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霜也跟着笑了一句。
“他确实是个混账,他一混账,咱们的机会便多了。”
她低头端起茶杯,吹了吹热茶,茶气缭绕到她的脸上,又上了眉眼,然后抬眸,道:“宫里面已经处理干净了,包括他买通的太监,又安排人仿着他去了徐州,承恩侯让承恩候夫人别大张旗鼓的查,估摸是查着了徐州,以为莫知晓去了徐州,心中有数,才不慌张。”
顿了顿,又道:“你在家里,别露出破绽就行。”
苏弯弯点头。
她能做下那件事情,心里就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如今有了折霜的帮忙,能善尾的都善尾了,便当这事情不存在。
她慌什么呢?
她道:“左右不过是一条命,我也没什么可怕的。”
苏弯弯以茶敬酒,敬了折霜一杯,“多谢你,我说过,我欠你一条命。”
折霜却道:“你多保重,风才起,死人的味道还没散去,你站在风口,多少要染些晦气,便更加要仔细些。”
楼下的戏已经唱到了末尾。那位唱小姐的戏子已经在欢喜的给书生纳妾了。
在戏散场要走的时候,苏弯弯问了折霜一句话。
“少夫人,你不怕我说出去吗?”
折霜就笑了。她将茶盖子啪的一声扣在茶杯上,微微的伸了个懒腰,道:“不怕。”
“我敢救你,自然也敢,也能杀你。”
苏弯弯诧异,她以为会听见折霜说一些相信自己之类的话,就如同当初她说佩服自己一般,谁知道竟然如此直白简单,不过这倒是符合折霜的性子。
她深深的看了折霜一眼,问,“那我从现在开始,可以叫你阿霜吗?”
折霜笑眯眯起身,“好啊。”
她走过去,喊她,“弯弯,我们走吧。”
算是正式的联手了。
苏弯弯再次躬身:“世间如阿霜这般的女子不多了,能与你相交一番,也算是值得。”
两人在戏园子门口分开,秦妈妈问折霜,“少夫人,那咱们回去吗?”
折霜却摇头,“去铁匠铺子里面,给大兄选把好匕首。”
她家大兄折霖,最是喜欢匕首。
秦妈妈便有些怀念,“大少爷这次回来,怕是也呆不了多久。”
折家三个儿子以及妻眷都不在京都。老大折霖常年驻守在云州,此次回京,也是奉了陛下的命令,说是述职,但也应有其他的差事。
秦妈妈一知半解,折霜却是知道的。折霖这次回京述职,之后就要调任江南总督了,算是高升。调令下的秘密,谁也不知道,就是折泓自己也说是在收到折霖的家书之后,才知道儿子要回京都。
陛下此举的意思大家都有些看不懂,此等关键时候,也不好大敲锣鼓的迎人,便也跟着低调处理。
不过从折泓告诉折霜她家大兄要回来的消息时,她心中却逐渐的琢磨出了一丝味道。
她爹和她家大兄,怕是有些私事她不知道。而她身为女子,身为出嫁的女儿,也已经被排除在很多消息之外。
这着实让她有些伤心。她还记得小时候,大兄和父亲什么话都跟她说,还教她朝堂上的事情,如今,倒是在大兄要进京之时,才说他回来了。
她甚至怀疑折泓说他刚知道大兄要回来的话是假的。
折霜坐在马车里面,脑子里面闪过无数的东西,然后在铁匠铺子外面下了马,将思绪都掩藏好,问掌柜的,“我听闻出了好几把新匕首?”
掌柜的连忙将一排的匕首摆了上来,“陆少夫人,秦雨管事早就说您要来看匕首,所以小的都准备好了。您看看,喜欢哪一把?”
折霜挑了两把。一把有花纹的,一把没有花纹。
然后去了荔枝巷子里面,将那把有花纹的递给了刕晴牙。
她坐在游廊上,将没有花纹的匕首放进木盒子里面,看着木盒子怔怔的发呆。
刕晴牙好奇的问她,“夫人,你好像很迷茫。”
折霜点了点头,“嗯,很迷茫。”
自从陆远之找了外室之后,她其实已经发现很多事情不对劲了。
她多了很多要妥协的事情,不过她告诉自己,这是正常的。做了折家女,吃了折家的饭,享受了人间富贵,怎么可能不付出任何代价呢?
