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举起了手上的酒杯:“我后日便要去赴任了,小弟祝文兄,平步青云,在威州一展抱负。”
文承翰自己五日之后也要去威州任职了,想了想,还是举起了手上的酒杯:“今日一别,不知何夕再见,高兄珍重。”说罢,便仰起脖子将酒杯中的浊酒一饮而尽。
威州是李安然的封地,她让文承翰去当刺史,其实也有着自己的道理。
一方面是因为这地方虽然是她的封地,但是李安然这么多年一直都在胡地为官、领兵,对于靠海而富庶的威州,她经营的不够。
另一方面,虽然李安然不常往威州,威州的财政奏疏却是送到她手上的。
从太学回来之后,李安然梳洗了一番,就睡下了。
翠巧服侍李安然早已经习惯,她每天早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彪子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叼来“投喂”李安然的死鱼、死蛇、死耗子、死兔子等等东西用簸箕装了拿出去丢掉——开门,拿簸箕,装尸体,往后面厨房去吩咐烧水、煎药,顺便把死物丢了——整个过程熟门熟路,熟练到让人心疼。
有的时候,翠巧会忍不住庆幸还好彪子是个聪明的鹰,知道把东西弄死了再送来,毕竟她曾经在诸多动物死尸里见过剧毒的蛇种,彪子一击毙命,一爪子就把对方的脑袋给捣得稀烂。
李安然早上起来,若不是要上朝,她是不会梳髻的,尤其是如今夏日到了,她更加不肯在家中也穿正装,只是穿着舒适清凉的襦裙,外头披一件薄纱,披散着头发坐在书房廊前,一边喝药一边看卷宗。
李安然的头发不似京中诸多贵女一般会特意篦直,如果不把发髻梳起来,鬓角就如湘江水一般玲珑起伏地垂在胸前,在发尾打了个俏皮的卷。
“大殿下。”看着李安然喝完了药,翠巧连忙上前替她收起了药碗。
李安然看着手上的卷宗道:“翠巧,你在我身边伺候了几年了?”宁王府中一共有三百名府兵,仆从上下六十余人,除了宫中调度出来伺候的宫人以外,府兵都是赤旗军出身,仆妇三十余人都是从虎踞镇带回来的老人。
翠巧这样贴身侍候的侍女,有宫里头放出来的,还有像翠巧这样出身细作营,因为样样都出挑,被蓝情特别挑选出来贴身保护李安然的。
“回大殿下,奴是从三年前开始侍奉大殿下的。”翠巧端着碗低头回答。
“也三年了啊……”李安然卷起了手上的卷宗,“我有个活要让你去做。”她笑眯眯地看着翠巧,“文承翰五日之后要前往威州赴任,我希望你能去盯着他,保护他的安全。”
翠巧端着药碗跪下了:“是奴哪里做的不好,殿下不愿意让奴在身边侍候了吗?”
李安然摇摇头:“你这哪里的话,我是觉得你是最好的人选,才让你去保护文承翰的,你一定要像保护我一样暗中保护他才是。”
翠巧的嘴唇抿起来,似乎是暗自摇了摇嘴唇,眉头也有些许蹙起。
她是细作营天字部出身,总是喜欢把事情想得比较复杂,既然宁王殿下说要自己去保护文承翰,那么就肯定不仅仅是“保护”这么简单。
翠巧蹙眉思考了一会之后,便果断回答道:“遵大殿下令。”
大殿下,难道是忌惮这个文承翰,所以才让自己去盯着他吗?
