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个阿史那真在东胡人里也算是清俊的男子了,换上汉服反而同他本人野狼崽子一样的气质格格不入, 但是钱少卿也管不了这么多。
毕竟,表妹要他早点把人送去太学。
洗完澡,梳理好头发又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钱少卿把人用枷锁拷上,便命人把他塞进囚车里,一路往太学的方向去。
和前朝不同,李昌继位以来,要求太学生除了学习君子六艺之外,还要一并学习兵法, 不要以为所谓太学生就是一群娇弱的书生,实际上除了部分人——比如小卫相公——因为身体的关系不擅长习武之外, 太学的学生都是可以随驾秋猎的马上弓手。
太学除了学习圣贤文章的书社,还特地准备有马场、靶场、蹴鞠场等地, 供学生们课后嬉戏, 强身健体。
李安然之所以要把阿史那真带到太学去,也是因为她要在太学办一场比赛。
徐征、蔡凤作为太学令,李安然要借太学的地盘办事, 他们也是犹豫了一阵子的,但是因为李安然对他们又恩,加上他们两个年事已高,下一任太学令必定是李安然一派的元容无疑,也就稍微抗议了两下,便借坡下驴同意了李安然的想法。
荣枯跟着李安然一起来到太学,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今天跟在李安然身边伺候的不是翠巧,而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红珏。
后者注意到荣枯看了自己一眼,便扭头意味深长地对他笑了笑。
荣枯:……
红珏眼神妩媚妖娆,似乎谁看她,她都会回以热烈又勾魂的笑一般。
她生动美艳,寻常男子第一眼看见她的笑,只会觉得心旌摇动,而忽略了她的笑中掺杂着无情和冷漠。
荣枯双手合十,对着红珏行了一礼。
后者挑了一下眉,便不再看荣枯。
太学如今算上东胡前来的学生,大约有三千人,其中东胡稚生一共一百二十余人,李安然打下东胡以后,年年要求东胡送稚子来天京,其中最早来的一批都已经年近弱冠,早已习惯了汉装汉话。
这些太学生统一坐在廊下,看着现在的两位太学令之一的蔡凤坐在廊上,反而将最上首的位置让了出来,除了元叔达坐得近一些,另外几位老师更是退了一射之地。
刚来的东胡稚生还同别人有些格格不入,瑟缩在前辈后面,好在最早来的那一批年纪都大了,其中懂事的看着这些个弟弟们就想到了当初的自己,也愿意多照顾一些。
毕竟同样是离开家乡,听从征服者的号令来到异乡的游子,自然也就相互抱团多照顾一下彼此了。
只见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个声影从后面走出来,坐到了廊上主位上。
只是她的打扮有些不伦不类,身上是男装,耳朵上却戴着珍珠铛,头上梳了男子髻,戴的却是巾帼,面上有妆,红唇点丹,眉飞入鬓,额饰花钿。
李安然即使着男装,面上也必须是女儿妆扮,她这种肆意张扬的行为,更是在天京贵女之中带起了穿男装化女妆的风潮。
等到她在主位上坐定,下面的太学生才将手交叠,额头触在手背上,齐齐下拜:“学生见过宁王殿下。”
随着阿史那真一起进入天京的那一批东胡稚子也在,还不知道太学生们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跪拜这个汉家女子,就被年长的东胡学生拉着一起下拜——有机灵的,学着其他太学生的样子也将额头触在交叠的手背上,还有反应不过来的,直接额头贴地,碰了一头灰。
“这是祁连弘忽。”年长的东胡生小声道。
孩子们可能不知道宁王是谁,但是一提到“祁连弘忽”也就都知道了。
毕竟,李安然在东胡夜可止小儿啼的“恶名”的并不是吹出来的。
自从她开始讨要东胡孩童来天京上学,“祁连弘忽吃小孩”的传说,便在东胡的帐篷里不胫而走。
李安然让诸位太学生免礼之后,便有两个侍卫推着一个眼上蒙着布,身上戴着枷锁的年轻人走到众太学生面前。
