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明并不在意她失礼之处:“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一言既出,绝无翻悔的道理。更何况,施主身怀禅门功夫,与我佛门也是有缘。”
言罢低眉念了声佛号,便带着了明转身退回了采莲华寺的队伍中。
卸下这么一桩心事,金羡鱼心神骤然一松,眼前发黑,竟然连站也站不住。
这一场比斗让她一连沉睡了三日。
好在太微大典聚集了整个修真界最顶尖的医修,在各方专家会诊(?)的情况下,没过几日,金羡鱼的伤就已经好了泰半,又能继续活蹦乱跳。
她养伤的这几天里,了明甚至还来过一次谢她当日救命之恩。
“抱歉,”了明这将近两米高的大汉下了擂台,反倒红了脸,露出不好意思的腼腆之色来,“贫僧就是这个毛病,常犯嗔诫,与人较真。”
他痴迷于功法武学,与同门切磋也常常一时激愤,逞一时之勇,不计后果动起火来。
醒来之后,得知自己输了比试,了明万念俱灰。但静下心,回想起那一幕幕,就连了明自己也觉后怕。
他感激金羡鱼,倒也没什么好说的,诚恳道:“接下来的比斗,祝道友一路顺遂,拔得魁首。”
金羡鱼礼貌地谢过他,送他出门后,倒是陷入了纷乱的思绪里。
她来太微大典本来就是为了白苹香,方才从了明口中得知,慧明已派人去了灵山寺释放她。
这样一来,她接下来几场比试参加或不参加都没了意义。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
金羡鱼抿了抿唇,吐出一口气。
让她放弃她还未必甘心。
这一次不是为了白苹香,而是为了她自己。
玉追云是在金羡鱼门前的长廊内碰到玉龙瑶的。
青年黑黝黝的眸子顾盼生辉,正百无聊赖地抛接着手上的日晷手链。
“啊,长老。”青年笑眯眯地招呼道。
玉追云并不意外:“你不进去看看?里面那位好歹也曾是你的妻子。”
玉龙瑶“啪”地一声收起日晷手链,摇摇头笑道,“她这个时候可能不愿见我。”
别人的家事玉追云不便过问,但他也算是看着玉龙瑶长大的长辈。玉龙瑶这些日子以来又随他学习阵法,接过他的班,替他看守封印大阵。
玉追云还是劝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夫妻之间相处,无需太过在乎面子。”
玉龙瑶微微一愣,好半天竟然都没能说出话来。
玉追云忽道:“你是不是怕了?”
玉龙瑶:“……”
“伯父何出此言?”
玉追云皱眉:“难怪我之前见你表情不对劲,你从小胆子就小,你这位夫人性子凶悍,你若怕她也是人之常情。可哪有这样下去的道理。”
玉龙瑶一顿,扬起个微笑,只不过这笑容有些刻意,不知道是不以为意,还是在掩饰着什么。
害怕了么?
那样必杀的决心,是个人心底都会生出股不寒而栗的惧意。
而玉龙瑶他虽然活了几千年,依然是个有喜怒哀乐的人。
在伤愈之后的第三天,金羡鱼再度毅然决然地踏上了擂台。
此时,整个太微大典已淘汰到只剩下五人。
这五人的挑战,金羡鱼赢得很是艰难。
他们虽然未有了明的实力,但擅长的领域各不相同,让她吃了不少苦头。
有擅长言灵术的蓬莱学宫师姐,肌莹骨润,气度娴雅,温柔一笑,绣口一吐,刀剑齐鸣,刷刷地就招呼了上来。
有形之字化无形之道念,每一个字均有千钧之力。
被字险些砸死的普天之下,可能只有她一人。
还有擅长神识的玉家弟子,生得文质彬彬,风度翩翩,上来微微一笑,下一秒就逮着她一顿爆锤。
金羡鱼险些幻视了玉龙瑶,硬扛了一天,终于思索出破解的法门,将对方丢下了擂台。
“太微大典,果然是卧虎藏龙啊。”
终于结束了上一场战斗,金羡鱼呈大字型躺在擂台上,长长吐出一口气,喃喃道。
要说支撑她坚持不懈奋斗下去的信念是什么……
可能是杀了玉龙瑶吧。
最后一场战斗是和三清宫一位师兄。
这场战斗打了三天三夜,在她巍然不动的毅力面前,对方终于无奈认输。
李平川和崆峒众人怔怔地,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赢了?”李平川眼眶又酸又胀,自言自语地说,“咱们真赢了?”
