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池雪山倾塌,叶蓇没能从雪山背面的非天殿回来,而神谕现世时,蝴蝶花便用叶蓇生前留给她的地图与宝器找到了非天殿。
她没有找到叶蓇的尸体, 只看见那立在废墟之上的巍峨神像。
“以己之身,诛尽妖魔”——这便是那夜所有妖魔精怪看见的神谕内容,他们只知道这世上原来还有一位神明,却不知, 那唯一存活的神明, 便是他们敬奉了九百多年的修罗神非天。
是蝴蝶花看到了李闻寂那张同修罗神像如出一辙的脸, 也是她将这件事广散蜀中,煽动妖魔精怪作乱。
而精怪掀起毁坏修罗神像, 推翻香火供奉的风波,便引得李闻寂身体里的灵气更为混乱, 致使神谕抽取他灵气的速度加剧,天灾现世的期限也因此而提前。
“为了给你那义母报仇, 你就要赔上所有精怪的性命?”贺予星无法理解她的行为。
“错了, ”
蝴蝶花摇头,“比起替她报仇,我更想要这世上所有的妖魔精怪都死绝。”
“这是凡人的世界,”
她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灰白道袍的少年, “你也是凡人,这世上只要有妖魔精怪,我们凡人就不会好过,你不懂这个道理吗?”
“你少放屁!”
赵三春听了她这话便有些火大,才要往前却被贺予星拦住,“三春叔,我们还是找先生要紧!”
如果李闻寂从未改变自戕以抗神谕的想法,那么他一定会在神谕抽干他所有灵气之前自杀。
只有这样,他才能保得住蜀中这些妖魔精怪的性命。
天边有雷声炸响,闪电齐来,风云骤变,天光更加黯淡。
对于许多凡人来说,这只是暴雨来临的前兆,是同往常也没什么不一样的一天,但对蜀中的精怪来说,这就是天灾。
九百多年前那场令神明陨灭,令妖魔精怪死伤无数的天灾,终要再度将临。
而当年自群山蜀道之间护住他们的屏障,今日就要成为困住他们的枷锁。
“照一小姐,你不要生先生的气,”
檀棋站在姜照一的身后,晦暗天色里,他脸上的鳞痕隐约闪烁着细微的光芒,“我想你其实应该也能理解先生,他终究是神,对抗神谕便已是背叛上界,但他仍然选择自戕,也是为了保住我们这些精怪的性命。”
“他不是为凡人而生的神,也并不是为了打救我们而生的神,但他仍要选择这样一条路,舍弃自己,保护我们,”
闪电短暂照彻天际,檀棋站得端正,“为你,他舍不得这个人间,但为我们,他必须要舍弃这一切。”
“他是我檀棋该用一生敬奉的神。”
“檀棋叔叔,”
姜照一轻抬起戴着缦胡缨金玉镯的那只手,“你看这只镯子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檀棋才将那镯子打量一眼,不由伸手触碰了一下,淡色的光芒浸润,他的手指被灼烧的瞬间,他被陡然弥漫的气流震得踉跄后退几步。
“是先生的本源之息?”
檀棋跟在李闻寂身边的这段日子他已经能够敏锐地分辨出镯子里的气息,他满脸讶然,“是先生分出了自己的两缕本源之息将那颗续命的珠子炼化在这镯子里了?”
李闻寂的本源之息有三种——噬能,归元,泽生。
他将泽生用来重塑续命珠,将它融进了这只金玉镯里。
姜照一紧紧地抓着腕上的镯子,她强忍着眼泪没掉下来,深吸一口气看向檀棋,“檀棋叔叔,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他。”
“就算我救不了他,”
头纱被风吹去了远处,她乌黑的发也在风中乱舞,声音随之变得有些飘忽,“我也要再看他一眼。”
神谕抽去李闻寂的灵气在天边的惊雷里汇作混沌的旋涡,流火缠绕其间,犹如萤火般的亮光囿于黑沉沉的气流之中,交织涌动,摇摇欲坠。
蝴蝶花趁着贺予星不注意,从头上拔下来一支银簪子毫不犹豫地刺进了自己的胸口,殷红的鲜血流淌出来,她听见层云里阵阵炸响的雷声,却露出了快慰的笑容。
凡人看不见流火,也不会被其所伤,但姜照一在贺予星的八卦镜里看到了那些比地火更为猛烈的流火卷在混沌的气流里。
旷野之上,枯黄细草在姜照一的脚下显露锋芒,脚底被枯草尖锐的棱角刺得生疼,她看见远处有一个老头伸出双臂,努力去挡那些妄图进犯神明的亡命之辈,“你们这些人究竟有没有长脑子?就凭你们,也想杀非天?”