侍卫摘下他眼睛上蒙着的纱布,因为阳光刺眼,他还眯起了眼睛,过了一会才看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左贤王。”东胡学生队伍里有人认出了他,小声惊呼。
阿史那真抬起头来,看向廊下主位上的人。
六年前东胡灭国,称为大周瀚海都护府的时候,他只有十几岁,没有资格和兄长,还有东胡其他各部的首领一起去献降,自然也没有见到李安然。
只是听乳母说,当时各部的首领包括自己的兄长,都对那个带着狻猊面具的女将军行了捧足嗅靴礼。
阿史那真深以为耻。
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李安然。
平心而论,这个女人很美。阿史那真见过前朝嫁到东胡部落来和亲的公主,她们娇弱、美丽、身材玲珑,楚楚可怜,在东胡各部首领之间辗转着,似乎眉头间总有那么一抹怎么样也消除不了的愁怨。
李安然和她们不太一样,高高的抬着下巴,昂首挺胸,光是看她跪坐着的样子,就知道她身材高挑,健壮有力。
那是久经沙场的,武者的坐姿,是下一秒就能拔出腰间宝刀,将人一击割喉的姿势。
在她面前,自己这个东胡人人称赞的七尺男儿,才是楚楚可怜的那一个。
在她身上,女人的妩媚和武者的刚强可以毫无违和的杂糅在一起。
看一眼,就知道为什么阿兄会怕她如同畏惧天雷一样。
李安然伸手,示意两个侍卫除掉阿史那真身上的枷锁、镣铐,阿史那真身上骤然一松,下一秒便被人踹中膝窝,整个人向前踉跄一步,硬是撑着不肯下跪。
李安然斜着眼看他,突然笑了:“罪人的骨头还挺硬的。”
阿史那真道:“我不是我阿兄。”
李安然道:“我倒是觉得你阿兄比你聪明,也更难对付。”她侧头,嘴角噙着笑,眼神却没有什么柔和的笑意。
“孤带你来这里,是为了昭告所有东胡前来的学子,让你们留在太学学习,乃是国策,谁反对、阻止,就是于国策为敌,触犯国法。”李安然抬起头来,对着跪坐在下面听她说话的太学生们道。
这话,不仅是说给东胡学生们听的,也是说给太学之中,自恃出身世家、以显贵自居的学生们听的,“所谓有教无类,既然如今东胡已经是我大周的瀚海都护府,那么那些自瀚海都护府来的学生,也同样是我大周子民。受教有先后,而求学者无贵贱,诸君不可以以清贵自居,而鄙薄他人。”
——谁议论东胡生入太学,谁就是触犯国法。
李安然的态度一直都很明确。
一边的蔡凤和元容道:“殿下所言甚是。”
太学生们被李安然的态度震慑,纷纷交叠双手行礼:“喏。”
李安然看着依然不肯下跪的阿史那真道:“我知道左贤王所想,你也不服我,所以今天特地带你过来太学,为的就是让左贤王见识一下我大周学子的风姿。本王想和左贤王进行一场博戏。”
阿史那真道:“博戏?”他几乎都要以为自己的耳朵坏了,随后却冷静下来。
祁连弘忽提出这场博戏,肯定是有备而来,而且在诸多东胡学子面前提出,若是自己拒绝了,就是不战而败,倒不如比拼一把,说不定还有翻盘的机会。
于是他便道:“什么博戏?”
李安然伸手指了指庭院中端坐着的太学生们:“你在东胡的学子之中选二十个,我在太学生中选二十个,以太学地盘为战场,取用太学平时演练用的弓箭,先拿下对方主营便为胜。”
李安然顿了顿,继续笑道:“主营可以自选,也不必让对方知道在何处,当然,若是在拿下主营之前,二十人都被消灭,也算是另一方获胜,如何?”
阿史那真道:“既然是博戏,那么总要赌上什么才是。”
元容听得在边上皱起了眉头,李安然却老神在在,浅笑着点头:“若是左贤王赢了,想要什么奖励尽可以说出来,孤输得起。”
阿史那真听了并没有高兴,反而紧蹙眉头,等着李安然接下来的话。
“相反的,若是本王赢了,”李安然站起来,走到廊前,居高临下睥睨着阿史那真:“我要左贤王的人,左贤王的忠心,左贤王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阿史那真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你先赢了我吧,别人怕你李家女郎,我未必怕你!”
