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一身雪裳抚琴的阙公主,仿若神女降临,降落在他心上,成了他日思夜寐的存在。
作为旁观者,陈安之也惊艳于尤玉玑的舞姿。可是当众起舞,任由诸多男子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游走,仔细打量品鉴,实在轻佻放浪不像话。可为红颜,不可为妻。
木已成舟,尤玉玑的确已是他的妻。陈安之叹了口气。他心里清楚这几日自己的行径的确过分,他也不是不愿意哄一哄她。可是尤玉玑端着的态度,好似根本不在意他所作所为。她既不在乎,他还哄什么?谁还没点骨气了?何况他这种从小金贵长大的世子爷,让他服软低头着实有些难。
下人过来请他去前院用晚膳,陈安之从思绪里回过神来,往前院去,还没走到遇见了尤嘉木,便和他一起过去。他们在桌边坐下不多时,尤玉玑姗姗来迟。
“久等了。”尤玉玑歉意地笑笑。她偎在阿娘身边一整个下午,衣裳得换,头发也重新梳过。
用膳时,陈安之一直沉默着,反倒是尤玉玑和弟弟偶尔会说说话,说到母亲的病,说到尤嘉木的功课。
陈安之侧首,望向坐在身边的尤玉玑。她眉眼含笑地望着弟弟,一颦一笑里都是温柔。陈安之在尤玉玑掖发的手指上多看了一眼。她的手生得极美。陈安之又想起她浣手时,花瓣轻抚她纤指的情景来,也不知这双手握在掌中贴在怀里是何等滋味。
罢了,余生还这样长,只要她以后安分守己就好,她毕竟已经是他的妻,圣上赐婚,圣旨难为,一生一世。
陈安之心里想着今晚两人独处时,他该对她好一些,也算弥补这几日对她的亏欠。陈安之捏了捏自己的袖子,里面放着一条细金手串,是准备送给尤玉玑的。他见到这条手串时,眼前立刻浮现尤玉玑的手,心里想着这条手串戴在她的腕上才好看,于是今日便带来了。
晚膳刚用完,下人笑着来禀告赵将军过来了。
“快请。”尤玉玑急忙说。赵升是父亲生前的部下,父亲去后,他帮了不少忙,如今尤嘉木也在跟他学武。
尤玉玑没有注意到陈安之的脸色瞬间变了。
赵升是来给尤夫人送药的。
“新得的几盒药,给夫人送来。”赵升人高马大,笑起来却一副憨厚的模样。
“赵将军费心了。”尤玉玑拍了拍尤嘉木的肩,让弟弟亲自接过来。母亲病得重,全靠珍贵的药材吊着一口气,很多药材不仅昂贵还很稀少,在寻药这事上,赵升帮了不少忙。
尤玉玑望着赵升,真心感激。
陈安之冷笑了一声,道:“赵升,你天黑了过来也不知道避讳。”
赵升一愣,赶忙拱手弯腰作了一礼,道:“赵升见过世子。白日里当差不得闲,是以才过来。”
“随便差个小厮就可送过来的事情,非要自己跑一趟,可真是有心了。”陈安之不咸不淡地说。
赵升有点懵,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他少年时就在尤将军身边做事,将军对他极好,他一直十分敬重尤将军。又因他无父无母,自小年节日都跑来尤家讨吉利,在心里倒是有几分把尤家当成第二个家的意思。后来尤将军去世,尤家病的病幼的幼,他更要多上心些。
他今日不过是如往常一样过来送药,怎么好像犯了什么错误?
赵升望了一眼尤玉玑,想起那些传言,顿时了然。他急忙憨笑着说:“我也是顺路过来看看嘉木。”
“嘉木日日在家,你非今日过来,想要看望的恐怕不是这孩子。”
“世子。”尤玉玑望过来。
“什么事?”陈安之翘着二郎腿抬眼对上尤玉玑的目光,他脸上挂着笑,用着寻常的语气,好像只是最寻常的唠家常。
赵升目光闪了闪,免得自己的存在让夫妻二人生了矛盾,他赶忙憨笑着说:“时辰不早了,我这就回去了。”
尤玉玑转眸望向赵升,一片光明磊落,她柔声问:“赵将军下了差便过来可用了晚膳?”
“用过才来的。”赵升忙说。
“哪有送了东西立刻就走的道理,怎么要也饮口热茶。”尤玉玑温声说。
陈安之脸色沉了沉。他原以为尤玉玑会生气会解释,可是她再次无视了他!他最气她这般!
