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妇哄道,“没你好看,我男人最好看。”
农夫脸色才微微缓了缓。
棠钰眼看着陈倏朝她走来,脑海中忽然浮现方才那句“你男人真好看”,棠钰喝水呛到,呛得眼泪都快出来。
“是不是菜太辣了?”农妇问。
棠钰一面摇头,一面勉强出声,“喝水呛了……”
“没事吧,要不要紧?”陈倏微微蹙眉,轻声问起。
棠钰继续摇头。
农妇忍不住叹道,“一看就是新婚夫妇,连喝水呛到都会担心。”
棠钰和陈倏都莫名看她。
农妇接着道,“等时间长了,老夫老妻了,就是半夜从床上被踹下去,另一个都没有动静。”
农户夫妇都会意笑起来,对面的陈倏和棠钰都愣住,一时间只有两人笑,两人愣住的场面很有些尴尬。
农夫替农妇夹菜,“吃饭就吃饭,谁让你话那么多!”
陈倏也连忙给棠钰夹菜。
棠钰看他,陈倏细声道,“方才就险些露馅儿了,还不跟着学?”
棠钰只好夹起他夹给她的菜,低头扒饭。
总归,农夫做什么,陈倏就做什么,夹菜,倒水,盛饭,嘘寒问暖。
最后到农妇给农夫擦嘴的时候,陈倏和棠钰各自顿了顿,而后对视一眼,棠钰生平第一次给人擦嘴……
应是吃饭的时候聊得来,屋外又是暴雨,饭后,农户夫妇又端了茶水来,几人多聊了些时候。
陈倏和棠钰才知道,农户夫妇就是从附近的州郡逃来此处的,早前的朝廷昏庸无能,宫中荒.淫无度,朝中贪官横行,民不聊生。各地的诸侯和封疆大吏各自为政,丰州和万州还好些,好多地方的百姓都被压榨得没什么活路,他们夫妻是从北边逃来的。
北边是安北侯府的封地,陈倏抬眸。
农夫叹道,“早前在北边,安北侯为了征兵,豢养军队,赋税就极重,好些百姓都迁离了北边。人一走,人口就少,安北侯府就搬了禁令,再有无故离开的,可就地灭口,百姓再不敢外逃,我们夫妻二人也是貌似逃出来的,但听说别处也差不多。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新帝登基,也不知道往后,大家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些……”
陈倏低头饮茶,没有出声,眸间黯沉了几许。
再等晚些时候,农户夫妇要熄灯,陈倏和棠钰知晓该回屋了,两人目光又凑到一处。
“床不大,勉强能凑合,你们夫妻二人挤一挤,山中冷,被子倒可以多盖厚两床。”屋中原本有两床被子,农妇又多抱了一床被子来。
陈倏道谢。
农妇一走,屋中瞬间安静下来。
屋中只有一盏夜灯,昏黄的灯火照在床上,映出一张几乎只够一人躺下的床,棠钰看着手中抱着的被子,上前放在床上。
一侧,陈倏推开窗户,窗外的寒风骤雨忽得灌进来,陈倏叹道,“看样子,这场雨夜里都不会停……”
棠钰正俯身放下怀中的杯子,刚好起身看去,见陈倏关上了窗户。
四目相视,窗外寒风呼啸,屋中只有碳暖烧得“哔啵”作响,陈倏上前抱起后来的那床被子,温声道,“你睡床,我睡地上。”
棠钰没有应声。
陈倏又道,“那要不挤一挤,还暖和些?”
