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点头:“想。”
“那便随我去花想楼取身契。”宋命起身走了出去。
取身契……
皎皎鼻子一酸,望着宋命背影的目光满是感激。
*
马蹄车轮阵阵作响,伴着清脆的叮铃声,悠悠扬扬。
宋命闭着双眼端坐,皎皎偷偷看了一眼又一眼。
像督主大人这般心善又好看的人,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吧?
“咕噜噜……”肚子唱起了空城计,皎皎面红耳赤立刻捂住腹部,希望声音能小一些。
宋命抬了抬眼皮:“初一,去买些点心。”
“是。”
皎皎看向又闭上眼的宋命,轻声道:“谢谢督主大人。”
他没作声,马车内淡淡萦绕着他身上独有的清冽冷香,皎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尽量放轻自己的呼吸以免扰了他休息。
马车渐缓,许是初一停下去买点心了。
“你的名字是哪个字?”
宋命忽然开口,皎皎心中不禁有些欢喜:“是明月……”
她语气雀跃,忽闻得外面好似有人提起她的名字:
“花想楼那个妓子皎皎何德何能,沈大人为她失了一魂她倒逃了!”
“逃了又如何?一日是妓,终生都是妓,可恨她也叫皎皎,真是污了这个字!泥巴里长出来的,却用最干净的字,你说可笑吗?”
……
莺啼般好听的女声渐远,皎皎垂下眼帘,手指慢慢收紧,终是咽下了那句“明月何皎皎”。
“明月何皎皎的皎皎?”宋命淡声开口,掀眸打量了她一眼,“嗯,很配你。”
很配你……
宋命的声音宛若捧清泉,涤去了她心底的浊浊阴霾。
眼眶温热,皎皎偏头看他,隔着泪水仿佛看见了他周身散着耀眼白光,丝丝光线惠及至她的角落,带给她一片光亮与温暖。
“督主大人……”她梦呓般唤着,听见胸膛内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猛烈地跳动。
初一递上来一盒点心,马车复又动了起来。
皎皎抱着点心盒子,嗅着奶甜的香气却舍不得吃。
这是督主大人命人买的!
*
花香楼内一片死寂,华美非凡的饰物都透着几分黯淡。金箔壁、白玉阶死气沉沉,仿若此处从未热闹过。
罗三娘屏气定神,看着桌边那个穿着一袭青衫的男子,手中罗扇也不敢摇晃。明明沈端只是个文弱书生,可偶尔投过的目光却让她心悸。
“还未找到皎皎么?”沈端皱眉,满目担忧。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却陡生变故。
“已派人找了,整个京都都翻遍了,也不知皎皎躲到了哪里。她那样的容貌……”罗三娘提及皎皎,眉目间的忧愁也真切了几分。到底是她一手带大的姑娘,九年时间便是养条猫猫狗狗都会有些真情,更遑论是个人。
语毕,又是一片沉默。
“娘子!娘子!”
寂静之中平起一道惊雷,小厮慌张激动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没见有贵客?大呼小叫个什么!”罗三娘瞥见沈端皱眉斥责道。
“姑娘、姑娘回来了!”小厮急忙禀告,生怕罗三娘责罚他。
“是皎皎?”罗三娘“蹭”地起身,见身边沈端坐得四平八稳,忙道,“大人,我去看看。”
沈端点头,冷静自持下,他搭在腿上的手已然握紧。
皎皎跟在宋命身后,抬头望了望楼外栏槛瓦陇放置的无数花灯。若是在晚上,想必定是番金碧相射的如幻美景。
可惜她却从未见过夜晚的花想楼。
宋命侧眸同初一对视一眼,初一心下了然。那闻笙与西鞑传递消息是经了花想楼的,督主此次前来是想探探。
“皎皎你……”罗三娘焦急赶来,在瞥见那个着银色暗纹白裳的男人像是见鬼般哑然失声。这人她认得,是那个让整个大胤朝都闻风丧胆的东厂太监头子宋命!
皎皎怎么会跟他在一起?!
