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院子里都是自己人,没有人会为皎皎作证,曹妈妈说得理直气壮毫不心虚。
宋命抬头,目光淡淡扫过院中桌上的冰果子和各色茶点,最终缓缓落在曹妈妈身上:“扶人扶成这样?”
“喵呜!”一个炸成一团如刺猬般的白猫从宋命身后踱出,呲着牙威吓一声。
“樱桃……”皎皎声音枯哑,见她的猫安然无恙总算松了口气。
曹妈妈整理了一下头发,陪着笑连声解释:“这是樱桃淘气抓的。”
宋命勾着唇角笑而不语,蹲下身子扶着皎皎坐起,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她说得可是实情?”
“嘶……”皎皎吃痛,下意识躲开他扶着她肩膀的手。
曹妈妈见状不由得一慌,片刻后又安下心来:针不留痕,主子查了也看不出什么。
“姑娘磕着了吧?奴婢扶您进去歇息。”她装模作样地关心道。
“不要……”皎皎轻声躲着想自己起身,可跪得久了双腿早已失去知觉,兀地栽倒撞进宋命怀里。
一时间,院中人皆倒吸一口凉气,惊恐得汗毛直立:主子最是爱洁,她完了……
“大胆!”曹妈妈反应过来喝斥一声,伸手想把人扯出来。却不料宋命长臂一抬,牢牢地挡住了她。
宋命抬臂护着怀里小猫似的姑娘,眸中闪过一丝暗芒冷笑出声:“我掌管刑狱数年,人身上有没有伤一眼便知。”
“心情不错逗着你玩了两句,真将我当傻子了不成?”他悠悠缓缓道,听着散漫却让人不寒而栗。
面前男人蹲着身子,虽比人都矮上半截,但周身气势仍是凛冽骇人。
曹妈妈战栗不止,像是被压垮般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宋命将人拦腰抱起,嗤笑一声道:“我倒是想问问,你来了我的督主府,到底是督主府的下人,还是元夫人的下人。一仆可不二主。”
不忠乃是宋命大忌,曹妈妈抖得如筛糠,忙颤声求饶:“奴婢是督主府的下人,只为主子您尽忠。”
“嗯……”宋命低头看向皎皎,笑得和煦如春风暖阳,“那就饶了她们一命如何?”
皎皎望着那双眸子,仿佛看见了万里晴空。她如同受了蛊惑,轻轻点点头:“督主大人做什么都是对的。”
“真乖。”她的话明显取悦了宋命,他笑得更加温和,“初一,院中人皆赏黥刑,刺‘叛主’二字,发还至元夫人身边。”
皎皎闻言,不禁打了个冷颤。黥刑,虽不至于伤人性命,但极具侮辱性。刺了字的人,一辈子都毁了。
她看着宋命,心脏砰砰直跳,仍含着泪的眸子放出灼灼光亮:督主大人可真好看!
*
“被欺负为何不来找我?”宋命把人放在床上,缓缓道。
“能有处遮风挡雨的安身之所已经很难得了。”皎皎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皎皎只想有个家,别的我都不在乎。”
宋命看着倚在床头的纤弱少女轻笑:“有家又如何?该被放弃之时不还是弃你如敝履。”
皎皎偏头看他一脸自嘲,心头不由得一紧。这话不是对她说的,是他对自己说的。
她思索片刻,小心翼翼伸手握住他的衣袖:“我永远都不会背叛督主。”
宋命挑眉,这话他听过许多遍。
“好。”他戏谑道,忽而挑眉,“闻笙的下场可记得了?”
“我记得!”皎皎弯了弯眸,“我必不会成为他。”
宋命缓缓一笑,行至玉帘旁顿了顿:“你是我捡回来的,自然便是我的人。往后不必小心翼翼。”
皎皎看着他的背影,眉眼不觉溢出笑意。
“喵呜!”樱桃不知何时跳到她床上,定定地盯着她瞧。
皎皎凝视那双玲珑剔透的眸子,忽然福至心灵:“该不会是你把督主大人叫来的吧?”