赵升摇头,笑着说:“不了,淳娘刚有了身子,我得早些回去陪着她。”
“竟有了好消息!怎么没与我说的,改日我得登门看望她才是。”尤玉玑瞬间笑起来,明艳动人。
“月份还小,刚两个月,就都没说。”赵升憨憨地笑。
一般孕事满了三个月才会报喜。赵升是隐约觉察出世子的态度,才提了自己的内人。
“原来如此。那我不留你了,帮我转告淳娘,过一阵我去府上看看她。”尤玉玑又拍了拍尤嘉木的肩,让弟弟亲自去送赵升。
她站在原地,微笑着目送弟弟和赵升离开。待他们走了,她才收回视线,转身往里去。
“你站住。”陈安之开口。
尤玉玑脚步没停,继续往里走。
陈安之的脸色越发难看。
柳嬷嬷望向景娘子。景娘子摇了摇头,无声长叹。
尤玉玑去了父亲生前的书房,几位管事已在那里等着她。尤家有些田庄和商铺,往常都是她在打理,嫁去王府后这几日,事情都由几位管事自己做主,拿不准主意的去问柳嬷嬷。今日尤玉玑回来,几位管事立刻将堆积的事情拿来问她主意。
尤玉玑一边翻着账目一边与管事议事,心口有些沉闷。阿娘病着阿弟年幼,这个家现在没有撑事的主人,实在是放心不下。
她好想归家。
陈安之站在门口,望着被几个管事围着的尤玉玑。他站了半刻钟,尤玉玑都没有发现他,他不由开口:“我有话跟你说。”
尤玉玑抬眸望了他一眼,面露难色,她收回视线翻了翻手里的账本,再次抬头,说:“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世子再等一会儿。嗯,再半个时辰差不多。”
陈安之盯着尤玉玑的脸,咬了咬牙,见她执意,他深吸一口气,愤而转身。
几位管事偷偷眼光交流,皆有惋惜之意。
尤玉玑垂下眼睛,又翻了一页账本,继续处理事情。
半个时辰后,陈安之再次过来。他迈进门槛,冷着脸:“尤玉玑,你别太过分了!”
尤玉玑握着笔的纤指用力握了一下,再松开。她将账本合上,温声与几位管事说:“今日就到这里了。还劳烦李叔明早再过来一趟,李庄的事情明早再说。”
李叔赶忙应着,和其他几位管事一起退出去。
他们走出去没多久,就听见身后的书房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几人连连摇头,却只能加快脚步,非礼勿视。
尤玉玑望着陈安之顺手打碎的门边高脚架上的花盆,她垂着眼,缓声道:“有什么事情回王府再说好不好?”
“你刚刚还说等你半个时辰,现在又说回王府再说?尤玉玑,你在推脱什么?心虚什么?”
“我无事可心虚。”尤玉玑心里生出几许疲惫来。
“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还在这里装模作样!”
尤玉玑蹙眉。她原本不懂陈安之为何厌她至此,原以为是不喜她的举止,他又有心上人。如今看来,陈安之似乎对她有什么误会,竟误会她与赵升?
是误会,还是有人有心挑拨?
只不过尤玉玑现在没心力去想这些。
“怎么不说话了?承认了吗?”陈安之仍站在门口望着她,“尤玉玑,我不管你以前在草原上的那些烂事。你现在已经是我的世子妃行事能不能像个正经女子?”
尤玉玑将手中的笔放下,抬眼正视陈安之。
“世子一定要在今日,在这里与我闹吗?”
今日,是她归宁的日子,这里是尤家,是父亲生前日日来的书房。
陈安之一怔,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脚边打碎的花盆,玉兰被埋在泥土和碎陶片之下。他心想刚刚那几位管事定然听见他摔了东西,尤家上上下下的仆人恐怕也会传开。他顿时有些后悔,明明来时的路上还想着今日对她好些,就算做做样子也是弥补。
陈安之向后退了一步,声音放得低缓:“我在房中等你。”
枕絮扭过头去把眼泪擦了,咽下哽咽,才开口:“夫人,不能一直这样啊。您和世子好好谈一谈?将误会都解释清楚……”
尤玉玑望着碎了一地的花盆,这是陈安之打碎的第二个盆花。
她是个骄傲的人,她没有做错,就不会去解释。
陈安之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一边回忆今日之事一边等着尤玉玑。他是个爱冲动的人,往往冲动说了错话,又立刻开始后悔。他一直等着尤玉玑回来,想寻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再说几句话,可是尤玉玑并没有回来,她去陪了母亲。
柳嬷嬷劝过,但尤玉玑还是梳洗之后软绵绵地偎在阿娘身边。她将阿娘的手抱在怀里,唇角勾笑,眼泪却簌簌落下。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偎在阿娘身边闻着阿娘身上熟悉的气息,总是忍不住想落泪。
“阿娘,我知道你一定很想父亲。可是别舍下女儿好不好?”