话音刚落,棠钰赶紧将另一床被子扑在地上,又从他手中接过被子,放在铺好的被子上,“……好了,可以睡了。”
陈倏笑了笑,果真听话而顺从得缩进被子里。
棠钰也裹进自己的被子里。
其实两人都没什么睡意,屋中很安静,除了屋外的风声,屋内的炭火“哔啵”声,便是屋子的隔音不怎么好,还有农户夫妇说话的声音。慢慢的,隔壁说话的声音也没了,应是睡了。
棠钰不怎么敢睡。
“睡吧,今日暴雨,可能山间的路断了,明日侍卫应当就寻来了。”陈倏主动开口。
“嗯。”棠钰果然应声。
“那我先睡了,你也早些睡。”他交待一声,她也安心。
棠钰没有应声。
又隔了些许时候,果真听到床榻一侧,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棠钰心中仿佛才松了口气,只是仍旧没怎么睡踏实,裹在被子里,其实也不怎么冷,就是半梦半醒的。
不知过了多久,因为原本就睡得不怎么踏实,棠钰被细微的声音吵醒。
棠钰早前还不怎么确认,但屋中的夜灯没有熄灭,棠钰借着夜灯的微光起身,目光落在陈倏身上,确认方才低沉的呻.吟声是从他这里传来的。
屋里很静,棠钰很快听清陈倏口中的声音似梦魇里挣扎着,“爹,娘,祖父……”
棠钰微怔。
第025章 陈倏 (含入V公告)“棠……
过了稍许,棠钰确认,他应是做噩梦了。
梦里一直喊着自己的爹娘和祖父……
棠钰重新裹回被子里,没有叫醒他,但脑海中都是在淼城的时候,他说起家中已经没有亲人了,只有太奶奶照顾他长大。
那他方才唤的爹娘和祖父,应当都已经不在了。
他梦到的都是过世的亲人……
不知为何,棠钰也想起了自己的爹娘和外祖父。他们也在很早之前去世了。
她也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梦到他们,然后醒来的时候,出许久的神。
被窝里,棠钰渐渐失了睡意。
但陈长允的噩梦似是持续了很久……
棠钰几次想起身,最后都打消了念头。
窗外的风雨声越来越大,同他早前说的,这一宿,风雨恐怕都不会停了。
而当下,风雨不仅没停,而且狂风骤雨越演越烈,棠钰忽然想到,若不是有人早前厚着脸皮胡编乱造一通,农户夫妇收留了他们,他们二人眼下连去处都没有,这么大的风雨,棠钰其实有些后怕。
裹在被子里,越发觉得暖和。
也会不由想,地上会不会很冷……
他只扑了一床被子,初冬的山间地上恐怕阴冷,他身上那床被子也是最薄的。
胡思乱想中,屋外猛然一阵大风刮过,方才没有关严实的窗户一角被吹开,冷风倒灌进来,夜灯也险些被吹熄。
棠钰撑手起身,下床的时候,特意避开了陈倏,轻手轻脚绕过他,去到窗户处,将两扇窗户都确认关好了,这才折回。临到床边时,才发现先前陈倏背对着她,她只听到他的声音,眼下,才见他窝在被子中,裹成一团,眉头紧皱着,浑身打着抖……
“陈长允?”她轻唤一声。
若是一直打着抖,怕是在发烧。
她想起今日大雨,他很早就将外袍脱下给她挡雨,到这里,也是先让她泡澡驱寒,他一直等到她结束……
该不是,真的烧起来了?
棠钰心中骇然。
眼下是初冬,最怕沾染风寒的时候。
“陈长允?”棠钰又唤了一声。
陈倏虽然没有再呻.吟唤着父母和祖父,但依旧眉头紧皱着,身上打着颤,棠钰叫不醒他,只得半蹲下,本想推他醒的,但又想,不知他是风寒发烧,还是魇着了?
棠钰指尖迟疑几分,最后,伸手抚上他额头。
还好,不热……
棠钰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怕弄错,棠钰又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而后再次确认他额头的温度,确实是没有发烧。
那真是被噩梦魇着了。
棠钰犹豫了片刻,要不要叫醒他?
迟疑间,棠钰正想收手,他却伸手握住她的手,棠钰惊讶,想收手,但被他的手握得很死。
她的力气没有他大,她只能唤他,“陈长允……”
他顿了顿,果真睁眼,顺势将她拽到了被子上。
棠钰见他双目通红,是睡梦中警醒的模样,也或是忽然警觉,却还是在梦里。
他没有松手,看她时目光里带着旁的说不清的意味,呼吸贴得很近,随时可能将她扑下去。
棠钰攥紧指尖,夜灯昏黄,她心里忽得有些害怕。
“陈……”她声音轻颤,但话音未落,他却忽然起身,在棠钰诧异的目光中,直接如依赖般躺在她怀中。
棠钰方才被他一拽,直接靠着床榻跌坐下来,眼下,他躺在她怀里,直接眼睛一阖,没了动静。
“……”棠钰懵住。
半晌,均匀的呼吸响起,棠钰才确信他是睡着了。
他就这么枕在她怀中睡着了。
棠钰起身也不是,不起身也不是,起身怕吵醒他,万一……
不起身,又怕他真这么一直躺到天明。
棠钰深吸一口气,还是开口,“陈长允。”
均匀的呼吸声停滞,但没有反应,她又唤了一声,他浑浑噩噩应道,“棠钰,我冷。”
棠钰整个人僵住。
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让她突然想起驿馆时候,她听过他的声音。
—— 你有差事,我不为难你。
—— 你叫什么名字?
