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说这几日皆是如此。
许是这几日他睡眠不是很好的缘故,体内有燥火,他昨夜亦睡不着,夜里处理了些公务,直至四更天,才睡了片刻。本以为今夜会得一好眠,可是到了现在他依旧无法入眠,有些事突然浮现在心头,又被他压下,不愿去想。
将诗集合上放到榻上的小几上,萧成往身后一靠,伸出手揉了揉有些疲倦的眉眼。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眸,心底的烦躁未曾消去,他起身推门而出,屋外月色如水,碧空如洗,风有些寒冷,迎面吹来,令人躁动的心稍稍平静。
“大人也睡不着?”
前面传来一道含笑的声音,萧成看过去,见陈左生自远处悠然醒来,身上披着一件玄色大氅,衣服松松垮垮,浑身透着风流懒散之态。
萧成视线往他手上淡淡一瞥,手上两壶酒,另一手拿着油纸包,不知包的什么。
“嗯。”萧成道,利剑般的眉微挑,待他走近,问:“难道你也是?”
“飘飘的母亲生病,今夜她回去照顾她母亲了。”陈左生叹一声,一副怨夫脸,“长夜漫漫,寂寞难以排遣,想你定然与我一样,便来找你小酌几杯。”
陈左生向来耐不住寂寞,萧成却忍得住寂寞,但此刻他没有反驳陈左生的话,沉默地返回屋中,拿了两个酒杯,两人便坐在榻上对饮起来,下酒菜是陈左生带来的一包牛肉脯。
酒是烈酒,五六杯酒下腹,陈左生便有些醺然了,萧成却越喝越清醒,许是晚宴时喝得少,因此醉不了。
“有件事忘了和你说,前天我见到王侍郎,与他喝了两杯,他知我与你关系好,托我问你一句有没有续弦的想法?他有意把他的女儿许配给你。”
陈左生撇了酒杯,拿起酒壶,懒洋洋地靠着引枕上,目光落在萧成的方向,萧成仍旧板直地坐着,如同坐在公堂之上般冷肃威严。
陈左生观察着萧成的脸色,见萧成深眸微凝,似有不悦,便又补充了句:“那王侍郎的女儿我见过一面,是个绝色美人,据说很有才情,与你刚好相配。”
萧成砰的放下酒杯,面凝肃色,“你这做月老的毛病何时能改?”
陈左生见他生气只是挑眉一笑,而后又没好气道:“你什么时候找个女人,我便什么时候改,这毛病可都是被你被逼的,你以为我爱当月老?你要是真的无情无爱就算了,可偏偏非要守这一段往事过活,人生在世,不过及时行乐啊……”
他拿起酒壶仰头豪饮了一口,眼眸懒懒地眯了下,显出几分惬意来。
萧成凌厉的眉压得很低,似凝了冰霜,他默默倒了杯酒,又默默喝下。
“你就没真没有遇见过一个动心的女人?”陈左生穷追不舍道。
萧成知陈左生醉了,才毫无顾忌的将内心全部的想法吐露出来。但萧成没醉,他很清醒,他毫无一丝犹豫地冷声道:“无。”
语气坚定得让人无法怀疑。陈左生深深看了他一眼,“近来我见你与那清音姑娘走得颇近,还以为你们好上了。”
萧成想也没想,便淡淡道:“我与她并无什么。”
陈左生收回了视线不再看他,又自顾自喝起酒,“清音姑娘非凡艳,她这般容貌迟早有一日会被人惦记上,将来也不知会花落谁家?希望她能遇到一个知情识趣的情郎,别是那冷冰冰的木头才好。”说着笑着瞥了他一眼。
对上陈左生隐含深意的眼神,萧成脸一沉,“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她爱找谁便去找谁,与我何干?”言罢脸上似有不耐烦之色。
“我又没说与你有关……”陈左生笑道。
萧成语滞,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却无言以对,索性端起酒杯喝起酒来。
陈左生看着他,忽又笑笑,“不过,我听说人家与季子昂可是旧情人……”
萧成拿着酒杯的手微顿,随后若无其事地将酒一饮而尽,他眼睫垂下,掩住了眸中情绪,他一边倒酒,一边似随口一问:“你听谁说的?”
