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朝检查完胎压拆卸着轮胎,依然低垂着视线,没有任何回应。
梁志拍了拍车子冷嘲道:“你怎么想起来修车的?要是混不下去不行来跟我干啊,我现在在铜建集团搞工程,正好缺个开车的。”
姜暮扯下耳机盯着那个男人,穿得倒是周周整整的,衬衫西裤人模人样,就是说出来的话让她想打人。
靳朝神情淡漠,只是转头对姜暮说了句:“进去弄。”
说完他便再次收回视线继续拆卸轮胎检修,姜暮拿起手边的一沓卷子刚起身准备往维修间走,突然停下脚步,又回过头脸上挂着笑看着梁志说道:“小哥哥,你985毕业的啊?好厉害哦!”
梁志的注意力全在靳朝身上,倒是没注意到姜暮,此时闻言侧过头看见是个长相水灵细腻的姑娘,一双大眼噙着笑意,挺清纯的,他来了几丝兴趣回身道:“你多大了?”
姜暮对他笑道:“我吗?高三了。”
靳朝蹙起眉回过头冷戾地盯了姜暮一眼,姜暮完全没有管他的眼神,从手中抽出一张卷子,然后把其他东西放在板凳上,翻开那张卷子中的一题递给梁志面带期待地说:“我这题一直弄不懂,你一定会吧?”
梁志十分受用地接过卷子对她道:“帮你看看吧。”
说完他当真从姜暮手中拿过纸笔放在车子引擎盖上,姜暮就乖乖地站在他身边虚心地看着,梁志只要抬头,她就对他露出崇拜的笑,这倒搞得梁志不得不把这题写下去了。
他低头后,姜暮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神色冰冷地盯着他手下的笔尖。
靳朝掠了她一眼,姜暮也转过视线,两人目光无声地交汇了一瞬,她收回视线,他只能继续补胎。
姜暮问梁志的这题不算简单,靳朝跟她说过两遍,她现在也不能完全吃透,更何况梁志高中毕业已经这么多年了,虽然当年成绩还算可以,但他这种资质的学生多是高压的学习环境下冲出来的,高考后一松懈,现在回过来做高三的题目多少有些吃力。
十五分钟过后他将纸递给姜暮对她说:“应该差不多了。”
姜暮接过纸后越看眉目皱得越紧,梁志见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反过来问道:“怎么了?看不懂吗?”
姜暮老实点头:“是啊,你写的我是有点看不懂,而且似乎不太对呢。”
说罢她把之前靳朝写给她的那张稿子拿了出来递给梁志,语气很淡地对他说:“985也就这样嘛,连个没上过大学的都不如。”
梁志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个姑娘哪是问问题,分明在给他下套,他当即恼羞成怒将纸握成一团,靳朝及时把姜暮拽了过来对他说:“你这是防爆胎,补完以后也不见得耐用,水浸高速还是容易漏气,要是经常跑长途建议你直接换掉。”
三赖听见动静推门出来,梁志面色带怒突然凑近,胸口抵着靳朝对他道:“换,也不在你这换。”
靳朝点点头对身后的小阳说:“给他补一下装上。”
说完就准备往维修间走,梁志冷冷地盯着他:“我看你这辈子也只能这样了,以前再牛逼又怎么样。”
靳朝的身影顿了下,但没有回头,梁志眼里迸着狠毒的光,突然道:“听说你身上还背着条人命啊?”
“砰”得一声,姜暮只感觉一个木凳从自己身旁掠过,带着劲风直接砸向梁志脑门,她惊恐地回过头看着三赖,即使上次万记车行的人来闹事三赖都没有出过手,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三赖,脸上是阴鸷可怕的神情。
一瞬间,小阳和铁公鸡全都围了出来,傍晚的夕阳将大地染成血色,姜暮仿若被狠狠敲了一棍棒,四周的声音变得凄厉尖锐,身体好似被钉在原地,僵硬得无法动弹,她的脑中反复回荡着两个“人命”。
混乱中靳朝扯住她的胳膊将她推进车行,紧接着卷帘门直接从外面拉上了,姜暮瞬间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恐惧像冰凉的蛇蔓过她的肌肤,隔着一扇卷帘门她不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他们要干吗,甚至不知道那个男人到底在说什么,只感觉自己所有的认知在瞬间被摧毁。
……
-“听说他高中后就没读了?为什么?”
