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客气了。”尤妈妈屈膝行礼,“院子里的事还要奴婢去料理一番,姑娘若无别的吩咐,奴婢就先行告退了。”
“好。”皎皎点头,让却儿去送送。
她轻轻揉着膝盖,脑海中浮现一双凤目。黑白分明格外澄澈,宛若一缕清泉悄然涌入她心里。
*
一晃儿到了晌午,皎皎本对尤妈妈说的“十菜四糕一汤一羹”没什么概念。可现下亲眼看着婢女将桌子摆得几乎没有空隙觉得有些惊讶。
她也是在金银窝里锦衣玉食地长大,算是见过世面。可论排场却是不及。
就比如这道樱桃煎,看起来平平无奇,可盘边的清荷是用燕窝鱼翅堆成的。平常人家的奢侈贵物,在这只能当个摆盘的东西。
一旁的尤妈妈拿着纸笔记录侍奉,皎皎深深有种自己如今是个皇帝的错觉。
她端起手边茶杯清口,正拿着帕子时忽见一婢女走了进来:
“姑娘,外头有自称是您父母的人想见您。”
第10章 这女儿和娘亲竟是没一处像的……
“我父母?”皎皎手一顿,下意识抬头看向却儿与尤妈妈:“我该见吗?”
“您应该问问您自己想不想见。”尤妈妈小心为她盛了碗蟹王鱼唇汤。
皎皎注视着手边的琉璃小盏皱了皱眉,说实话,她不想见阿爹,却想见见阿娘。
她低头思索了良久,轻声道:“男子不宜进内院,只将我阿娘请进来罢。”
“是。”
皎皎喝了口汤,鲜甜滋味沁入心脾,唇齿留香。她张望着窗外,心中逐渐升起了欣喜。
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她喜不自胜地起身去迎:“阿娘!”
皎皎高高兴兴地奔到她面前,却莫名有种陌生感,仿佛有道壁垒树在两人之间。明明近在咫尺,可谁都没有伸出手。
“皎皎……”于氏看着面前出落得明艳娇美的少女,眸中欣喜逐渐黯淡,闪过一丝愁绪。
“阿娘用过午饭了吗?陪我一起吃些吧。”皎皎有些手足无措,忙让人进屋。
于氏一听她还未吃饭,立刻焦急起来:“快去吃饭不用管我,你打小身子就弱,脾胃虚,可饿不得。”
皎皎听了不由得眼眶一红,小时候挑嘴不爱吃东西,阿娘就是这样跟在她后头催着的。
于氏跟着皎皎进屋,看着满桌的珍馐美馔恍然想起自己身在督主府,又拘谨起来。屋内屋外婢女一二十人却不闻一声杂音,她站在厅边不敢坐也不敢进。
“阿娘坐下吧。”说话的功夫,已有婢女呈上碗筷杯盏。
于氏束手束脚地坐下,抬头看向皎皎目光慈爱:“一晃儿都是大姑娘了。”
皎皎为她夹菜,笑意盈盈:“是啊,都已经过去九年了。”
于氏听她提起“九年”二字垂着眼睛低下头,一想到自己的来意,更是愧疚的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阿娘您怎么了?”
却目光一转瞥见了她雪白手腕上的擦伤淤痕。她心头一紧,忙抓住她的手:“这是怎么了?”
皎皎错愕,反应过来后忙收回手慌乱地笑笑:“没什么,昨日被园子里的藤蔓绊了一跤。”
于氏心疼得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裙摆上尽是褶皱:太监不完整,那事上定是酷爱折磨人的,我的皎皎才十五岁啊!