要知道威州是大殿下的封地,文承翰被派到那里去做刺史,其实就是相当于不经过文承翰的同意,直接宣告文承翰成了大殿下的党羽。
以大殿下的性格,哪怕这个人会跳起来指着她的鼻子骂,只要这个人真的有能力,她总有办法把他弄到自己的阵营里来。
“威州虽然是我的封地,但是我到现在所有的重心都放在西域都护府,瀚海都护府上,几乎没有时间去关心威海一代,找个有能又有傲骨的人过去,最好不过了。”李安然给自己到了一杯解暑茶,随手打开了放在另外一边的帖子。
“威州现在有三个最大的问题,一个是盐税,一个是贡珠,还有一个……是海匪。”李安然嘴上分析着威州的问题,眼睛却依然盯着帖子翻阅着。
威海靠海,有一大部分的税收都要靠海盐入税,虽然管制相对比较成熟,但是也留下了不少走私盐、虚报盐价、盐产的问题,虽然历代刺史都下手整治过,奈何沉疴过重,是李安然认为的最严重、也是最需要花时间去整治的问题。
对比之下,贡珠反而变成次一等的问题了,威海地处南方,历来盛产南珠,而其中大部分出水的南珠都会被拿来进贡李周王室,李安然自己也偏好珍珠这种灵动的宝石。
贡珠产业参差不齐,依靠天然产珠根本不能满足目前的需要,若是收拾好了,能成为威海税收的一项大进账——只是其中风险极大,这一项目前还没有刺史有胆量去经营。
李安然从把威州划入自己的封地之后,就取消了贡珠斤数规定,改“斤”为“颗”,限制了地方官员为了凑贡珠上贡的斤数而逼迫珠民大量采集珠贝。
但是这样一来,上贡的南珠少了,宫中似有若无的抱怨声也有不少,李安然就当没听见了。
最后一项海匪,和前面的南珠、盐田,用荣枯的话来说,其实是“因果”,南珠采集和盐田是“因”,走私南珠和私盐,占地一方为匪,是“果”。
之前是李安然找不到合适的人来腾出手收拾威州这三项,现在等她收拾完这边的豪寺占田,她就亲自去威州。
——至少要一年多吧。
她算了算日子这样想。
“文承翰如果真的有他文章中写的那么舍生忘死,他到威州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打击威州的海匪和盐商,搞不好会有生命危险的。”李安然看着手上的最后一封帖子皱起了眉头,眯着眼,似乎有些不能理解里头的内容。
翠巧道:“若是他没有像殿下说的那样,治理这三项呢?”
李安然把玩着手里的拜帖,扬起了一个懒洋洋的笑:“那么,他就是个只会说一张嘴的庸才,我就要追究他骂我牝鸡司晨的事啦。”
翠巧:……
好他个文承翰居然敢骂殿下牝鸡司晨,她记住了。
“属下知道了。”翠巧低头道,“属下谨遵殿下旨意,一定会好好保护文刺史的。”
李安然:……
不对,我听着你这咬牙切齿的,怎么感觉你根本不想好好保护他呢?
第47章 第二更
李安然手中的是两张拜帖。
一张是小卫相公送来了, 说是前不久得了蔡司马的亲笔书法《春日与妹同游兰江帖》,想带着书法来宁王府请李安然一起赏玩。
帖子后面还说起了永安城外护城河堤上柳絮纷飞,像是夏日里下起了鹅毛大雪一般。
“尽随风起如雪飘, 落于发间便将路人都染做白首,不知何时能与殿下同游观之。”
李安然:……
她想象了一下漫天的飞絮, 美则美矣, 但是一想到这些飞絮落在头发上不知要打理多久, 就没有什么兴趣了。
于是她把帖子放在一边,拿起边上的狼毫膏了两下,回复道:“女子发重, 飞絮白头美则美矣,实在难打理,恕我推辞,虽不得共游汜水提,却可备下茶点,与君共品《春日与妹同游兰江贴》,我有《初雪帖》,亦可以待今冬初雪时邀君共赏。”
虽然不能赴约去看飞絮漫天,但是若是今年冬天下了初雪, 我可以请你来看我收藏的蔡司马《初雪贴》。
这样回复之后,李安然便将回帖封好, 交给了一边的翠巧:“把这个给阿蓝,让他派人送回卫太傅府上。”
彼时文人墨客之间相互邀请对方观赏字画, 吟诗作对, 顺便宴饮一番都是常见的事情,大卫相公早些时日和栾雀一起去江南一代办石蜜坊了,如今还没有回来, 小卫相公也没有娶亲,所以还是同卫太傅一起住在太傅府中。
翠巧捧着回信道:“喏。”
说到“投其所好”,这个小卫相公倒是找到了正确的方式,被皇帝从小熏陶着,李安然也喜欢书法,不仅喜欢练,还喜欢收集书法大家的名家名作,其中她又尤其喜欢大儒蔡凤的先祖,魏初书法家蔡岑的墨宝。
若是有蔡司马的真迹,李安然是绝对会赴约,或者把所有者请到自己府中一起鉴赏的。
等到翠巧走了,李安然才翻开另外一张拜帖。
严格来说,这张拜帖不是给自己的,而是给荣枯的。
只是荣枯从太学回来之后,似乎有些不太高兴,一双原本很清润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愁雾笼罩。