但是现在,她又开始迷茫了。
从前阿爹和阿娘教她的东西,好像还能用,好像又已经不适合用了。她依旧可以做一个至尊至贵的折家女,可她好像又不是了。
折霜叹口气,说出了之前两人探讨过的那个问题。
“你说,大树的根,怎么样才能挪得活呢?”
刕晴牙认真的回答这个问题。
“需要有人将它挪入另外一个坑里面,然后埋上土,浇水,好好的照料。”
不过——
他犹豫的道:“夫人有没有想过,其实你不是大树,而只是旁枝树叶呢?”
折霜猛的抬头。
她面无表情的看向刕晴牙,“你倒是敢说。”
刕晴牙笑起来。
“夫人,你要相信,我不会跟你说假话。”
折霜直直的凝视着他,两人对视片刻,她才将他手里的匕首接了过来,慢吞吞的说了一句:“这个世上,有很多隐形的叶子,我们都看不见。但我若是一片树叶,那一定是树梢上最大片的。”
她反手一转,就将匕首投掷在不远处的箭靶子上,然后站起来,走过去将匕首取下,放在手里慢慢的端详,低声道:“但是最近我发现了一件事情。”
刕晴牙:“愿闻其详。”
折霜把玩着手上的匕首,低沉的道:“我发现……我即便长的再大,再大,这些隐形的叶子总会在后面拖着我的经脉,缠住我的手足,让我觉得束缚极了。”
“刕晴牙,你能看见它们吗?它们缠住我了。”
刕晴牙便看向折霜。
然后看见了她发梢上绑着的红色发带。
那根发带正在迎风飞扬着,如果将它从折霜的头发上解下来,放在手里,它一定可以随着风飞走。
但是人需要它装饰自己的头发,所以它只能绑着别人的头发,也只能被绑着。
狂风乍起。
刕晴牙站起来,衣袍里面裹了风,缓慢而认真的道了一句,“夫人,无论我看的见,还是看不见,只要夫人告诉我,我便能帮夫人砍掉它们。”
折霜突然想起了前几日刕晴牙问她的一句话。
他说,夫人,你能给我一条路走吗?
他说,夫人,我想要权势。
折霜便弯起了嘴角,嗯一声,然后走向他,将手里的匕首又重新递给他,道:“刕晴牙,你的牙齿太脆弱了,我给你换换吧。”
刕晴牙将匕首收紧,轻轻的笑着道:“夫人,那我要一口厉害的牙齿。”
能帮你咬断世间的束缚。
能让你随心所欲。
只是到时候,她如何看他呢?
他想,他张牙咧嘴的模样一定不好看了。
刕晴牙又看向了游廊上挂着的青面獠牙面具。
他觉得自己可能在折霜的心里也就这副模样了,只不过这面具还没沾上血,尚且能看,等染了血,怕是就只能用恐怖来形容。
谁愿意靠近一只鬼呢?
他喃喃了一声,“夫人——”
折霜转身,“嗯?”
刕晴牙叹息了一声,“没事。”
折霜就瞧他,左看右看,然后从他脸上看出了两个字。
委屈。
她不解,“为何而愁呢?”
两人达成合作,她给他一条通往权势的路,他做一把刀,帮她斩断束缚,何至于委屈呢?
