“刻鹄不成而类骛,画虎不成反类犬。凌大人如此,左参议亦是如此。活到头来,不过一场笑话。”
“你们父子二人,如今不仅是盛京老百姓嘴里的笑话,亦是史官欲要写入史书的笑话。凌大人想要凌家千秋万代,万古长青,可你呕心沥血谋划一切,也不过是将你自个人活成了凌家最大的屈辱。大人若是侥幸有子孙,他们定然要以你为耻。”
年轻的郎君身姿若松,清隽的面庞背着光,分明瞧不清神色,语气亦是平和,可偏偏就是能叫人听出他话里的睥睨与不屑。
是那种身居高位者对凡尘蝼蚁的不屑。
霍珏与凌叡打了两辈子的交道,自是知晓怎样的话最能捅入他心窝里,令他鲜血淋漓、痛不可忍。
果然此话一出,便见凌叡双目瞪圆,强撑了许久的平静在这一重又一重的打击下终于分崩离析。
他豁然站起身,因着动作太大,身上的镣铐被拉扯得“哐当”作响。
“竖子尔敢!”
霍珏平静笑道:“左参议乃我所杀,就在从前卫家的祖宅里。凌大人放心,左参议死得并不痛苦,不过是一剑穿心,撑不过片刻便断了气。珏知晓凌大人爱子情深,已为大人做好了安排。”
话落,他再不看凌叡一眼,转身出了牢房,吩咐外头的人将凌若梵腐烂发臭的尸体送入凌叡的牢房里。
让他在死之前,日日夜夜对着自己儿子的尸体,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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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三法司正式在大理寺提审大周首辅凌叡。
除了凌叡,兵部尚书胡提、刑部尚书齐昌林还有镇国将军秦尤一并被关在大牢里,等待提审。
霍珏立于门帘之外,听着里头传来一道又一道的诘问声,与凌叡拒不认罪的嘶吼声。
眸光微微一晃,想起了上一世,凌叡亦是如此,抵死不认罪。
彼时他要弄死凌叡,不过是一杯毒酒之事。
可他到底舍不得让凌叡死得如此轻易。
他知晓凌叡最爱惜名声,不让他尝尽身败名裂之苦又怎能让他死去?
齐昌林上呈了两本账册,余秀娘亦上交了两封密函。他联合朱毓成,又借助宗遮之手,在大理寺提审了凌叡。
可惜案子审到一半,凌叡便自尽身亡,死时留下血书一封,称他凌叡不曾做过任何不忠不义之事,愿以死证清白。
不得不说,当一个人宁肯自尽都不肯认罪之时,世人多半会认为此人是被冤枉的。
于是凌叡叛国、构陷忠良一案就这般审到一半便不了了之。
而权宦霍珏草菅人命、逼害忠良的罪名又多了一桩。
那时成泰帝早就成了废人,大皇子被立为太子,代父监国,而王贵妃成了大皇子身后的操控者,从前凌叡的追随者都成了她手上的势力。
凌叡此人惜命,根本不可能会走上自绝之路,尤其是在自个人儿子坐上了金銮殿的龙椅之时。
之所以会死,也只不过是王鸾不想让他继续活。来一出自尽的戏码,不仅能要了凌叡的命,还能往霍珏身上泼一道脏水,可谓是一石二鸟。
现如今,王鸾多半也不想让凌叡活。
霍珏微微垂下眼,听到凌叡声声泣血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为大周鞠躬尽瘁至今,不说功劳也有苦劳,你们竟然就是这般对待肱股之臣的?我要见皇上!”
那两封伪造的密函昨日就呈交到周元庚手上了,此时周元庚恨他入骨,怎可能会见他?
霍珏神色淡漠地拍了拍官服上的尘埃,提步出了大理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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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霍珏回到永福街,一过主院的月门,便见姜黎领着几个丫鬟婆子在梅树底下埋酒坛子。
小娘子见自家郎君立在那静静看她,忙笑弯了眉眼,道:“霍珏,你快过来呀!”
霍珏眉眼倏然一暖,“嗯”一声便行至树下,道:“阿黎今日做了什么酒?”
