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让饭桌上的气氛凝结下来,靳朝揉着蒜的手停了,靳强也有些始料未及地望着姜暮。
在靳强没有再婚前,姜暮始终天真的认为,爸妈还在吵架,只是这次吵得比较厉害,可是总有一天爸爸会带着靳朝回来,他们还会像一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直到靳强再婚的消息打破了她所有的希望。
她就这样看着靳强,这是长大后的她第一次向爸爸问出如此犀利的问题,为什么丢下她?为什么和别人组建了家庭?为什么不再要她了?
靳强低着头,脑门的褶皱暴露在白炽灯光下,让他看上去苍老不少。
靳朝放下蒜说了句:“我出去抽根烟。”
他拉开饭店的门,只留下父女二人,靳强断断续续跟姜暮说了很多,他告诉姜暮,她出生的那天苏州下了一场大雨,他骑着电驴子拿着保温桶直奔医院,路上太滑了摔了一跤,保温桶里的稀饭摔没了,夏□□服穿得少,他也跌得狼狈,到处都擦破了皮,但到了医院把她抱在怀里的那一刻,伤口也不疼了。
他说她第一天上幼儿园时扎着两个高高的小辫子,他们都以为她会哭着要妈妈,还提心吊胆了一晚上,但是她一去幼儿园就和别的小女孩玩在一起了,还主动跟他说“爸爸再见”。
他说她小时候喜欢粉色,六一儿童节那天他带着她去店里买,没找到粉色的,她指着黄色的公主裙,老板拿了一件蓝色的她也喜欢,两条都买了,后来终于找到粉色的裙子,结果却在回来的路上把前两条裙子弄丢了,那是他整整一个月的私房钱。
他说她幼儿园大班那年得过一次肺炎,他每天下午从单位溜出来背着她翻过一个大坡子去挂水,路上有个老爷爷卖棉花糖,她总要吃上一个,有次背她时,她还把棉花糖全部粘在了他的头发上,回去被她妈妈发现了。
他说有次正月十五,他们去看花灯,看见别的小朋友都拿着各式各样的花灯,他也想给他们买。
姜迎寒觉得浪费钱,顶多买一个玩玩就行了,但是他觉得两个小孩,一个人有了,另一个不能没有。
说到这的时候靳强突然停了下来,姜暮重新把视线落在靳强身上,好像这次来铜岗姜暮还没有好好看过爸爸,不知道是不是饭店灯光的缘故,她突然发现爸爸已经有不少白发,似乎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了。
其实她对爸爸的记忆并不多,儿时的她只能记得爸爸很忙,几乎每天都要加班,苦回来的钱交给妈妈,尽管这样,他们还是会经常为了钱吵架。
他说的那些琐碎的事情她大多都没有印象,却还记得花灯这件事,那次爸妈因为买花灯发生了争执,后来爸爸一手抱着她,一手牵着靳朝买了两个花灯,一个小白兔的,一个龙舟的,付钱的时候,她记得靳强东拼西凑一堆零钱。
她渐渐垂下了眸子,听见靳强问她:“你妈有没有跟你说过靳朝的事?”
姜暮点了点头,靳强逐渐皱起眉,声音显出几丝无奈:“你妈生产后身体不好,我又要工作又要弄饭还要照顾你们母女,靳朝那时也就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夜里你哭闹,他也爬起来搬个板凳抱着水瓶帮忙冲奶粉,就连手被烫了都不敢告诉我们。
你妈总说他养不熟,他和你妈的确一直不亲,不会没事挨着她,头几年刚来家里一声妈都不肯叫,也不会把学校里发生的事告诉她,只是你出生后他一直在努力对你好,为什么?因为你妈眼里只有你,他个傻孩子以为这样你妈就会接纳他。
你刚上小学的时候,在楼下就因为调皮爬到小朝腿上玩,跟他滚到了草坪上,被你妈看见了,叫我把你带上楼,训斥小朝没有分寸。
分寸?他当时也只是个孩子啊!”