刕晴牙便看她,一眼看见了她眸子里的浩瀚星辰,那里映出了一个好看的自己。
他有些难过的叹息:“夫人,我怕自己到时候太丑。”
第24章 坟头草(24) 刕晴牙,你真好哄……
当刕晴牙微微叹息着说出那句“怕自己太丑”的话后, 折霜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想起了很久之前,自己好奇的用鹅毛挠脚底心的感觉,挠一下, 脚指头就蜷缩一下,心中有些痒, 有些酥,惹的她光着脚在那里咯吱咯吱的笑。
但是此时, 她被刕晴牙一句话犯了酥麻之后,却又笑不出来。
她陷入了他的叹息里,也跟着揪心起来。
她仿佛看见了一个孤独的影子, 杀了人, 在小溪流边洗着手, 然后对着溪水自照, 看见了满脸的鲜血, 他开始担心自己吓着人。
折霜就轻飘飘的开口。
“我这人,自小就有些不同于常人的喜好。”
“我喜欢鲜血。”
刕晴牙怔了一瞬,瞬间弯起眼睛笑起来, 灿若星河。
折霜没忍住, 跟着笑了起来。
她又情不自禁的感慨了一句,“你真是个……有些痴的人。”
人间百态,很多人本可以熙熙而来, 攘攘而走,但都折在了一个痴字上。
折霜就觉得刕晴牙适合这个字。
他是个很纯粹的人, 纯粹的人容易痴狂。
还令人惭愧。
如此时刻,她想的是如此将人快速变成一把刀,送他通天梯,他却在想, 他变丑了怎么办。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折霜是个好奇心十分重的姑娘。
她近一月的兴奇感全部给了刕晴牙。
“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人。”她再次强调。
刕晴牙就盯着她眸光里的自己笑,“夫人,愿我之后依旧是。”
他主动提出要求,“夫人,我该看些书。”
折霜便想起来了。这是个目不识丁的。
“你没有读过书吧?”
刕晴牙点头,“只跟着村子里的大夫认得几个字,还是药方上的。所以要夫人多费心了。”
他顿了顿,进一步道:“夫人,这宅子里面有书房吗?”
折霜点头,“有的。”
她带着刕晴牙去书房里面。
这里面的书房藏书并不多,但是对于一个初步识字的人来说,已经够看了。折霜去翻了翻文房四宝,有些忧愁的道:“刕晴牙,你来。”
这里的笔都不怎么好。
刕晴牙乖乖的过去,“夫人。”
折霜让他握笔,“你看看,合适不合适?你会握笔吗?”
刕晴牙握了握笔杆,“夫人,我会的。”
他也不是那般的无知。
他像模像样的写了一个牙字给折霜看,“对不对?”
他觉得自己写得其实很好了。
方方正正,规规矩矩。
折霜:“……”一个字,写了一张纸,如何也称不得一个好字。
她只能亲自握住他的手,教了一遍,道:“你这样写,别写这么大。”
写了几遍,没有写好,折霜无奈的道了一句:“可见上天也是公平的,没有给你写字的天赋。”
刕晴牙看看她握在自己手上的五指,忍着心里的酥酥麻麻,低低的道,“夫人,你对我的要求委实太高,再写几遍吧。”
折霜就笑,“我对你已经足够仁慈了。”
她索性不管了,又懒懒的到摇椅上窝着,从袖子里面掏出一块糖,含在嘴巴里,“我给你请个先生吧。”
刕晴牙几乎立马就发现了她如今袖子里塞着糖了。她之前不这样的。
对于刕晴牙来说,这个发现让他欢喜。
他不能不承认,他从心里爱慕上了这位夫人。
她救了他,她又救了他。
他披着人皮走在夜幕里,想要将自己伪装的像人一点,她却递过来一张鬼面獠牙面具,然后提着灯,牵着他的手,光明正大的走在深夜里。
从未有人对他如此做过。
从未有人能够让他心甘情愿的牵着走。
他想,他该是爱慕极了这位夫人,才想在死前将她的红发带缠绕在手上——仅仅缠绕两字,就已经让他神魂颠倒。
他又想,这绝非是除爱慕之意外的其他感情,他虽然之前没有爱慕过人,但是爱慕两字,不用人教,不用非得有过经验,只到情最深处,自然而然就懂了。
刕晴牙曾经想,若世上真有神明,那便保佑他吧,保佑他在死前爬到那个有她足迹的小溪边,那他就可以献祭自己的魂魄了。
但人的贪念尚且不能满足,何况是一个马上就要死去的恶鬼呢?
他几乎在许下第一个愿望之时,又开始许愿。
他想,他还得在死前见见那位夫人。
他们相识虽短,却一见如故,还算得上是同类中人,鲜少有的心灵相通。这般的情分,总得在死前见一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