屏风后面,荣枯听着外面的动静,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放在嘴边吹了吹,却不喝。
——大殿下又开始了。
叫他说什么好。
第44章 第二更
“殿下, 您不亲自前去督战吗?”红珏问道。
李安然浅笑:“为什么要去?”她拿过边上糕点咬了一口,“我的大营就在这,他若是真是个聪明人, 迟早会到这来的。”
在点选完自己的“兵”之后,李安然大大方方的就将大营的位置定在了大殿廊下, 并且还让侍女为自己准备了一盘糯米糕。
仿佛完全不将阿史那真放在眼里。
年轻的左贤王并没有被她这种看上去好像是轻视的行为给激怒, 毕竟因为恼怒而失去理智, 会让自己做出错误的决定,这个道理阿史那真还是知道的。
他在东胡的学生中点了二十个年纪比较小,身材却十分壮硕的年轻人——一边的元容看着, 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如果是他被大殿下摆在这种境地之下,一定会选择最早来到太学的那一批,对太学地形十分熟悉的东胡生作为左膀右臂,而不是这些来的比较晚,还没有熟悉太学地形的东胡生。
元容低下头,思忖了一会之后,便理解了阿史那真这一举动的原因——他并不相信那些已经操着熟练永安口音,穿着一身汉服的东胡生。
在战场上,将军不信任自己的兵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所以, 他宁可放弃那些已经熟知东胡地形的东胡生,转而选择那些后来的。
另外一边, 大殿下选人却出乎阿史那真的预料,她所点选的人里, 不仅有汉人学生, 还有两个来自东胡的太学生,而且这两人都是最早来到太学的那一批中选出来的。
最早来到大周的东胡稚生很特别,这一批二十个稚子, 都是李安然当初在东胡亲自选出来的,有不少并非是东胡王族出身。
李安然提出这个赌约,就像是将阿史那真架在火上烤一样,断绝了他几乎所有的后路。
一方面,他不相信那些汉化比较彻底的东胡人,另一方面他如果输了,就得向李安然宣誓效忠。
还有更为致命的一点——他也不能逃,若是他逃了,先不说他的自尊心是不是允许,他在这一批东胡学生心中的形象,估计也就轰然倒塌了。
什么左贤王,什么东胡英才,不过是个在李安然面前夹着尾巴逃跑的丧家犬罢了。
所以,元容猜真正的交锋并不在外头的战场上。
若是他站在阿史那真的立场上,他一定会想办法趁着外头勾心斗角的混战,前来直取李安然的大营。
只是……阿史那真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在李安然的面前呢?
整个太学地势最高的地方是钟楼,但是李安然早就已经派遣两人在上头把守,并且这地方易守难攻,对方除非插了翅膀,否则很难攻下。
前方不停地传来阿史那真方的某个“小兵”在什么地方被拿下,却迟迟没有阿史那真的消息,以至于远离李安然的红珏都开始有些坐不住了。
荣枯和蔡凤、元容一起坐在另外一边,远远看着李安然的“大营”,元容道:“法师觉得,阿史那真会如何攻克殿下的大营?”
荣枯道:“我是他我就想办法依靠这些东胡士子拖延时间,自己跑了,不会留在这里和殿下纠缠的。毕竟想办法跑回东胡才是上上策,至于名声,倒在其次。”
元容的表情漂移了一瞬,想了想:“法师不是当政者,想法可能有些不太一样……”
荣枯道:“确实吧。”他的目光追着帐中的李安然,却见她单手撑着脸,边上的糯米糕已经见了底。
荣枯挑眉,似乎已经隐隐约约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李安然对着身边的侍女道:“再去给孤弄一盘糕来,这阿史那真不会是真的跑了吧?”她脸上露出了一种调侃又嘲讽的笑容。
侍女连忙行礼告退,往膳房的方向去了。
没有多久,便有侍女捧着一碟糯米糕,踩着小碎步恭恭敬敬的走进帐中。
就在对方靠近李安然的一瞬间,突然抬起头来,面露凶光,从袖子滑出一把尖利的剔骨小刀,直冲着李安然的脖颈而去。
就在电光石火之间,李安然突然暴起,直接冒着被剔骨小刀割伤的风险,手肘用力顶住了刺客的手腕,只听见“刺啦”一声,尖利的刀锋撕开李安然的袖子,露出了她在男装之下佩戴的护手铠,而她的另一只手上握着从巾帼上拔下来的簪子,几乎刺入行刺之人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