李安然没有让阿史那真跟着自己,或者是在朝堂上给他某个闲职先安置着,而是将他留在了太学,丢给了元容一起教导。
一来是阿史那真年纪不算大,在李安然看来正好是读书的年纪,应该让他和这些东胡生们好好交流交流。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李安然察觉到荣枯似乎不太高兴。
他对阿史那真那是每一个动作都写着拒绝,偏偏脸上还要不显出来,这就让他显得更加的别扭了。
别别扭扭的,居然意外有些可爱。
李安然以前以为荣枯七情六欲皆不显,他人谤毁、算计,都不能使他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是颗怀着慈悲心的石头,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表现,倒是很新奇。
也让她觉得荣枯,似乎比她想的那样更像个鲜活的人。
她手上的这份拜帖,是送到宁王府,对方想拜见的人,却不是宁王,而是暂居在宁王府的荣枯。
寄来这封拜帖的人,是顺义公的世子李惠。
这个顺义公,原本是西凉王室,西凉王室在王城被攻破之前,因为畏惧李安然的赤旗玄甲军,又害怕落得回鹘王被李安然阵前枭首的结局,所以在最后一刻带着全家老小出来投降,归顺了大周,被李安然带着举家迁到了天京。
皇帝李昌赞美他的识时务,赐他姓李,后者又厚着脸皮,不管李安然在不在,逢年过节都要到宁王府这里来拜见,口呼“阿娘”,李安然虽然脸皮厚,但是也没有厚到这种地步。
顺义公的长子当年跟着回鹘军队一起劫掠大周边境,被李安然砍了头挂在军营示众。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也算是顺义公的杀子仇人,现在他一大把的年纪,还要厚着脸皮管年纪都能当自己女儿的李安然叫“阿娘”——怎么想想都觉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他现在的世子是他的次子,原名叫做哲努,改了李姓之后,他就取了个名字叫做李惠。
顺义公膝下还有一个女儿,原来的名字李安然不记得了,只记得比自己略小两岁,是个明眸皓齿,飞扬骄傲的少女——如今,也该二十有四了。
李安然也知道顺义公这般恭谨,为的其实是有生之年能回到自己的故国西凉去。
偏偏……无论是李安然还是李昌,都不会允许他回到西凉去的,他若是要回去,那也只能用棺材装着他的骸骨回去。
回鹘旧部联合西凉旧部叛乱,即使他人不在西洲,这些人也是打着他的旗号拉起的旧部队伍。
倒是这个世子哲努,几乎从来没有出现在李安然的面前过,这唯一一次送拜帖,却是为了拜见荣枯,这就很有意思了。
李安然思忖了片刻,决定将这个拜帖拿去给荣枯,让他决断自己要不要见见这个哲努。
当她来到别院的时候,正好看到荣枯坐在廊上,双手垂放在膝盖上,闭着眼睛似乎在冥想,她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叫他,却见他睁开眼,一双浅灰褐色的眼睛清澈无尘。
先落入宁王眼中的是他眸子中的笑意,而后才是浅浅上翘的唇角。
“殿下。”
李安然把捏着拜帖的手藏在身后,挑眉:“打扰法师冥想了?”
荣枯摇头:“小僧只是在等薜荔籽晒干的时候,顺便默念一下经文罢了。”
李安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他在廊子边上铺了一床旧苇席,上头一边放着的是从墙上摘下来的薜荔,已经剖开,挖出里面的籽来,就等着晒干。
另外一边则铺着一些刚摘下来的茉莉花。
他边上还放着一盘子凉糕,上头点着一模嫣红,乍一看和观音眉心吉祥痣一般。
再看荣枯客房墙上那些藤萝上结着的薜荔果,矮的已经基本给摘没了。
李安然:……
“法师……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啊。”她摇着手里的拜帖向荣枯走过去,在他边上坐下了,“有东西要给法师。”
荣枯的目光从李安然垂在身前的鬓发一路滑落到她捏着拜帖的手上,过了一会才伸手接过:“殿下为何不梳发髻?”
李安然道:“大夏天的又不外出,梳髻烦死了,专就好披头散发做野人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