陈左生为自己调了个舒服的姿势,脸上露出惬意的神色,才缓缓地说道:“当然是季子昂说的,那是他醉酒时说过的话,道是他与清音姑娘年少便相识,大概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酒满溢出,萧成眉微皱,放下酒壶,回想起他之前见过季子昂去红袖坊,所以那女人一边和旧情人藕断丝连,一边又来勾他?此念一起,萧成胸口莫名地有些憋闷起来。
“此事与我无关,不必再提起那个女人。”萧成脸色愈发的阴沉。
陈左生笑了笑,识相地住嘴。
萧成酒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心头的烦闷却越来越散不去。
第21章
次日,萧成陪着陈左生去了城郊的缥缈亭登高望远,那里地高境旷,数十里的城池村郭尽收眼底,风景美不胜收,附近还有寺庙,那里有著名的诗僧,可惜萧成晚衙要坐堂,否则陈左生定要拉着他一起去庙里与僧人煮茗清谈。
两人进城时,太阳还未偏西,经过贵人街时,萧成觉得有些闷,便打开马车车窗透透气,外头店肆林立,酒楼茶馆,玉器古董店,胭脂铺绸缎庄,满目琳琅,令人眼花缭乱。
萧成眉微皱,正要关上窗子,见前方一座富丽堂皇的高楼之下停着一顶轿子,季子昂站在轿子前方,正殷勤地掀开轿帘。
萧成目光微凝之际,一衣着淡雅的女子袅袅娜娜地从轿子里走出,却是清音,自萧成这角度恰能将清音的神情尽收眼底,只见她微微抬眸,朝季子昂微微一笑,那笑容很浅,转瞬即逝,却无比的刺眼。
萧成鲜少见到清音笑,哪怕只是浅然一笑,在他的印象之中,她给人更多的清冷感觉,萧成神色有一瞬间似被冻住,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一眼,只见前方大门正上方挂着红木牌匾,上面端端正正写着:美人阁。
坐在萧成对面的陈左生见他神色有些许异常,不由好奇地凑过去,探头出窗外,看到美人阁下的那对男女,不由笑着道了句:“那不是季大人和清音姑娘?”言罢看了萧成一眼。
萧成似没有听到陈左生的话似的,神色冷肃地关上了窗子,一语不发。
陈左生轻笑了一下,坐回原位,视线落在萧成身上,他的手搭在一旁案几上,指尖无意识地轻敲起来。
陈左生斜长风流的眉一挑,直接笑着站起来,掀开车帘,叫停了马车。
萧成目光淡淡扫向他,沉声道:“你这是作甚?”
陈左生微笑解释:“我突然想起来我答应过飘飘,要给她带几盒美人阁的胭脂,既然经过了,便顺道去买了,大人你若是等不及就先回去吧。”
萧成打量他片刻,面色如常道:“既然一起来的,自然要一起回去。”
陈左生看着他,笑意加深,“那就耽误大人些许时间了。”
萧成英俊的面容露出微妙神情,他转开目光,淡淡道:“走吧。”
马车折返,在美人阁的绿柳荫下停住。
萧成和陈左生等人刚进美人阁,便有一名身眉清目秀的少年笑容满面地迎接了上来,打量两人一眼,热情的邀请道:“两位公子,里面请。”
萧成淡漠的深眸似随意地往里面一扫,便看到了里面那对正在挑选胭脂的男女,恰清音听闻动静,不经意地也往门外看了眼,便与萧成那双深邃的眼眸对视上,不觉浮起一丝惊讶。
他怎么会来?