女儿很需要你,想念你笑时眉眼里的温柔,想念你一声声的唠叨。
酒酿苏子糕已经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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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半夜,司阙来到了尤家。他先去了尤玉玑的闺房,发现只陈安之一个人睡在那里。他压了压斗笠,去了尤夫人的房间,果然见尤玉玑偎在她母亲身边。
她像个孩童般缩成一团,将母亲的手紧紧抱在怀里。她穿着紫色的宽松寝衣,袖子蹭到肘上,露出莹白的小臂。
司阙站在床榻旁望着尤玉玑,慢悠悠地说出当日王府重逢时,原本想说的那句话——
“还是穿紫色好看些。”
他俯身去抱尤玉玑,手背蹭到一把泪。
第9章
尤玉玑在沉睡中蹙了蹙眉。即使是梦里,也记挂着阿娘,使得她并没有睡沉。司阙瞥一眼她泪迹未干的脸颊,将银针刺进她后颈,助她深眠。然后才将她抱起来。
尤夫人的房间布置简单,连一张坐塌也无。司阙干脆在柜子前的椅子坐下,将尤玉玑放在腿上。她今日已换了宽松寝衣,淡紫色的寝衣内没有再一层层裹胸,只一件贴身的心衣。司阙将其后背碍事的带子解开,最后一次为她施针祛毒。
他将左手缠绕的纱布解开,昨夜的伤口几乎没有要愈合的迹象。他在伤口上再次轻划了一下,也不寻杯盏接着,直接将掌侧贴在尤玉玑的唇上,让他的血一滴一滴流进她口中。
随着鲜血流失,他的脸色渐渐苍白。
不管是第一日以内力为她逼毒,还是后两日用血喂她,于他的身体而言都是极大的消耗。
可司阙不是输不起的人。
他愿赌服输。
制定规则的人,更要遵守规则。
司阙将尤玉玑的衣裳穿好抱回床榻。大概是毁尸灭迹的事情做得多了,他极擅长将一切恢复原样。就连尤玉玑心衣的带子打了结后哪边更长些,都恢复如初。
他悄声离去,未惊动任何一个人。在他离开尤家一刻钟后,沉睡的守门老人家揉着眼睛醒来,责怪自己的不称职,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茶醒醒神。
司阙来时天气尚好,从尤家出来之后却起了风,风不大,却有些凉。寒气逼身,他步履仍旧闲缓。
夜已深,万籁俱寂。星月缺席,一片漆黑。
司阙走过河畔,风拂水面声响细微。知晓有人跟踪他,他停下来,在河畔青石砌的半腰护栏坐下,耐心等候。即使没有人跟踪,虚弱也让他不得不停下暂歇。
不多时,司华从暗处走出来。
司华,司国的二皇子,司阙的庶兄。
“你怎么从晋南王府出来了?”司华压低声音质问,声音里带着丝急躁。
司阙长指略抬了抬帷帽的白纱,望过来。
天色太黑,司华看不清司阙的表情。他快步朝司阙走去,在司阙身前三五步的地方停下。他用更低的声音询问:“东西拿到了没有?”
“什么东西?”司阙清磁的声线凉如水。
“你不是因为拿到了东西才出了王府?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是这慢悠悠的态度。咱们不惜付出那般大的代价将太子送出去,这是咱们司国孤注一掷的选择啊!”
司阙忽地想起那一日。
是司阙想法子将太子送出了行宫。老皇帝做着复国梦,知道自己年老无能将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就算他告诉老皇帝这么做的代价将是行宫中的所有皇室入牢、为奴,甚至陈帝一怒之下尽屠之。老皇帝还是愿意相信他的太子。
司阙几不可见地轻勾唇角,勾出一抹笑来。也不知道现在在死牢里的老皇帝是不是还对太子复国坚信不已。他很想看看老皇帝在天牢里满怀希望地等候,能不能等到太子哥哥的“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