宋命缓缓提起抹笑来,略过目瞪口呆的罗三娘径直往里走去。
一抹青影落入眼中,他不禁挑了挑眉。
“宋督主?”沈端见着来人微怔,旋即看到了他身后的姝色美人,“皎皎……”
皎皎抿着唇,下意识地往宋命后面躲了躲。若是没猜错,这位应当就是那位沈端沈大人了。
远没有督主大人好看!
沈端被她本能的躲避动作一刺,伸出半寸的手缓缓落下。他抬眸看向宋命笑道:“多谢宋督主将皎皎送回,沈某不胜感激。”
“沈大人自作多情了。”宋命淡然开口,“既是本督主捡到了,那便是我的。”
沈端虽与宋命没打过什么交道,但他的脾性也有些了解。宋命此人,绝不会做赔本生意,想要从他手里要人,必要出点血。
“宋督主,这点东西不成敬意,还望您能收下。”他召来身后小厮,将一匣子金元宝递到宋命面前。
皎皎看了看面上带笑的沈端,又瞧了瞧摆在宋命跟前黄澄澄的金子,心中对这位传闻中的“铁面判官”印象更是不好。
她想做个人,想做个不用被买卖的人……
“她不是你的货物。”宋命抬眉,不为所动,“初一,随姑娘去收拾行李。”
“是。”
皎皎没什么东西要收,可仍是乖乖地听话上楼。
沈端看着头上簪着清新茉莉的女子一步一回头,看向宋命的那双杏眸满是眷恋。
宋命收回目光,看向罗三娘:“皎皎的身契你该松手了。”
“这……”罗三娘看看沈端,顿时觉得头痛欲裂。这两尊佛爷,她哪个都得罪不起。
罗三娘到底是风月场中的游龙,只略微沉吟片刻便陪着笑脸将这烫手山芋丢给二人:“奴家是生意人,总有个先来后到。不如督主您同沈大人自行协商?”
“好啊。”宋命又看向沈端,凤眸缓缓挑起一个弧度,“沈大人,做个交易如何?”
*
皎皎再下楼时,厅中已没了沈端的身影。
“督主大人!”她轻轻唤了一声。
宋命抬头,见初一点头,起身朝皎皎扬了扬手中的那张薄纸:“走,回家。”
“嗯!”皎皎面上浮起一抹笑,步子雀跃,铃铛声也分外悦耳起来。她停下,转了方向行至罗三娘面前。
她看着她,心思百感交集,恨她吗?好像也不恨,毕竟三娘真的好好将她养大了。
“三娘,我走了!”
说完,也不等罗三娘开口便奔至宋命身边。
“皎皎……”罗三娘看着那个背影,视线渐渐朦胧。
“收好了,回去便烧了罢。”宋命将身契递给她。
皎皎伸手接过这张承载了她数年被抛弃阴影的纸,抬头看向宋命。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甘愿为他做任何事情。
她小心翼翼将身契收好,正要跟着宋命上车,却骤然瞥见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跟自己记忆中的那片温暖逐渐重合:
“阿娘?”
第6章 “哥哥不哭,吃个馒头就不冷啦……
皎皎望向那个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身着丁香紫布衣的妇人。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两步。
那妇人也瞧见了她,一双留下岁月沧桑的眸子恍惚了一瞬,旋即燃起光亮:“皎、皎皎?”
“阿娘!”皎皎噙着泪,按捺不住经久重逢的欢喜奔向那个自己夜夜都能梦见的人。
“傻站着做什么?店里活计多,还等着你呢!”一个中年男人拉扯着她,满脸的不耐烦。
“是皎皎,是咱家皎皎!”于氏挣扎着,一脸高兴地伸手指向不远处的少女,激动地朝她挥手。
“阿爹……”皎皎停下步子,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抓着衣袖内侧。
何广祝愣了愣,抬眼顺着于氏的指尖看去。待看清那名身着绫罗绸缎的少女时没有丝毫兴奋,反而是鄙夷地啐了一口,脸上稀松的肉都跟着颤动两下:“我何家可没有青楼出身的女儿,你别乱攀亲戚坏了我乖女的名声!”
“爹爹!”不远处,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女童笑得明朗,稚嫩童音脆生生的。
何广祝看见朝着自己招手的半大女童,瞬间堆起张慈父笑脸宠溺地回道:“诶!乖女,爹爹这就回去!”