“我们还有退路吗?非天和上界的神有什么区别?他们眼里的苍生,什么时候包括了我们这些妖怪了?”
“就算是死,我们也不能死得这么憋屈吧?我们就是要跟他拼了!”
“对!跟他拼了!”
他们吵吵嚷嚷,几乎个个都在盯着天边浓云里滚动的流火。
“你们难道忘了,九百多年前的那场天灾,是非天给了你们先祖活下去的机会,要不是非天,能有现在的你们吗?!”老头嘶声力竭,“要我们死的是神谕,不是非天!可你们听信蝴蝶花的鬼话,现今天灾期限提前,是该怪谁?难道不是你们这些愚蠢之辈?你们伤害非天,就是怕自己死的不够快!”
暴雨忽然而至,一颗颗冰凉的雨珠狠狠地砸在脸上,将睫毛也压得有些沉,姜照一站在雨里,却仍能隐约看清远处那个身形干瘦的老头就是她曾在千户寨,在坤城冯家宅院里,见过的修辟鱼爷爷。
“你的丈夫可不是个凡人,他的寿命是注定比你长久的。就算你现在感觉不到,以后也一定会怕的。”
“怕什么?”
“怕时间太短,怕时间不够。”
在冯家的那座楼上的记忆纷至沓来,修辟鱼终是一语成谶。
“我水观音今天就把话放这儿,谁要是敢对非天大人不敬,不等天灾降下,我老婆子就先要了谁的命!”
年迈的老妪拄着拐杖,身披彩色丝带钩织而成的斗篷,被身边的小少年搀扶着匆匆赶来,旷野之上妖魔众多,她用了异力开口,其声震天,引得无数人耳廓阵痛。
“你们两个老东西!”
人群里有人气急败坏,眼见天灾就要将临,整个蜀中必将笼罩于同一片阴云之下,流火乱坠,没有妖怪能够逃脱。
在这样紧要的生死关头,许多妖怪都已经失去了理智。
他们需要去恨那个唯一的神,恨他早该死在九百年前,却偏在如今再度出现,若这个世界上早没有神,神谕也将永远无法应验,而他们也就不会再次面临天灾。
檀棋见势不对,便连忙跟赵三春飞身前去,他化出半人半蛇的姿态,断了的那一截尾巴再长不出来,但他残留的巨尾盘踞起来,在那些仍是人形的精怪面前便犹如一座山一般巍峨,闪电照亮他蛇尾的蓝鳞,闪烁着凛冽的光泽,他居高临下,“非天予我们活命的机会,我们便以香火敬奉他九百年,在修罗诞辰,还常有在家中修罗香案前‘哭神’的习俗,而现今,神谕困住非天,要他化为天灾致我们于死地,你们这些人,便砸神像,推香案,将他从流芳百世的神又口诛为伤天害理的鬼,你们只是些无能的弱者,总要找个借口,不知抗争,只会盲目恨他。”
“我们能做什么?神要我们死,我们又能做些什么?”有精怪激愤地抬头。
“至少不该这样对他。”
姜照一走上前,许多人听见她的声音,便看见她穿着一身米白缎面婚纱,却沾了不少血迹,她身边跟了一只如老虎一般大的朏朏,它一看见滴水观音和她身边的刺猬小少年,便摇起了尾巴。
“神谕之下,你们还有一条生路,但他无论怎么选,都活不成,”姜照一大约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精怪,暴雨急促,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也没在意这场雨将她脸上的妆都冲刷成了什么样子,“他如果跟上界的神一样,就该遵守神谕,不等最后期限到来,就带着蜀中所有的精怪一起死。”
“可他没有。”
“什么意思?”有人迟疑了一瞬。
“啥子意思?”赵三春化出了本体,那么巨大一只青蛙就蹲在檀棋的蛇尾旁边,他一张嘴,方言味仍然很浓,“先生为了我们,已经打算好要在神谕来临之前自杀!你们这些龟儿子被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砸神像,推香案,这么一整,神谕抽取先生灵气的速度加快,是先生要你们死哇?明明是你们自己嫌命长!”
