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高士珍才想了个拉着卫显去宁王府讨要牡丹花王的主意。
卫显听他这么说,心中也有微动。
要知道,唯有烧尾宴这一天,他似乎才能明目张胆的和大殿下说上一句话,讨要一枝花。
毕竟,在大周,女子在烧尾宴这一天被高中的进士讨要寻花,被视作是好彩头——也因为那花经过女子涂着蔻丹,染得嫣红点点的玉手,却又偏偏多了一分似有若无的暧昧情愫。
他还没有定下心意来,马便被高士珍牵着,一并往宁王府的方向去了——卫显也随着这路越走越近,在心中默许了高士珍的“计谋”。
他二人来到宁王府的时候,李安然正在别苑里和荣枯下棋。
圆石桌上放着一个水晶盘,下面压着一册俗艳小说,上头堆叠着数个足有婴孩拳头那么大的浓赤色含桃,荣枯瞥了一眼这颜色赤红、色泽如玛瑙,不像是水果倒像是珍玩一般的樱桃:“殿下少吃些冰的。”
“已经放了许久了。”李安然抱怨。
荣枯这点不好,在宁王府住久了,学起其他人管自己忌口了。
荣枯刚想说什么,却见蓝管事走进来,依然带着那副谨慎谦恭的表情:“殿下,小卫相公在外面,说是为了探花烧尾宴的事,想请您赐一枝牡丹花王。”
李安然抬起头来,不一会又低下头去:“不给。”那花王是御赐的,送到烧尾宴上,确实能力压群芳。
但是阿耶看了,肯定要多想的。
蓝情道:“这……”他瞥了李安然一眼,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又道,“属下以为,花还是要赐的,只是不给花王便是了。”
“阿耶原本就属意他,打算赐给我做驸马,只是因为我屡次三番说不喜欢他,只是拿他当弟弟看,这才作罢,若是我现在给他赐了花——不管是什么花,阿耶都会铆足了劲把他往我身边塞的。”
李安然点卫显做第一名,其实只是因为思量下来,他确实是这一批里最出挑的。
也没有别的意思,皇帝就眼巴巴的把《佳人传》赐下来暗示她,若是再给了花,那还得了。
但是不给,也不成样子的——这是打了小卫相公的脸,更是把自己的脸都一起打了。
“哪个促狭东西,想出让卫显来求花的。”李安然皱着眉头啐了一口。
荣枯手里捻着棋子,面上云淡风轻,见到李安然皱眉,却道:“小僧去吧。”
不知怎么的,听到“阿耶属意他,打算赐给我做驸马”的时候,荣枯只觉得心里有些堵,又觉得这话从李安然嘴里说出来,比他人更刺耳一些。
李安然抬起眼来,她变脸比变天快,刚刚还在啐人,现在脸上已经带了笑:“法师有办法了?”
“殿下想要脱身,有的是办法,只是生气有人撺掇小卫相公来求花而已。”荣枯整理了一下衣襟,“殿下剪下一朵,由小僧送出去,只是说不是单赐给卫相公,而是给烧尾宴二十六名进士,希冀他们以和为贵,共同为国效忠,为民请命。”
李安然笑道:“法师怎么知道我想这么说?”