姜黎笑道:“今年梅花提前开了,早晨起来时,白雪层层叠叠铺满枝头,枝桠都快要被压弯了。我琢磨着树上的雪沾着梅香,可别浪费了,便与桃朱、云朱她们一块采雪酿酒。等到明年,那酒里定然是满满的梅花香。”
小姑娘说着便指了指地上的酒坛子,“喏,忙乎了一整日,就做出这么七八坛。”
只见泛着一地清辉的雪地里,几个通体碧绿的酒坛子整整齐齐摞在地上,使得清冷料峭的雪夜都似乎多了点暖融融的烟火气。
霍珏望了望地上的酒坛子,又望了望小姑娘好似写着“快夸我”的小脸,笑着应:“这般清雅的酒能做出七八坛已是不易,阿黎实属能干。”
姜黎抿唇一笑,让仆妇把酒坛子埋进去梅树底下,便自顾拉着霍珏进了寝屋。
郎君的手极暖,姜黎十根青葱似的手指早就冷得像冰条,被霍珏的大手一握,这才觉察出冷来。
霍珏紧紧捂着姜黎的手,轻轻蹙起眉,“下回采雪酿酒让丫鬟婆子来便好,你风寒才将将好,可莫要再着凉了。”
姜黎自知理亏,忙老实挨训,顺道抱怨了句:“今儿冬天委实太严寒了些,往年的十二月哪会下这么大的雪哪。这样冷的天,也不知晓多少人要遭罪了。”
霍珏抬眸望了眼下得纷纷扬扬的雪霰。
成泰六年的这场大雪从十月开始就没停下过,一直下到来年的四月底方才歇停。
整个大周结结实实遭遇了一场极其罕见的雪灾。
这场雪灾甚至蔓延到周遭几个国家,其中北狄的情况最为严峻,不知冻死了多少牛羊。日子一旦过不下去,这些茹毛饮血的游牧民族便又要开始想法子抢别人的粮食。
就在来年二三月,北狄军开始疯狂地攻打大周边关的几座城池,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边关百姓死伤无数。
除了边关,大周境内也不好过。
流民四窜,连顺天府都涌入了不少揭不开锅跑到皇城脚下祈求皇上赈灾的灾民。
霍珏轻轻摩挲了下手指。
上辈子这场雪灾开始时,他已经入了宫,许多事情都是听宫里的内侍说。当时顺天府涌入了太多流民,以至于流民之祸比往年都要严重。
这辈子,这场雪灾早就在他的计谋里。
诚然,他最开始谋算之时,想的不过是要利用这场雪灾做些什么,至于他能为这场雪灾做些什么,他根本不在乎,也从未想过。
可现在,却是不一样了。
夜色寂寥,风雪之声猎猎。
霍珏想起了离开青州之时,殷道长同他说的因果之论。也想起了那日,无数青州百姓结伴前往御史府,请求京里来的御史将青州的民意上达圣听,好洗去卫霍二家的冤屈。
还有方才小娘子抱怨的那句:“这样冷的天,也不知晓多少人要遭罪了。”
进了屋,霍珏挑起个汤婆子递到姜黎的手上,便绕过黄花梨木屏风,边换下官服便同她道:“今年这场雪恐怕会引起些祸事,阿黎若是担心,我们提前做好准备便是。”
姜黎抱着汤婆子,好奇道:“怎样做好准备呀?”
霍珏换了身常服出来,闻言也不答,打横抱起小姑娘便往榻上走,温声道:“这事明儿再说,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姜黎还欲问一句什么重要的事,一抬眼便见他灭了周遭的烛灯,只留了床头的一盏,还放下了幔帐。
姜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巴掌大的小脸登时火烧火燎的,到了嘴边的话也生生堵回嗓子眼里。
算起来,他们自打九月出发去青州后,就没再行过榻上之事。
他这人,别看他平时冷冷淡淡,跟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似的。实则一到榻上就完全换了个人一般,恨不能把她敲骨吸髓吞入腹中。
清心寡欲了三个月,好不容易这会她病好了,也难怪他要忍不住,当然,她自己也不是不想。
姜黎闭上眼,长臂勾住他的脖颈,主动去亲他的嘴角。
很快便听他从胸膛里漫出一声笑,低声问:“这次,是阿黎来,还是我来?”
姜黎一听,也不亲他了,忙拿手捂住耳朵,气急败坏道:“不许再提!”