原本愤慨的精怪们因为他们的这一番话,许多人脸上神色各异,一时议论声起,或有仍不愿相信的,也有些将信将疑的。
适时天幕之间混沌暗沉的云层旋涡里有一道流光从其间飞出,旷野之间,所有人都不由仰望那道几乎要照彻这一方天地的金色光芒。
姜照一看到流光好似被风吹淡了颜色,半空之间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变得清晰许多,雷电狠狠地打在他的脊背,犹如上界在惩罚他作为神而不遵神谕。
所有人还在看他,而姜照一却以提起裙子朝前跑,希望能够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她的脚底已经被尖锐的草根或细碎的石块割破,每一步都是鲜血淋漓。
“李闻寂!”
在暴雨里,她一边喊他,一边跑。
如果他听见了,如果他低眼看她,就会发现,她在地上多像是一道渺小模糊的影子,足以被雨幕淹没到毫无痕迹。
雷电劈在他的后背,他浑身筋骨已经痛得麻木,当然也不会听得清她的声音,而荒原之上所有的精怪望见他周身的灵气连同本源之息都已经在被不远处的云海漩涡抽去,犹如抽离骨髓一般,折磨着那位神明所有的感官。
云海旋涡已具更多神力,其间流火千转犹如人间的灯火一般一簇一簇地点亮其间,眼看气流下坠,那流火也要四散坠落于整个蜀中。
地上的精怪们慌了,他们说要诛神,实际上又有几个真的认为自己能够做到?不过是鱼死网破,垂死挣扎。
天灾就在眼前,也许下一瞬他们就要被骤降的流火灼烧得连灰也不剩,可是他们要往哪儿跑呢?跑去哪儿,都是没用的。
可是他们却看见那位悬在半空,正被天罚所惩的神明仍生生抵抗着云海气流的吸引,他衣袖里的天星散出来,似乎要跑,却被他屈起的苍白直接攥了回来,生生地幻化成一柄对准他胸口的长剑。
单凭紫微垣星图化作的一柄剑是杀不死他的,但如果加上神谕所降的天罚,就不怕他不身死魂消。
“先生!”
贺予星大喊了一声。
姜照一跑到了河滩之上,听见贺予星的声音,她反射性地抬头。
烟波渺渺,雨幕潮湿,可是从半空滴落下来,坠在她眼睫,短暂模糊她视线的,却是一颗颗温热的血珠。
天上的神明,已经用他手里的那柄剑刺穿了自己的胸口,剑锋上的血珠随着急促的雨水滴落下来,就在她的眼前,被冲淡在河水里。
她在底下仰望他,半晌才伸手去触摸自己脸上的血迹。
贺予星眼眶已经红透,他望见远处河滩旁姜照一的身影,他连忙朝她跑过去。
“照一姐姐你要干什么?!”在姜照一抬步要往河水深处去的刹那,贺予星伸手拉住了她。
姜照一却在看河流中央,从上方厚重阴沉的云海漩涡里压下来的气流群,它们在河水中流转。
“小道士,神谕是上界的神为了凡人留下来的,”
她偏头看向他,“你说,它是不是也只能凡人来化解?”
贺予星听不明白她的话,但看见她那双黯淡的眼睛,他总觉得有些不安。
下一秒,姜照一挥开了他的手,踏进河水里的瞬间,她的身体被流转在水面中央的气流群吸引,骤然上升,被纳入了云海漩涡深处。
“照一姐姐!”
贺予星嘶声力竭。
手指间有朱红的丝线牵扯栀子zhengli獨家了一下,李闻寂抬眼的刹那,正见那一道渺小微白的影子被卷入了半空之上流火重云交织的旋涡里。
胸口的长剑破碎成点滴带血的流光随着他的身影融化,跃入旋涡深处。
电闪雷鸣,暴雨如瀑。
地上那些精怪跪倒一片,弓着腰,额头重重地抵在泥水里,始终没有起身。
他们错怪了一位神明。
在云波流火交织的旋涡里,姜照一几乎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血肉骨头都被生生劈开一般,痛得她神思混沌。
但有一双手,
紧紧地将她抱进了怀里。
在疾风骤雨里,她已经没有办法睁开眼,却仍能认出这个冷得好像旧年积存的一捧雪的怀抱。
“姜照一,你这么做,是会死的。”
他的声音里潜藏了几分无措。
“我知道。”
她疼得麻木,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掉没掉眼泪,只是想趁着还能开口的这个时候,告诉他,“可是李闻寂,你不在,我的后半生也许只有忘了你才能好好的过,可是我忘不了,所以我宁愿,不要我的这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