“学不下去了。”
-“小子,改改口,他早就不是头七了。”
-“毕竟这个称号代表一个时代的终结,没几个人喜欢把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拿出来给自己找晦气。”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高考前一两个月这个人突然消失了,学校的人再也没见到过他,说是后来连高考都没来参加。”
人命。
所有的疑惑都在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撞击着姜暮的大脑,逐渐汇聚成最恐怖的答案。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根本动不了,流动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她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也无法把这件事和靳朝联系起来,她还记得小时候她用树枝去戳一只蜗牛,靳朝都会阻止她,他说不要随便伤害一个没有反击能力的生命,大自然有它的食物链,这并不代表人类就该高高在上藐视一切弱小。
可就是这样一个对世界保有最大善意的人却背负着一条人命,在卷帘门落下的那一刻,姜暮对靳朝整整十八年的认知在瞬间被颠覆了。
时间在她面前变得相对静止,她感觉自己跌入了冰窖,黑暗中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数细小的虫子啃噬着她的思维,让她整个人都在发颤。
直到卷帘门再次被拉开,门外已经恢复了平静,那个男人连同他的奔驰都不在了,小阳和铁公鸡也走了,只有三赖蹲在路边抽烟。
而当靳朝踏入车行的一瞬间,他看见姜暮的身形微微晃了一下,她在发抖,眼中的恐惧像一把利刃向他的心脏捅来。
靳朝就这样看着她,仅仅一步的距离却仿若横着刀山火海,这些日子两人重逢后的温度在这一刻全部归于冰点。
他没有说一句话,沉默地走到维修间里,拉开棚院的门,随着轻轻“叩”得一声,门被关上了,维修间再次只剩下姜暮一人,她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整个人变得不知所措。
三赖扔了烟站起身回过头来,看见贴在卷帘门边攥着拳头瑟瑟发抖的女孩,他几步走了回来,在进店前对她说:“不要去问他,什么都别问。”
在三赖进店后,姜暮转身朝着棚院走去,她拧了几下门把手,门被靳朝从外面锁住了,她敲了几声,门外都没有动静,她对着外面说:“你能开门吗?”
靳朝依然没有理她,姜暮有些着急了,她把手都拍红了,对着门外喊道:“我不说话,你开门行吗?”
直到两只手都拍疼了,她转身跑进房间爬到床上打开百叶窗,棚院很暗没有开灯,她终于在院子的角落看见了靳朝,他背对着她的方向靠在那个大篷布上,月色凉薄地洒向他的背影,他低着头,扭曲飘渺的烟丝顺着他指尖的香烟腾升到半空化为虚无。
姜暮对着他的背影喊道:“你干嘛不理我?”
他没有动,姜暮急道:“你说话啊!”
靳朝缓缓抬手将烟吸进肺里,声音随着烟雾从身体里送了出来:“你没我这个哥也挺好的。”
姜暮的双手扒着百叶窗,在听见这句话后心脏突然沉了下去,脸上的血色在一点点褪去。
他的声音融在夜色里,很淡很轻:“回去吧。”
“回你爸家,没事别过来了。”
姜暮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努力抑制住颤抖的声线质问他:“你不是说这里也是我家,没人能赶我走吗?”
靳朝嘬了口烟,带着玩世不恭的语气:“是啊,没人能赶你走,除了我。”
他深吐出烟雾,声音里透着不耐烦:“其实你的能力应付高考绰绰有余了,我开门做生意不是开培训班的,你要真想冲清华北大,我也帮不上你,说实话,你在这也挺碍事的。”
姜暮扒着百叶窗的指节渐渐握紧泛白,她无法掩饰那压抑不住的哭腔望着他的背影:“你再说一遍。”
“别烦我。”
……
闪电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来回在维修间哼唧着,发出可怜兮兮的声音,当姜暮冲出去时,它也像疯了一样追着姜暮凄厉地吠叫,姜暮跑到车行门口停下身来,闪电扑到了她身上,姜暮抱着闪电哭着对它说:“我没有丢下你,我不会不要你的,我只是现在没有办法带你走。”
三赖听见闪电反常的叫声,起身推门而出,看见姜暮跑到了马路对面,闪电站在路边不停对着她叫,在出租车停下前,她擦干眼泪拉开车门消失在夜色中。
三赖转身走进车行,停在棚院的门前敲了敲说道:“她走了。”
不一会门开了,靳朝眉骨投下一片阴影,死寂的眸中只剩下一片冰凉。
三赖不是滋味地靠在墙边:“何必呢?”