姜暮听到这感觉喉咙里堵着一块石头,不上不下,她抬起眸看着玻璃外的靳朝,街道上起了夜风,几片枯枝烂叶被风卷着从靳朝脚边而过,他站在不远处的路边,手里点燃了一根烟,夜晚的薄雾让他的身影有些模糊。
靳强捏着手中的蒜头神情黯然:“你问我为什么会选择赵阿姨,我答不上来,但是跟她生活在一起我不会因为吃颗蒜头被嫌弃,不会因为洗了碗忘了洗锅就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不用记着拖鞋放鞋架,球鞋放鞋柜,皮鞋放阳台。
虽然小赵对靳朝谈不上视如己出,但不会冷落他,今天出门前还跟我说,天要冷了,要是你不肯跟我回去,看看你衣服够不够穿……”
……
“你爸一束花都没送过我,哪能记得什么节日,脱下来的衣服就知道乱放,门口才拖过也不知道注意,每次下雨还穿着鞋子进来踩得门垫上全是泥,跟他说了一万遍炒土豆丝不要放姜,青菜汤不要放蒜,根本对牛弹琴……”
姜暮还能记得从前妈妈对爸爸只言片语的谈论,姜迎寒是个细致的女人,她的头发总是盘得一丝不苟,家里每周会换鲜花,桌垫是清新的蓝色,所有东西都有他们归属的位置,在她眼中靳强是个破坏者,他总是跟她对着干。
这是姜暮第一次从另一个角度看待父母这段关系,他们错了吗?好像谁都没有错,可结局就是这样了……
靳朝已经提前结过账了,他们从饭店出来的时候,他扔掉了手中的烟头,靳强最后对姜暮说了一句:“你住那里到底是不妥的。”
他在靳朝走过来前止住了声音,对靳朝嘱咐道:“那我先走了,领着妹妹早点带回去。”
靳强刻意强调的“妹妹”两个字,似乎无意间在提醒着什么,只是姜暮并未在意,而靳朝垂着眸点了下头。
回去的路上,街上已经很清冷了,他们沿着街道往车行走,靳朝和她拉开了一步的距离问道:“靳强喊你回去住?”
姜暮“嗯”了一声。
“决定了吗?”
姜暮踩着脚下的枯叶,发出咔吱咔吱的声音,回道:“没有,我对他说再考虑考虑。”
脚下没有枯叶了,她又跳到了路牙上面,突然问道:“你说靳昕在学校遇到不好的事,是什么?”
夜色浓稠,灯影模糊,片刻,靳朝才回:“最严重的一次被几个四年级男孩塞进垃圾箱,爬不出来导致窒息。”
虽然靳朝一句话带过,但却给姜暮带来了不小的震惊,她从未想过8岁的靳昕居然遭遇过校园霸凌,她突然意识到那次靳昕为什么撒谎,为什么在她发现后慌乱地砸掉学习机,为什么听到她妈妈的名字会失控,因为她害怕上学,害怕被人发现她会做那些题从而送去学校,在此之前,姜暮从未想过,这个女孩的反常、抵抗、不配合、怪异都是她躲避外界的方式。
她渐渐皱起眉问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三个月前。”
“赵阿姨知道吗?”
“知道她不愿意去学校,不知道她故意让老师怀疑她智商有问题。”
“那你没有跟他们说过?”
靳朝回道:“昕昕的学习能力没有问题,问题在于她对集体生活的恐惧,如果告诉他们,他们会逼她去适应,我认为这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途径,她那天的行为你也看出来了,我会尽量说服靳强带昕昕去看心理医生,但是他们始终觉得这和承认她是神经病没有任何区别,比较抗拒这件事。”
姜暮注意到,靳朝在谈及靳强的时候说的一直是他的名字,这次过来没听他叫过一声“爸”。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想了,她试探地问出口:“你跟着他们过得好吗?”
靳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
“你和他们住在一起什么感觉?”
靳朝看着她踩在缘石上东倒西歪的样子,担心她踩空于是落后半步眼神紧盯着她:“你指哪方面?”
“会觉得难以适应吗?或者…靳昕出生后呢?会感觉格格不入吗?”
靳朝双手放在裤兜里,神色淡漠:“还好。”
姜暮突然停住脚步站在缘石上瞧着他:“还好是什么意思?不觉得别扭吗?”