清音今日原本不想和季子昂出来的,但自从上一次两人在美人阁碰见后,季子昂便下帖邀了她好几次,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拒绝,今日他更是殷勤,直接来了红袖坊,人家毕竟是朝中四品官员,来此也算是屈尊降贵了,清音若仍是拒而不见,他怕是要恼的。
虽然清音和烟儿不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担心他会恼羞成怒,他日找红袖坊的麻烦。
于是清音便去见了他,与他喝了盏茶吃了些点心,季子昂又殷勤地邀她出去,清音推辞不得,只能答应。两人毕竟是旧相识,清音想季子昂应该有分寸,不会做出一些强人所难的事来。
出来之前季子昂没告诉她要去哪里,只说要带她去一个好地方,没想到这个好地方却是美人阁,上次他才带别的女人过来,现在又带她来,清音简直怀疑他故意在膈应她。
清音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萧成,她第一想法便是萧成要买胭脂送给某个姑娘,可一想到萧成这大冰块不可能有这闲情逸致专程来给姑娘买胭脂,大概是恰好途径此地,陪陈左生来的。
陈左生像是突然看到清音季子昂两人似的,语气有些惊讶伴着激动之色:“季大人,清音姑娘你们也在啊。”
萧成扫了眼陈左生做作的姿态,神色古井无波,缓步跟进。
季子昂转身看到萧成和陈左生,脸上也有些吃惊之色,想到之前醉酒时和陈左生说的话,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而后客气的打招呼:“萧大人,陈先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们,真是巧。”
清音微曲膝,垂眸给他请安:“大人……”
“无需多礼。”萧成沉声打断她,却没有伸手扶她,只是俯视她一眼,态度如初见般冷淡疏离。
清音只觉得一日未见,他变得更加冷了,若说这男人昨日还是冰块,如今便是一座雪山,他腰背挺直,伟岸的身姿让他透着睥睨万物的气度,让人不由自主地便要在他面前弯下腰肢。
她与他的事昨天就已经结束,清音自认为自己此刻并没惹到他,他冷漠的态度与她无关,这般想着心里坦然了,管他态度如何。
“刚好途径美人阁,萧大人陪我来买胭脂。”陈左生突然朝清音眨了下眼,隐有深意的笑道。
清音微愣,不得不说,清音对萧成是了解的,这男人就不会做讨好女人的事,只有女人讨好他的份。
对于陈左生似解释的话语,萧成有些不满,凝眸瞥了他一眼,暗含警告之色。
陈左生恍若未闻,仍与清音和季子昂热情的攀谈,说了片刻闲话之后,才分开各自去挑选胭脂了。
萧成跟着陈左生挑选胭脂,他对这些女人抹在脸上红彤彤的东西不感兴趣,深沉幽邃的眼眸若有似无地扫过他们左侧的那对男女,见两人有说有笑,脸上闪过一抹几不可察的冷峻之色。
清音心思细腻,察觉萧成总有意无意地朝她们这边看来,待他回眸看来,她刻意往季子昂那边靠近些许。
清音担心萧成会以为她对他念念不忘,便故意表现出和季子昂很亲近的样子,好让他彻底放下心,表示她真没有要纠缠他的意思。
萧成沉着脸收回了视线,再没再看她,清音猜测,他是彻底放心了。
清音没看到萧成此刻的神色,陈左生看到了,那叫一个乌云压顶,他暗地里笑了笑,却没有表现在脸上,毕竟他身上没带钱,东西还是得萧成来付的。
直到出了美人阁的大门,萧成的脸仍是冰冷得吓人,陈左生望着那远去的轿子,还笑着感慨道:“这清音姑娘和看起来和季大人真是相配啊。”一侧脸,见萧成目光更加冷沉,便笑盈盈道:“我的大人,你别总是板着这一张脸,好像人家欠你钱似的。”
“你没有么?”萧成淡淡瞥了他一眼,冷声道:“一百两,记得还我。”言罢大步朝马车而去。
“才发现你竟然如此小气。”陈左生朝着他挺拔的背影不满的喊道,脸上却露出深意的阵容。
第22章 宴会
清音前日从庆园回红袖坊的途中撞见的吴尚书,名唤吴璥,时任礼部尚书。
崇文帝沉迷修道,追求长生不老,前些时日斋醮,崇文帝命礼部官员起草祭祀文章,吴璥乃是礼部之首,又恰恰擅长写“绿章”,便迎合上意撰写了一篇十分出彩的“绿章”,令得龙颜大悦。
没多久,吴尚书便入了内阁,如今风头正盛。
前日吴尚书借了萧成的庆园,准备做一日的东道主,宴请客人。
萧成的父亲曾是吴尚书的座师,吴尚书比萧成大十多岁,因此称萧成为世弟,但萧成并不喜吴尚书平日做派,鲜少与他往来,但有时也不得不卖他面子,因此当他要借庆园之时,萧成同意了。
吴尚书还请了萧成赴宴,萧成本欲借公务繁忙拒绝,却听闻他传了红袖坊的人来侍宴,思考过后,也同意了。
吴尚书原是客气的邀请一下,他知晓萧成不喜与他们为伍,却没想到萧成竟会同意参与,心中十分懊悔,有萧成在,他们多半是玩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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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遇到吴尚书起,清音心里便隐隐生出一股不安的感觉,她听白玉说过这个人,道这吴尚书是个可怕的人物,喜欢把女人玩残玩死的,只是他位高权重,无人敢违抗他。
今日她受邀领着红袖坊的姑娘来参加吴尚书办的宴会,自清晨时分,她的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让她没由来的感到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