—— 宫中还有什么要问吗?
棠钰攥紧掌心,纷繁的记忆似潮水般涌来,都是她早前不愿去想,也一直藏在心底某处的角落里。
她记得他的声音,他的呼吸,还有他冰凉的指尖。在昏暗的锦帐里,他额间的汗水滴落在她额头。她以为已经结束时,他再次揽紧她,她眉间的清明散落在屋中照进的晨曦光晕里……
棠钰咬唇,想起从回平南的路上遇到他,到淼城时的场景。
—— 找你真不容易。
—— 你是叫棠钰吧?早前听老太太说起过,不知有没有记错……没认错就好。
—— 长允,我叫陈长允。
—— 平南眼下还太乱,为官者监守自盗,目无王法,你生得好看,总有宵小觊觎。这几日你先避避风头,我让人善后。
—— 棠钰,我喜欢你,我承认。
棠钰指尖蜷起,整个人轻轻打着颤,心底仿佛坠了一块沉石,又似坠了一只小鹿,莫名而复杂的情绪杂糅在一处,似找不到出处。
棠钰眼眶渐渐湿润,鼻尖也微红。
“棠钰,我冷。”他环紧她,像幼时最难过的时候一般,迷迷糊糊道,“你抱着我,我就不冷了。”
棠钰的目光隔着氤氲再度落在他身上,原本就浆成一团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很久之前,在莞城外祖父家中见过的那个孩子。身子单薄,不怎么爱说话,一路上近乎都怎么不出声的,那时外祖父是告诉她,他叫长允。
她一直以为她记混淆了……
但这句“棠钰,我冷”,让她记起他,棠钰觉得脑海中“嗡”的一声,空白一片。
许久之后,仿佛三道全然不同的身影,在脑海中慢慢交织着。
最后,重叠在一处。
陈倏,陈长允……
***
翌日,陈倏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屋外隐约有说话声传来,但陈倏睁眼时,棠钰不在屋中。
窗外,雨过天晴了。
晨曦透过窗户照进屋中来,暴风骤雨在昨晚彻底过去了。
陈倏好像做了一宿的噩梦,脑袋里隐约有些疼,慢慢撑手起身,指尖轻轻捏了捏眉心,眸间却忽然滞了滞。
他身上怎么会有海棠香……
陈倏微微蹙眉。
撩起帘栊出屋的时候,农户夫妇正同棠钰一道用早饭,他出来,农户夫妇同他招呼,但棠钰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整个过程没怎么吱声。
早饭很简单,就白粥和馒头,两人简单用了几口。
早饭后,陈倏和棠钰同农户夫妇道别。
昨日山中大雨,多亏了他们夫妻二人收留,农户夫妇怕他们路上不便,又准备了好些干粮给他们,还叮嘱他们一路小心,祝他们早日寻到安身之处,百年好合。
陈倏看向棠钰,棠钰今日的话极少,下山的时候,也大多低着头。
虽然雨停了,但下山的路滑,不怎么好走。
棠钰今晨起就心不在焉,大多时候心中仿佛揣了旁的事情,一路都没怎么出声,也没看他,目光中淡淡藏了旁的。她不时出神,难免有脚下打滑的时候。陈倏要留意脚下的路,又要兼顾她,仍有疏漏没来得及扶住她的时候。
她扭了脚,眼圈吃痛红了红,有些站不起来。
陈倏牵她坐下,伸手捏了捏她脚踝处,她没喊疼,但他见她皱眉。
“疼吗?”他问。
棠钰点头,但是目光仍旧没怎么看他。
他看了她一眼,温声道,“脱臼了。”
棠钰咬了咬唇,不由看他,她是很疼,只是没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