靳朝也跟着停下步子,尽管她站得高,但依然要比他矮一些,她望着他渴望找到一些共鸣,可却只听见靳朝说:“习惯了。”
三个字让姜暮神情愣住,伴着清冷的夜风,姜暮不禁打了个寒颤,她突然忘了,如果这种感觉她只经历了一次就受不了了,可靳朝经历了两次。
第一次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分走了姜迎寒全部的爱和靳强对他原本的关注,而第二次是他跟着靳强来到现在这个家重新经历了一次。
一句简单的“习惯了”听在姜暮耳中,像巨石落入湖中发出沉闷的声响回荡出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波纹。
她死命踩着脚下的枯叶,发泄着某种不痛快的情绪,靳朝说了她一句:“多大了?下来。”
姜暮却不听他的,像走平衡木一样沿着缘石往前走,直到缘石断了一截,她不得不停下脚步,靳朝以为她可以下来老实走路了,却听见她说:“我要跨过去。”
靳朝看着前方缘石的距离,提醒她:“你跨不过去。”
姜暮斜睨着他:“你在说我腿短?”
靳朝嘴角浮起笑意:“那要看跟谁比。”
“反正不跟你比。”
她不肯走,他也只能停下看着她,姜暮把手给他,对他说:“帮我跨过去,下面是河,我不能掉下去。”
靳朝眸色微转,这个幼稚的游戏她居然能从8岁玩到18岁,他没搭理她,直接往前走去落下句:“下面鳄鱼等着你,赶紧掉下去。”
“朝朝……”
月色朦胧,夜影迷离,他停下脚步,眼里深如潭的光被瞬间搅动开来,他转过身望着她:“你在跟我撒娇?”
姜暮一个劲地笑,他指了指她警告道:“你不是8岁,这招不管用了。”
姜暮抬起双手伸给他,抬起下巴表示一定要跳过去,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对他说:“你不会让我喂鳄鱼的,是吧?”
说罢她当真不管不顾一跃而起,身体腾空的那一瞬姜暮闭上了眼,她需要一个赌注来做一个决定,一个对她来说无比重要的决定。
就在身体下落的时候,一双手托住了她,对面的缘石太窄了,即使她真能跳过去也不一定能站稳,靳朝几乎是把她放稳在缘石上才松开手。
姜暮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眼里有了闪动的光,她望着靳朝对他说:“我决定了。”
靳朝呵笑一声:“决定喂鳄鱼了?”
“差不多吧,我决定以后考什么专业了。”
靳朝眉梢微扬:“刚刚才决定的?”
姜暮眸里含着夺目的兴奋,朝他点点头。
“……那还真够随意的,下来。”
说完靳朝便转身往前走去,姜暮从缘石上跳下来跟着他的影子双手背在身后问道:“你那时候参加物竞赛难吗?”
“不简单。”
“那你物理怎么学的?”
“高中课程比较好懂,自学大学物理,不懂的问人或者自己研究找资料。”
“你看我这样能学好吗?”
靳朝突然停下脚步回过神睨着她:“你要参加竞赛?”
姜暮连忙摆摆手:“不不不,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就是现在物理化还有待加强,如果以后想往那个专业方向发展的话,我得精进。”
靳朝眼里挑起一丝笑意评价道:“难,你连现有的公式和数形结合都用不熟。”
“那你可以教我啊。”
靳朝站在原地,锋利的眼型边缘微微弯着,没答应,也没拒绝。
第24章 24 朝朝与暮暮
其实不用靳强来找姜暮, 她也不可能一直赖在靳朝这里,一来她和靳朝这不尴不尬的关系,二来还得麻烦三赖, 虽然三赖看着也不像被麻烦的样子, 对她还挺热情, 不过总归因为她在这迫使他们起早贪黑的,姜暮也不好意思。
只不过她的东西虽然都拿回靳强家了, 但是放学和周末还是经常往车行跑, 正如靳朝所说, 这里是她第二个家, 所以她也算来去自由。
可能是因为从前家里只有她和妈妈,姜迎寒要顾彩票店, 大多时候她总是一个人,才会如此喜欢车行这里闹哄哄的环境, 哪怕他们都很忙碌, 没人理睬她,但是她坐在休息室,隔着玻璃看着他们忙碌或者聊天的身影就觉得莫名的踏实。
比起靳强家,她待在这里学习更有种安全感, 不用顾虑赵美娟什么时候在她房门口晃悠, 也不用顾虑靳昕会不会突然撞门或者拿着她的卷子到处跑。
尽管她回到靳强家后,赵美娟也主动跟她说过话,不过姜暮心没那么大, 靳昕的遭遇让她觉得小姑娘也挺可怜的,关于赵美娟那天情急之下对她的指责,虽然少了点怨念,但到底有了层隔阂, 所以除了回靳强家睡觉,她能不跟他们相处则不跟他们待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