“喵!”樱桃扬了扬猫头,神态洋洋自得。
皎皎看着猫愣了半晌,许久之后才起身,抚头轻轻亲了亲它的额头:“谢谢樱桃。”
*
初一料理好了曹妈妈等人,前来回话:“督主,人都送回去了。”
“嗯。”宋命慢条斯理地擦着刀,头都未抬一下,“花想楼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倒也没什么动静,不过……”初一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不过最近半月来,皎皎姑娘的父亲何广祝常去花想楼。”
宋命擦刀的手一顿,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眉:“打听清楚缘由了?”
“打听清楚了。”初一神色微异,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是去要银子的。”
“要银子?”
“没错,就是去要银子。”初一神色轻蔑,“属下等人起初以为有蹊跷,暗中多次探访才得知。自督主您与沈大人争抢花娘一事传扬开来之后,何广祝便屡次三番到花想楼去,起初是说想念女儿想见上一面,后来就开始要银子了。还说……”
“还说什么?”宋命将刀放在桌案上,折射出森森冷光。
“说他长女是宋督主的姬妾,多少银两都是他该得的。”
“嗤……”宋命一哂,“我若是他,便来督主府要。”
“他哪里敢?只会吸女儿血的蠕虫罢了。”初一冷哼。
宋命轻轻抚了抚刀刃,指尖倏地渗出血珠,幽深凤眸闪过一丝兴奋:“继续盯着花想楼。”
“是。”
*
“姑娘!奴婢回来了……”却儿本是极其高兴,可进屋见着床上脸色苍白的女子时却是吓了一跳,忙跑了过去,“这是怎么了?”
“我无事,不过是天太热中了暑气。”皎皎笑眯眯地安慰道,“倒是你,怎么今日突然回来了?你阿娘的病痊愈了吗?”
“奴婢的阿娘都好了,都好了。”却儿泪眼汪汪地看着她,不大信她的说辞,“姑娘肩上还有药膏的痕迹呢,定是有人欺负您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快别哭鼻子了。”皎皎笑道,“督主大人已经为我出了气,把人赶走了。”
“督主?”
“对呀!”她将事情经过简单叙述了一遍,却儿气得脸色通红:“那曹妈妈真不是个东西!”
她啐了一口,忽地想起来了什么,宝贝似的从带回来的包袱里拿出个油纸包来。
“姑娘吃些东西吧,好忘了那些个小人。”却儿将它打开,一股子面粉香气扑面而来:“这是我阿娘特意给您做的糖馒头。”
皎皎看着静静躺在油纸上白白胖胖的馒头,伸手捧出一个。她眼眶温热,不禁想起了阿娘:“我小时候爱哭,阿娘就常做糖馒头哄我。”
“我阿娘是个好人,我幼时家境尚可之时,阿娘常会蒸两锅馒头分给乞儿。”
皎皎说着,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她跟在阿娘身后,嘎吱嘎吱踩着雪帮阿娘分馒头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第9章 尤妈妈
“姑娘快别哭了。”却儿忙连声劝着。她这些日子住在外面,听了不少市井传言。皎皎家里的事情她也听说过一些,“其实我悄悄去您家里看了两回。”
皎皎咬了口热气腾腾的馒头,眼尾卷着红晕,瞧着可怜巴巴的又有些可爱。软乎乎的馒头裹着融化的糖,甜丝丝的让人无法抗拒。她细嚼慢咽,看着津亮的糖浆轻声道:“他们过得很好吧?听说那间胭脂铺子离花想楼很近。”
“嗯,很近。”却儿点点头,“奴婢去的时候碰上东街的媒婆上门,好似是为您的兄长说亲。接待奴婢买胭脂的那位丹凤眼的妇人应当就是您的阿娘,瞧着心事重重,媒婆登门说亲都没个笑脸。”
“那是我阿娘!”提起阿娘,皎皎面上也不禁露出几分笑意。阿娘待她一直极好,温柔善良,几乎从未见她大声说话。阿娘是个软和性子,家里生意败落之后阿爹性情大变,暴躁易怒,阿娘从来都是逆来顺受。唯一一次大着胆子违背阿爹与他争吵,就是为了不让她被卖到花想楼。
皎皎从未恨过阿娘,她尽力了,她是知道的。
“姑娘,其实您要是想家,可以跟陈伯知会一声出府去看看。”却儿扁扁唇,她只想哄姑娘高兴,私底下是不希望姑娘见那家人的。
“不了。”皎皎摇头,“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了。回不去了。”
她笑笑,又咬了一口糖馒头,眸子晶亮弯成了月牙儿:“却儿,你阿娘蒸的馒头真好吃!”