“皎皎……”于氏被何广祝强硬拉走,回头望着皎皎不舍的红了眼。
皎皎站在那,眼睁睁地看着阿爹阿娘走远,看着阿爹抱起那女童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颊。街边叫卖声吵嚷热闹,她却仿佛觉得周遭好似什么都不存在,自己就是一个孤零零的游灵。
“你的阿爹阿娘?”身后传来清冷男声,她木然回头,轻轻“嗯”了一声。
“我六岁时兄长生了场大病,阿爹就把我卖进青楼了。”皎皎转过身,仰头看着他止不住地掉眼泪,“督主大人,您说为什么明明是我阿爹亲手将我送入青楼,他却还嫌弃我?”
“我什么都没做错啊……”
宋命看向那其乐融融的一家人,脑海中飞速闪过一个画面,画面中的宫装妇人抱起身旁的男童焦急道:“儿,你在这等等阿娘,阿娘把殿下安置好就回来。”
可是,他再没见她回来。原来,他们都是被放弃的那个。
“督主大人您怎么了?”皎皎隔着泪光,隐约看见他眼底的孤独悲戚,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伤心事。
软和似奶猫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宋命垂眸凝视着站在自己跟前的小姑娘,腮上还挂着泪,湿漉漉的眼睛满是关切。
“督主大人,我们回家吧,皎皎不哭了。”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只想让他忘了不快。
可话虽如此,皎皎的眼泪却始终停不下来。
宋命默默看着抽噎不停的少女,莫名觉得有些滑稽,又有点可爱。
“回家。”
皎皎抹着泪,乖顺地跟在宋命身后。她情不自禁地回头望望:原来阿爹和阿娘生了个妹妹……
她黯然转头,提着裙子上了马车。世界复又安静下来。
男人同来时一样,闭眸靠在车壁上。皎皎努力忍着泪,憋得小脸通红。她偷偷盯着宋命,不知不觉地依赖他:所幸遇到了督主大人。
“是因为他不配做你的阿爹。”
皎皎愣了愣,脸颊泪珠都顿了一下。
一言不发的男人忽然开口,掀开眸子定定地看着她道:“你没有错处,是他不配。”
你没有错处……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刹那间击中了皎皎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再也控制不住,呜的一声哭出来。
“别哭了。”宋命有些头疼,他从没见过有人会这么能哭,仿若是水做的一般。
“嗯!”皎皎哽咽应着,抬手捂着唇,却仍有破碎呜咽溢出。
马车飞驰所过之处,惊起一片尘土,留下几声微弱哭声。
*
“督主,到了。”
皎皎哭得眼睛红肿,鼻尖儿眼尾染了抹醉红,看起来像只可怜巴巴的兔子:“督主大人,对不起。”
宋命抬眸看她,径直掀了帘子下车。
她抿抿唇,捧着那盒子舍不得吃的点心也跟着下去。脚踝上的铃铛声清脆作响,虽仍戴着镣铐,皎皎此刻却是轻松了许多。
从现在起,她便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了。
“督主,元夫人来了,在里面等您呢。”陈伯迎了出来,躬身行礼道。
元夫人?
皎皎抬头,清楚地捕捉到了他眼中闪过的一团黑雾:督主大人好像不是很愿意见到元夫人。
“把她送回去。”宋命淡声。
话音刚落,就见一名穿着华贵绸缎的美夫人急急走了出来,但却停在了宋命几步之外,满脸的小心翼翼:“回来了?”
“嗯。”宋命垂下眼睑,抬步迈了进去。
元氏正欲追上去,忽然瞥见了门边凄楚动人的少女。如玉肌肤染着桃红,晶亮眸子泪光点点,媚态极妍,身姿风流,好一个惹眼的美人儿。
她心下了然,没做声径直去找宋命。
皎皎跟在陈伯身边,静静回头看了看那个白玉般干净的人,想起了一些大胤朝人尽皆知的事情。
宋命是当今圣上乳母元氏的儿子,亦是圣上的奶哥哥。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说是亲兄弟也不为过。十年前发生过一起宫变,圣上当年还只是太子,元氏为了护圣上周全,将自己的亲生子与圣上掉包,带着信物与圣上出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