霍珏捉住她手腕,将她的手扣在头顶,低头去咬她耳朵,道:“明白了,我来。”
姜黎:“……”
外头的丫鬟仆妇早就在寝屋熄灯后便出了院子,桃朱、云朱抱着手炉往后罩房去。
几名婆子走在前头,忽然听得身后的桃朱喊了一声。几人不明所以地顿住脚步,等着桃朱吩咐。
“明日小厨房记得煨上汤,多放两只乌鸡和阿胶。”桃朱轻咳一声,“从明日开始,这补汤日日炖上。夫人病了一遭,且已经入冬了,也该好好补补的。”
婆子们一听忙答应下来,倒是没多想。
等过了年,夫人马上就要十七了,也的确该好好补补把身子养壮实些,好快点给公子生个小公子小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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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那盏羸弱的灯火,从戌时摇曳到亥时,才仿佛精疲力尽般地黯淡下去。
姜黎被霍珏抱回榻上时,眼皮都要睁不开了。
霍珏啄了啄她的眼角,等她气息变得匀长了,方才掀被下榻,披着件外袍去了书房。
何舟何宁守在书房外,见他来了,忙推开书房的门,道:“主子,赵大夫今日来过。”
霍珏道:“可是圆青大师那里有消息了?”
何舟颔首道:“赵大夫说圆青大师在九佛塔并未寻着那第二则箴言,不过——”
何舟说到此,大抵是觉着匪夷所思,下意识便是一顿。
圆青大师寻不着那第二则箴言,霍珏并不意外。
上辈子他亲自去过那九佛塔,也是一无所获。若这世间当真有第二则箴言,恐怕也只有历任的大相国寺住持会知晓那箴言藏在何处。
霍珏面色无波无澜,并不因着何舟的话而失望,只淡声问:“不过什么?”
何舟微微吸了一口气,道:“圆青大师说,既然寻不着,那他便亲自造出一个。他说他此生救人无数,佛祖大抵也不会怪罪于他。就算要怪,他也无惧,大不了他还俗去。”
何舟说完,想起那位怒目金刚似的高僧,心里忍不住涌出一股钦佩来。
这位圆青大师委实是个离经叛道之人,一切只遵从本心,压根儿不被身上的袈裟所束缚。何舟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从不曾遇见过这样的和尚。
霍珏听罢何舟的话,惯来平静的脸难得地露出一丝意外之色。
旋即淡淡一笑,提笔沾墨,写下一封信,递与何宁道:“明日与赵大夫一同将这信送到药谷去给圆青大师,大师的好意,我们莫要辜负。”
何宁领命退下。
霍珏却并未放下笔,执笔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页纸,对何舟道:“白水寨那里还藏着些银子,明日你去将银子取来,将上面所列之物采购好。”
何舟细细看了眼纸上所列之物,诧异道:“这么多?主子要将这些用物用于何处?”
霍珏挂起狼毫,意味深长道:“自是用来过冬。”
第112章
大理寺审案, 尤其是审重案,没有个一两个月很难定夺。
可此次凌叡一案,证据确凿, 人证亦是不少。齐昌林、胡提、秦尤, 一个个都认了罪。这些人在官场浸淫多年, 早就知晓此时此刻,唯有凌叡死, 他们才可能有活命的机会。
毕竟,主犯到底与从犯不同。
十二月十一日, 早朝之上, 朱毓成、宗遮与鲁伸一同上呈奏折,定凌叡通敌叛国、构陷忠良,意欲谋逆。
而七年前, 先太子府、青州卫、霍二府的谋逆案乃凌叡等人所陷害, 理应沉冤昭雪,洗去罪名,公告天下。
朱毓成手执象牙笏,大步一迈, 躬身道:“天理昭昭,法网恢恢。微臣恳请皇上还先太子太孙、卫太傅、霍将军三府清白, 以示圣明!”
此话一出, 宗遮、鲁伸、柏烛等二三品大员齐齐出列, 朗声道:“还请皇上还三府以清白, 以示圣明。”
这形势已成定局。
金銮殿上的其他官员, 甭管官职大小, 都不是愚钝之人, 一个个心里跟明镜似的, 陆陆续续出列,将方才朱毓成几人说的话又车轱辘了一遍。
从前追随过凌叡的官员,此时更是垂头缩脑,恨不能寻个地洞将自己埋进去,叫人发现不了最好。免得一个不慎,就牵连到自己身上。
成泰帝望着底下这一群臣子,目光微浮,恍惚间耳边又响起惠阳长公主说过的话:“父皇功德碑泣血,定是因为想念太子哥哥与佑儿了。若是能将太子哥哥与佑儿葬入皇陵,想来父皇也能瞑目。”
成泰帝下意识摸了摸耳朵,这几日,自从凌叡被抓后,他确实鲜少听见父皇骂他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