“殿下一贯通情达理。”荣枯落下棋子,面上带着恬淡的笑,又收回手捻起了自己手上盘着的念珠。
李安然摆摆手:“那就……辛苦法师了。叫翠巧剪一枝刚开的给你。阿蓝,你跟着法师一起去。”荣枯单掌行礼,站起来往放着牡丹花王的正殿走去。
蓝情单手压住胸口,行了一礼,便跟上了荣枯。
一双蓝色眼睛微微眯起,从背后打量着这个西域来的胡僧。
——这人……比他想象的难对付。
小卫相公原本等在外头,以为会是李安然的侍女送来花,没想到侧门打开,手持一朵开得正当浓艳的牡丹走出来的人,却是那日吹筚篥的胡僧。
却见那胡僧从门中走出,双手捧着花枝,对着意识到高士珍和卫显想做什么而渐渐聚拢过来的其他进士们高声道:“宁王殿下赠此届进士二十六人花王之品,愿诸君携手和睦,忠君报国,祝诸君馨德常如此花。”
花不是单独赐给卫相公的——这是赐给所有即将为官入仕的进士们,希望他们常保初心的,最美好、最荣耀的祝愿。
——可卫显只觉得失落。
他看着那个俊美无媲的法师,突然也觉得这胡僧脸上那恬淡的笑,也让人平白生出了许多不满来。
小卫相公认得那眼神。
——若是自己心存爱慕的女子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在,他也会露出这种神情来的。
第41章 第一更
小卫相公们带着牡丹花王前去, 自然压倒了另一组进士,只是当他将那一枝牡丹花供到御前时,还同时转述了李安然的期许。
满座大臣早已经习惯了李安然多年在朝堂之上的所作所为, 哪怕是政见相左的大臣多少也对李安然那豁达的性格有所感服。
皇帝摸着自己的胡须,盯着那枝牡丹花, 半晌才道:“确实是朕狻猊儿的性子, ”他举起手中的明月杯, “朕在此诸位进士为一杯。”
“臣惶恐!”进士们拿起自己手边的酒杯,对着站起来的皇帝跪下,也回饮了一杯。
烧尾宴之后, 新晋的进士们就要由各自的殿试排名,由吏部分配各自官职,为首的三位“青君”一般是留在天京为官,可以说是一步登天了。
四名以后,是留在天京出任闲职、小官,还是外放为地方官员,都由皇帝和吏部说了算。
皇帝属意小卫相公,自然也就将他留在了天京,暂且给了一个从六品的闲职。
至于另外一位……也就是那个在考卷之中, 骂了李安然一大段牝鸡司晨的文承翰的命运,就要崎岖的多了。
“狻猊儿要将他外放吗?”皇帝看着李安然递上来的名单, 笑着道,“人人都说你点小卫相公为殿试魁首是慧眼识珠, 朕看你真正看好的人选, 应该是这个文承翰吧?”
“儿臣希望能让他去威海做刺史。”当初封邑的时候,宁王的封邑直接单独从定州划出了一部分作为新的州府,称为“威州”, 又因为威州临海,历来产出铜铁、食盐,固有“威海富甲”的美称。
“威海是你的封邑,你自己说了算便是。这也是你将他直接划到第四名的原因吧?”李昌看着自家女儿,“既然你看好他,那就随你去磋磨吧。”
“儿臣多谢阿耶。”李安然交叠双手,对着皇帝肃拜。
“对了,你关在大理寺牢狱里的那一个……大理寺少卿前不久上奏给朕了,关了这么久,莫非你忘了还有这号人了?”皇帝对着李安然笑道。
李安然:……
“没、没忘呢。”她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这几日忙春闱的事情,又因为来了癸水,脑子混沌一片,要是大理寺少卿不提醒,她真的把阿史那真给丢在脑后了。
皇帝笑而不语。
虽然说人人常说天家无父女,但是皇帝和李安然的相处方式,却不仅不像是天家,就连同寻常人家的父女也有极大的不同。
他们之间有一个亦君亦臣,亦父亦子,却又不仅于此的微妙氛围,有的时候,哪怕是和李安然同母的於菟、栾雀也难以理解其中的奥妙所在。
若硬是要说的话——比起君臣、父女,李昌和李安然之间,更像是两个生在相同时代,惺惺相惜的枭雄、明君之间暗自较劲、又相互理解的状态。
对于皇帝来说,这孩子、这对手、这枭雄——是他自己一手抚养、手把手培植起来,亲自教她书法、兵法、帝王心术,亲自督促她弓马、授予她兵权,他心里的感情,远比李安然更复杂一些。
他有时候会有些后悔自己把这个长女养的如此出色,可惜她不是嫡长子,有时候又会庆幸她不是嫡长子,并且油然对长女的优秀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豪感。
李安然辞别了皇帝,从前朝出去便径直往大理寺去了。
大理寺少卿是弋阳公主的儿子,按照辈分李安然应该是叫他一声表兄的,但是钱少卿怕李安然比怕皇帝还多几分,见到李安然来大理寺,吓得差点没把自己手上的朱笔给掉在案卷上——好在最后还是一把抢住了,没有让朱砂污了案卷。
钱少卿现在流的汗,都是小时候挨的打。
“大殿下要来,怎么不和下官先知会一声?”钱少卿喝了口茶压压惊,整理了一下衣冠便起身迎李安然。
李安然道:“我想来看看前几日交给你的那个东胡人。”
钱少卿道:“都按照大殿下的吩咐,一日三餐都给他准备着,将人放在最里面的牢房,单独一人,让他见不着别人。每日送饭也就是用牢门下头的小门推进去罢了。”
这牢房一向是用来关押重刑犯的,不见天日,不通声响吗,正常人在里头呆了少则三天,多则五日,必定是要服软,哭着求出来的,这个东胡人到时让钱少卿非常意外——毕竟,大殿下把他丢到这来都已经超过七日了。
要不是今天李安然来找他,钱少卿几乎要以为李安然已经把这号人给忘了。
李安然坐到椅子上,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消暑饮:“他表现如何?”