“真的!”却儿与有荣焉,笑得格外自豪,“姑娘若是喜欢,我让我阿娘做了送来。我阿娘不止会做糖馒头,还会做发糕、筋饼、烙饼、春卷……”
皎皎咬着糖馒头,看向喋喋不休的却儿,面上笑意愈盛。
窗外夏风拂过绿柳低草,传来阵阵虫鸣,哄着月儿笑。
*
昨日过后,有曹妈妈一伙人为例,府里的下人再不敢怠慢皎皎。
“姑娘的腿好些了吗?”却儿捧着药膏进来,关切地问着。
“好多了。”皎皎动了动膝盖,让她放心。
却儿撸起裤管,青紫淤痕仍是触目惊心。她扁扁唇:“哪里好多了?分明还在的!”
“哪能一夕之间全好了的?岂不是神仙在世了?”皎皎抿着唇笑。
却儿替她上完药,伺候着梳洗更衣,边为她佩戴上项圈边笑意盈盈道:“姑娘,陈伯新派了管事妈妈,可要见见?”
皎皎见却儿实在是素净,取了只绢花戴在她头上,心中有些担忧:“新来的妈妈脾性如何?”
“姑娘不必忧心,新派来的尤妈妈是府里的老人。正派,心善,只有些古板,爱说教。”却儿笑道,“以后定然都是好日子了。”
“嗯!”皎皎闻言也放下心中忐忑防备,遂点头,“将尤妈妈叫进来吧。”
“是。”
片刻,一名穿着朴素、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妇人垂首走进,毕恭毕敬地朝皎皎行礼:“奴婢尤氏,见过姑娘。”
“尤妈妈快请起。”皎皎客客气气的,亲去把人扶起。
她不露声色地打量着尤妈妈,只觉得这位尤妈妈同曹妈妈完全不一样。曹妈妈穿着打扮张扬富贵,眼睛时常滴溜溜地转,瞧着精明实则沉不住气。而尤妈妈则朴素内敛,一双眸子沉稳不散,自有股吸引人去信任她的本分忠厚感。
“妈妈等了许久,坐下喝口茶吧。”皎皎笑眯眯道。
尤妈妈躬身一福,但纹丝不动:“承蒙姑娘垂青赏茶,可姑娘是主,奴婢是仆,让人瞧见了会说姑娘不懂规矩。”
她的声音古朴厚重,像是讲故事般娓娓道来。皎皎像是在长辈面前聆听教导,更觉得尤妈妈合眼缘。
“是我思虑不周全了。”皎皎不好意思地笑笑,“多谢尤妈妈提点。”
“把东西都拿进来。”尤妈妈开口唤道,下一刻便有几人捧着东西进来。
皎皎微怔,不知所措地看向她。
尤妈妈颔首行礼,缓缓道:“府里以前从未有过女主子,自您来了之后总要有个章程,曹妈妈行事不妥才耽搁了许久。奴婢已同陈管家商量过,也得了主子首肯。”
“吃食一应比照主子,每日三餐十菜四糕一汤一羹,茶点夜宵按您心意。每月月例银子三百两,衣裳首饰另算,若不够就知会一声派人去账上提。府上婢女小厮的衣衫每隔一季换新,姑娘您不必拘于此,有喜欢的式样吩咐一声,自会请来裁缝为您量身裁衣。府中可随意走动,唯有一点,书房禁地,不可擅自靠近。”
“主子还说,这是您的家,想做什么都行。”
“我的家……”皎皎重复一遍,满目欢喜:我也有家了!
尤妈妈瞧了瞧皎皎眉目中的喜色也不禁绽开抹笑意:可怜的孩子,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奴婢方才自作主张,将您这个月的例银支了出来。支了一百五十两的银票、五十两碎银、以及若干金瓜子、铜钱。都在这了。”她说罢,就让婢女把钱呈了上来。
“多谢妈妈为我操劳。”皎皎笑着,心中更是佩服她的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