这也意味着,百年来,没落已久的崆峒派重新站在了大众的视野前。
与此同时,灵山寺。
地底的日子是十分难捱的。
尤其在那个冒冒失失穿入枯井的姑娘离开之后。
白苹香只能拾地上的石子击打墙壁聊以解闷。
她这一手暗器功夫经年累月下来已经使得出神入化,但苦闷非但化解分毫,反倒悒悒难消。
那女娃娃是不是骗自己?学了她的功法转头就跑了?
她心头狐疑,这抹疑虑萦绕在心,越来越浓厚。
白苹香甚至开始痛悔当初为什么不杀了金羡鱼一了百了。
如果她还敢回来,她就杀——
不,还是将她抓起来,关在井底和她一样。
但她韶华正好,青春年纪,岂能陪她这个老婆子白白蹉跎?
就在这时,黑夜中忽然传来隐约的响动。
白苹香猛然惊醒,厉声喝道:“谁?!”
右手五指抓了一把石子,急弹了出去。
“秃驴你们也敢来?!”
对面安静了一会儿,“簇”地亮起了一盏烛火,照亮了了慧苍老的面容。
他双手合十,欠身道:“老衲这回前来是受人所托。”
白苹香回神骂道:“是什么人,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了慧非但不怒,反倒微微一笑:“你可以出去了。”
这话犹如一个重锤砸在白苹香身上,白苹香只觉得头晕目眩,愣愣地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难道说关了她这么久,这些秃驴终于下定决心要取她性命了?
她是绝不相信采莲华寺会心甘情愿放她出去的。
白苹香心神一凛,吓出了一身冷汗,强撑着精神,破口大骂道:“要杀要剐,我还以为我怕了你们不成?说这些话来糊弄我有什么意思?”
了慧见她不信,也不与她纠缠,反问道:“你可还记得之前下到井底的那小姑娘?”
白苹香浑身一个激灵,颤声大喝道:“你们拿她怎么样了!”
“她不过是个女娃娃,这些事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言语越来越冷厉,嗓音也越来越尖锐,身形一动,竟如鬼魅般直朝了慧扑来!
了慧暗叫一声不妙,往后退了半步,拿她手腕,面露无奈:“你且听老衲一言。是,正是这个女娃娃,向慧明师叔求情放你自由。”
“白道友,你收了个好徒弟。”
第101章
白苹香呆立半晌,不论如何也不信了慧说的这番话。
了慧见劝她不得,吩咐左右去解她锁链,叫她自己出去。
白苹香站立原地没动,忽地,飞蹿了出去。
刚一蹿出,就被井底的阳光照得打了个哆嗦,畏光般地退了回去。
了慧道:“如何。”
白苹香又羞又恼,冷哼了一声,暗地里却心花怒放,脸上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
在这井底待久了,出不出去对她而言倒也没什么所谓了。但了慧这一番夸赞却夸到了她心底。
了慧哈哈大笑:“你出不出去?”
白苹香骂道:“既然决心放我,你管我几时出去。”
当她要迈步出井时,白苹香突然又退了回去,用袖子遮住了脸,嘶声道:
“喂,老和尚,你们有没有梳篦?”
问和尚借梳子无疑是件滑稽的事,但了慧倒也没说什么,吩咐身边的小沙弥去山下带了把梳子并些胭脂水粉。
白苹香细细地打理过蓬乱的长发,又对着镜子认认真真地梳过妆,这才犹犹豫豫地出了枯井,神情有些躲闪。
她这么爱漂亮,到底是错过了上百年的时间。
一线阳光洒落在肌肤上。
白苹香强忍着惧意与不适继续往前。
紧接着,她看到了碧蓝色的天,洁白的云,如泼般耀眼的日光。
她一愣,半天都没动一下。
阳光太刺眼,白苹香却非要昂着头看,常年置身于黑暗之中的双眼受不住这个刺激,眼泪立刻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
**
金羡鱼盘腿坐在床上,正好奇地把玩着手上的手链。
这是她夺得魁首的奖励。
她主动求了一条能抵御神识侵扰的法宝。
手链是由一颗颗朱红色的小珠子串联而成,漂亮倒是漂亮。
但这玩意儿真能抵挡得了玉龙瑶吗?