她看着阿娘脸色通红,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的样子,转头看向身边的尤妈妈和却儿:“我想同我阿娘单独说说话。”
“是。”
一息之间,屋内只剩下皎皎和于氏二人。
“阿娘,您……”
她刚一出口,于氏就猛地扑到她面前哭得痛心疾首:“皎皎,是阿娘软弱无能对不住你,你不该受这些苦、不该受这些……”
“阿娘。”皎皎鼻子一酸也落下泪来。她抱着于氏轻轻拍着她的背,轻声道,“阿娘,督主他待我很好,我没有受苦,真的没有。”
女儿温声软语地哄着,于氏更是痛心于她太过乖巧懂事报喜不报忧。
皎皎替她擦了擦泪水,为她盛了碗汤:“阿娘您尝尝,这汤鲜得很。”
于氏捧着琉璃小碗,鲜香味道跃入鼻尖也勾不起她半分食欲。
皎皎见阿娘手上老茧微黄,衣裳领子袖口洗得发白,心中有些心疼:“不是开了间脂粉铺子吗?怎么还……”
于氏窘迫地掩住袖口,勉强提起抹笑:“阿娘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又没破,还是好好的。”
皎皎见她目光闪躲便知晓这不是实话,她走进内室拿出妆台下的五十两银票回到厅中塞给于氏:“阿娘,这是我的心意您拿着吧。不多,但也能吃穿许久了。铺子若是开不下去,就转手去乡下买几亩地,也是能过日子的。”
她刚刚落定,未知太多,不能事无巨细地帮。既不认她,皎皎也不想帮。拿银子只是心疼阿娘罢了。
“如何还能再要你的钱!”于氏瞪大眼睛忙将银票又塞回到皎皎手里,全然忘了来时何广祝叮嘱她要银子的事,“当年已经是家里对不住你,这钱阿娘没脸要。”
皎皎欲再劝,只见于氏慌慌忙忙起身就往外走:“阿娘能看见再看见你就已是心满意足了,阿娘就先走了。”
“阿娘!”她唤了一声,两眼红红地追了出去。
“我的皎皎长大了,真好。”于氏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鬓发,小心翼翼的怕弄乱了,“若你不是我们这种人家的孩子就好了。”
话音一落,于氏有些慌张地收回手冲她笑笑:“阿娘这就回去了,若是有机会阿娘再来看你。”
“阿娘……”皎皎看着她那双已生了许多细纹的眼睛,含着泪喃喃低声。
尤妈妈见皎皎悲伤,笑道:“以后日子还长着,娘子想来看姑娘,提前几天知会一声便可。”她说着又转头看向皎皎,“姑娘莫哭了,伤了身子,娘子也跟着忧心。”
“对对对,妈妈说的极是。皎皎你也没顾得上吃饭,快进去。”于氏催了两声。
“那尤妈妈替我送送阿娘。”
“姑娘放心。”
皎皎站在门口,一直看着于氏出了院门。她低头看着手中攥得皱巴巴的银票,忍不住地掉下泪来。
*
尤妈妈为于氏带路,方才不曾细看她,眼下近距离打量几眼隐约觉得有些奇怪:这女儿和娘亲竟是没一处像的。不过也可能是女儿肖父?
她摇摇头,觉得自己是多想了。
“多谢妈妈了。”于氏出了角门,转身朝尤妈妈道谢。
“怎么样?给了多少?”一浓眉、单眼皮国字脸的中年男人蹿了出来,满脸急切。
尤妈妈瞧了他两眼,轻蹙了下眉尖儿:好似跟父亲也不大相像……
于氏面露尴尬,偷偷扯着何广祝的袖子让他不要说话:“妈妈辛苦了,以后皎皎还得让您费心照顾。这孩子打小就身子弱,挑食还苦夏。”
“娘子放心,府里厨子都是从御膳房出来的,太医也是随叫随到,您不必担忧。”
“这丫头福气可真大,都能吃上御膳了!”何广祝笑得高兴,眼睛滴溜转着好似在算计什么。
“那我们就先回去了。”于氏陪着笑道。
“娘子慢走。”
何广祝急不可耐地拉着于氏往家走:“说啊?给了多少银子?”
“闺女日子不好过,我怎么张得了这个口?”
“她那日子还不好过?穿金戴银山珍海味,连个铜板都不给,白眼狼的东西!家里生意不景气,兄长成亲聘礼都还没有着落……”
“你觉着这日子好,让你去你去吗!”
尤妈妈站在门口看着争吵远去的二人陷入沉思:
相貌如此普通的夫妻真能生出来那样的国色天香?