钱少卿道:“饭有好好吃,比一般人安静,也熬得住。”一般人进了这个地牢,前两日都会和他一样安静,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像是全世界都将他忘了一样,犯人就会开始试着发出各种声音、叫骂不休。
虽然叫骂声难听,但是大理寺的狱卒们都知道,只要开始骂了,那这人就离服软不远了。
但是这个阿史那真,关进去已经七天多了,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没有光还没有声,偏偏硬是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李安然挑眉:“我过几天再来看他,你还是照旧注意着,再过三天要是他还是这样,就把他提出来洗个澡,收拾干净了丢去外头的牢房。”
钱少卿双手交叠行礼:“喏。”
李安然道:“对了,表兄啊,你这几日回去看姑母了吗?我记得姑母要大寿了啊。”
钱少卿:……
我不想,我不要回去啊。每次回去看到她身边那些个莺莺燕燕我回去得吞好几颗保心丸。
“臣觉得……阿娘她应该不需要我回去给她祝寿。”钱少卿如实道。
他年少时,弋阳公主宠溺他,养得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书也不好好读,专爱走狗斗鸡,是个标标准准的纨绔子弟,后来弋阳公主的第一任驸马病死了,不出一年就另外嫁了第二任驸马,又生了钱少卿同母异父的弟弟,钱少卿才渐渐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新不如旧。
而后几年里他越发荒唐,终日眠花宿柳,直到被弋阳公主送去陈王府,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被十二岁的表妹带着一伙壮婢天天揍得鼻青脸肿,又屡次报复不成,反而落下了严重的少年阴影。
加上章后温婉贤淑,如姐如母,钱少卿才渐渐给掰正了回来。
只是就算他后来娶了亲,儿女都有一双了,钱少卿还是怕表妹。
——那是表妹么?那是洪水猛兽啊。
虽然是亲戚,但是家里那些事情,李安然也知道不能说的太尽,便点点头:“表兄自己知道就好,我也不好多说的。”弋阳公主的寿宴将至,以她的性子她肯定是要大肆操办,到时候自己肯定是要去的。
送走了李安然,钱少卿决定亲自去地牢看看那个阿史那真,他其实只在这人刚刚来的时候见过一面,只知道是个狼崽子一般的年轻人。
于是他走到地牢门口,悄悄掀开地牢牢门上的铁床,往里头看了一眼。
此时是正午,是地牢难得有光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里面,却见那东胡人盘腿坐在地上,双眼紧闭,也不理睬自己。
阿史那真的耳朵动了动,听到有人掀开了牢门上的铁窗,必定是为了往里面看,但是眼睛却不睁开——这里头太昏暗,他的眼睛已经习惯了微弱的光线,如果这时候睁开眼睛,恐怕会被灼伤。
加上他本身是东胡人,再被关进这个小地牢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对方是要把自己当成鹰一样熬。
熬鹰的人要比鹰更坚韧,更耐得住性子,如果是那个人的话,肯定不会现在就来看他。
但是阿史那真也知道,自己的精神、体力、耐力其实都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只是他运气好,对方找的人没有自己那么多的耐心,这一个“掀开铁窗窥视自己”的行为,反而让他知道对方其实还是在关注自己的一举一动,没有彻底将自己遗忘在脑后。
这反而给他注入了一点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