正犹豫间,门突然被敲响了。
戚由豫的嗓音在门外响起,很是柔和。
“金道友可在?我与小凤前来探望。”
将手链往手腕上一套,金羡鱼跳下床去开门。
戚由豫莞尔微笑,凤城寒站在距他几步之外,眉眼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金羡鱼看了一眼凤城寒,犹豫了半秒转向戚由豫。
“你们来得正好。戚道友,我有话想和你说。”
话里却没有提到邀凤城寒入内的意思。
戚由豫一愣,不明所以地跟着她进了屋。
凤城寒朝金羡鱼颔首,确保她无恙之后什么也没说,眼睫一垂,自发地挪开半步,走到一边静待她二人说话。
他的呼吸很平静,一双眼在日光的照耀下,呈现出极为浅淡的棕色,恍若琉璃。
他的心情也很平静。
比斗输给金羡鱼他心甘情愿,这次比斗打碎了他这些日子以来无意义的辗转反侧,同时提醒了他一个极为严峻的事实。
他的修为当真能护住金羡鱼吗?
这一晌贪欢,已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哪怕是为了金羡鱼,他都该止步于此,而不该奢求太多。
故而凤城寒一直安静地等待着戚由豫出现,再恪守着几步远的距离同金羡鱼道了别。
望着凤城寒离去的背影,金羡鱼怔了怔,思绪有些纷乱,但到底没出言挽留。
凤城寒的性格里有种脆弱的东西,她不知道要如何直面这股脆弱。
似乎从谢扶危出现之后,他们的关系就又退回到了原点。而这次主动后退的人是凤城寒。
或许,这对凤城寒和她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送走二人之后,她又见到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不,或许是意料之中。
少年神情僵硬地站在门前,微微移开目光,冷然问:“你、伤势怎么样了?”
金羡鱼扶着门框,开门见山地问:“魏天涯,你是卫寒宵吧。”
魏天涯霍然抬头,瞳孔睁大了点儿,“你怎么——”
金羡鱼低头想了想:“同样姓魏,同样取自‘天涯霜雪霁寒宵’之句。知晓常人不知晓的九天雷阵,还有你看凤城寒的眼神。”
其实那天在河边巧遇上他的时候,金羡鱼心里就隐隐有了些预感,不过这几天经历的事情太多,她一直没时间去拆穿他。
卫寒宵一怔,不禁抿紧了唇,神情看起来竟然有些高兴:“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金羡鱼:“应该是在河边的时候。”
或许是联想到了不好的回忆,卫寒宵脸上的欣喜之情急剧冻结,整个人面色发青。
金羡鱼迟疑地往前迈出一步,越过他向前走:“既然决定分道扬镳,我想,我们之间还是应该保持距离。”
她的肩膀突然被一阵巨力给钳制住。
卫寒宵脸上毫无血色,目光固执地紧盯着她,急促地追问道:“师父刚刚来看过你吧?”
“你和他都做了什么?”
少年掌心发颤,咬紧了唇角,目光里隐约透露出几分危险的艳色。
第102章
肩膀被卫寒宵钳制得有些疼,金羡鱼不悦地蹙眉道:“我和他做了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卫寒宵:“凤城寒是我的师父。”
金羡鱼:“所以呢,他是你师父,又不是你爹。”
卫寒宵面色更加苍白:“我只是……”
“我只是……”
金羡鱼的耐心终于用尽,挣扎着甩开他的手掌,“他不是你爹,没必要任何事都一一向你报备。”
卫寒宵愣愣地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掌,抿紧唇攥紧了掌心。
他抬眼望着她,神情一时间变得尤为古怪。
报复,对,他要报复她。
卫寒宵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