第11章 又被你瞧见我杀人了
尤妈妈有些犯嘀咕,又回头看看才进了门。她只是有所疑虑,主子的私事也不好过问。更何况是件捕风捉影的事。
她按下不提,径自回了濯月轩。
自于氏走了之后,皎皎有些闷闷不乐。她摇着团扇,望着外面晴空万里:“却儿,我想出去逛逛。”
“奴婢陪您吧?”却儿说着,拿出柄油纸伞。
“好。”皎皎点点头,起身跟着她走了出去。
却儿见日头毒辣,怕她中了暑气便带着去了水榭边。
荷花满池,杨柳垂青。带着丝丝凉爽湿润的清风拂在面上格外舒坦。
皎皎坐在亭中望着一片波光粼粼,心里郁郁之气舒缓了不少。
既不再是何家人,就不应该神伤了。
她深吸一口气,面上终是浮起抹笑意:过去了就过去了,人是要朝前看的。督主大人就是那个站在前方的人。
皎皎捋着扇坠子上的珍珠流苏,忽地瞥见一个挺拔身影:督主大人!
他今日穿着身镶金的玄色衣衫,珍珠玉冠衬得他冷冽中透着抹温和。
宋命命人将压着的犯人按到岸边,聚精会神地看着满塘娇艳欲滴的荷花缓缓道:“我这花开的怎么样?”
“呸!”犯人狠狠啐了一口,“挨千刀的阉人!休要顾左右而言他,你心狠手辣、党同伐异,别人怕你我不怕!”
“死在我手上也是你的福气。”宋命挑起凤目,抽出刀来,只见银光挥落,满是鲜血的人头滚了几滚停在石头边。
皎皎远远瞧着控制不住的发抖,能清晰地看见孤零零的人头嘴巴张得老大,双眸充血凸起,极其恐怖。脑中走马灯似的回忆起逃出花想楼躲在尸下的那晚。怪异的血腥味袭来,她控制不住的恶心。
宋命听见铃声抬头望了望,见着他捡回来的小姑娘吓得脸色惨白,扶着亭边的栏杆一动不敢动。
“下来。”
皎皎闻言,回头看向同自己一样吓得不轻的却儿:“却儿,扶、扶我一下……”
“啊,姑娘。”却儿回过神来,伸手去扶,却也使不上什么劲儿。
皎皎撑着栏杆站起,和却儿两个相互搀扶着下台阶。
她走到宋命面前,看着那双深沉眸子脸色稍缓,恐惧的心也不知不觉安稳下来:“督主大人……”
皎皎说话的声音还微微打着颤,宋命云淡风轻地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像是摸猫儿一般轻柔:“又被你瞧见我杀人了。”
“你可怕我?”
她紧紧抓着扇柄正欲摇头说不怕,目光不经意瞥见地上沾满了鲜血沙土的人头,恰巧对上那对凸起的眼珠。血丝如蛛网,狰狞恐怖。
忽然,人头眼皮动了动,缓慢合上。皎皎毛骨悚然,抓住宋命的胳膊躲在他身后:“大、大人……他动了,动了!”
宋命垂眸,看着手臂上白生生的小手,细长白嫩。指尖没有现下京中时兴的红粉蔻丹,是极其漂亮的淡粉色,底部白色月牙圆润小巧,格外可爱。
“才死透而已。”
“才死透?”皎皎闻言更觉得头皮发麻,“那、那方才还活着?”
“嗯。”宋命嘴角勾起抹笑,深深觉得身后的小姑娘像只炸了毛的猫。
原来被砍下头不是立刻就死了的……
“收拾好了扔进荷花池。”他心情很好地瞧了瞧水灵灵的荷花。
“是。”
皎皎也不由得偏头看向满池塘的亭亭玉立:“怪不得这荷花会开得这样盛。”花苞好似都有人头那么大……
“嗯?”宋命回头看她。
她抬头看他,他身上独有的清冽味道环绕在身边,皎皎忽而就弯了弯眼睛:“我不怕,不怕督主大人,只是怕死人。督主大人是好人,我知道的。”
“倒是头一次听见人说我是个好人。”宋命笑了一声,凤目微闪。
皎皎愣愣地看着那张能使冰雪消融的笑脸,心头陡然一阵乱跳。手上传来灼烫,她猛地松开手,面上一片羞红。
宋命低眸,看着衣袖上的褶皱莫名有些不满。
“督主,有消息了。”一穿着普通灰色布衣的男子走来跪地抱拳行礼,说着,看了眼皎皎与却儿二人在旁压下不言。
“说罢。”宋命掀了掀眼皮,取过侍从手中的绢布不慌不忙地擦拭刀上的血迹。
皎皎见此知晓自己不方便留在这,退了几步要走,却听见宋命陡然出声:“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