靳朝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掠过,蹲下身对还站在车行门口张望的闪电招了招手,说道:“蚁栖树要是没了穆勒尔小体你说阿兹特克蚁还会留在它的树干里吗?是我这阵子糊涂了。”
他抬手揉着闪电的脑袋轻轻安抚着它,闪电呜了一声乖乖地趴在他脚边,脑袋埋进两爪之间紧紧挨着靳朝。
第26章 26 朝朝与暮暮
在姜暮平淡如水的十八年生命中, 最大的波折大概就是9岁那年爸妈离婚,尽管之前高考失利,但也在她预料范围内, 并没有受到什么打击。
作为一个受到良好教育遵纪守法的高中生来说, 猛然听见一直视为亲人的靳朝背负着一条人命时, 她整个人都是懵的,或者说是惊吓的, 在还没有缓过劲来的时候靳朝又对她说了那番话, 导致她后来的两天人都是恍惚的, 比起难过更多的是忧心, 她试图问过靳强,但是好像所有人对靳朝的事都比较敏感, 只要姜暮聊起靳朝高中时期,靳强总会敷衍过去, 让她别管那么多。
姜暮完全想象不出这些年在靳朝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剧变?越是猜测, 各种可怕的想象越是折磨着她。
她有整整一个礼拜没有往车行跑,也没有联系靳朝,可是每天早上出门,看着家门口的奶箱, 她总会忍不住浮现那天临别前靳朝沉寂的背影。
奶箱是她刚搬回靳强家后, 靳朝让人帮她移回来的,那时靳朝还叮嘱她天冷了,让她早起五分钟把奶热一下, 不要喝冷的。
所以姜暮每天出门,捧着手中的牛奶,心里总是五味杂陈。
她不确定那天是不是靳朝心情不好对她说了气话,周六上午她还是没忍住给他发了个红包, 备注:闪电的寄养费。
但是对面一点动静都没有,靳朝没有点收款也没有回复,她又发了个过去,依然石沉大海。
后来姜暮好似赌气一样一个接一个红包发过去,直到自己的零钱包全部空了,靳朝还是没有任何回复。
放了学后姜暮上了6路坐到铜仁里,可是下了公交车却看见车行的卷帘门是关着的,就连三赖的宠物店门都是锁着的,她看着车行门口的空地突然有种茫然无措的感觉。
靳昕出事后的一段时间一度让她觉得自己和靳强现在的家人难以融入,甚至在这里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只有靳朝像浮木一样出现在她的身边,让她不至于在不想回去时没有去处,不至于在狼狈不堪时流落街头,也不至于在伤心无依时孤身一人,她早已把靳朝当作在这座城里唯一的依靠,她也根本没想过浮木也会消失,留她一人在海中漂泊。
姜暮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和身边的同学相处时间不长,除了学校里必要的交集,私下并没有任何联系,平时除了每天去学校,回到靳强家沉默地关上门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此时站在清冷的街头,人还好好的,心却空了。
天气更冷了一些,太阳落山后温度骤降,姜暮的校服外面穿了件外套,可依然觉得很冷,她把手缩进袖口走到车行门口敲了敲卷帘门,没人给她开门,她的神情逐渐沮丧,就在她准备收回手时,突然卷帘门从里面发出“咚”得一声,她听见闪电在车行里不停撞着门对她吠叫。
姜暮顺着闪电撞击的地方蹲下身叫着它:“闪电,闪电是我啊!”
闪电也听出了姜暮的声音,带着焦急的哼叫声,把卷帘门撞得轰隆隆。
姜暮贴在卷帘门上对它说:“我没有钥匙进不去,你别着急,我不走,我就在这里。”
她蹲在卷帘门边不停跟闪电说着话,闪电不时发出呜咽的声音好似在回应她。
街上起了风,人越来越少了,隔着一扇卷帘门,姜暮抱着书包蹲靠在卷帘门上,闪电也逐渐不再撞门,只是在门内不停走动着。
姜暮将手放到嘴边呵了呵气对着闪电嘀咕了一句:“车行老板也不知道去哪了?好冷,我要走了。”
闪电像是能听懂一样,抬起小爪子“啪嗒”一下搭在卷帘门上,姜暮也回过身将手贴在卷帘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