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很平和,分明只是在叙述事实,但顾令颜现在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听在她耳朵里,就像是在嘲笑她够不着一样。
不过这个花灯她确实很想要,今日走过西市这么多大街小巷,也就这个花灯的样式和图案她最喜欢了。抿了抿唇后,顾令颜从徐晏手中将花灯接过来,去找摊主说自己的答案。
猜谜的那个字与她心中所想分毫不差,付了钱后她很快就拿到了花灯,跟其他花灯比起来并没有多特别,但在她眼里却是可爱极了。
拿到自己心中想要的东西后,她转过身欲走,徐晏信步跟在了后面。路过那家猜灯谜的摊主身边时,摊主忽而叫住他说:“惹了小娘子生气也不知道哄一下,还把人给吓了一跳,难怪人家不想搭理你。”说着说着,摊主摇了摇头,顺带着轻啧了几声。
徐晏唇角微弯,道了声“多谢”,随后也转身离去。
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时,顾令颜转回头,冷下了脸看着他半晌。眼前那人着了身獬豸纹玄色圆领袍,足蹬革靴,腰间的蹀躞带上挂着玉带钩,眉眼含情凝笑,只这么瞧着,清隽的身姿尽收于眼底。
她忍不住问,“你不是在河西吗,怎么回京了?”
前几日才传出来河西连连告捷、三战三胜的消息,据说歼敌数万人,缴获马匹物资无数,将突厥和吐谷浑都赶到了三百里外,大齐的疆域又跟着扩大了不少。
只是他这个太子这时候不应该是在河西整顿兵马、清点物资安抚将士和民众吗?
“殿下既是秘密回京,还是别出来闲逛为好,省得被人给看见了。”顾令颜的声音低沉,容色淡淡,令人瞧不出喜怒来。
她都没有听说过大军要班师回朝的消息,太子却突然出现在这儿,难免引人遐想。
徐晏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解释道:“我并非是私底下回京的。”他先是得了从京城传来的消息,说是皇帝病重,他方才日夜兼程的赶了回来,然而等他今日回了宫中时,皇帝的病情却已经勉强控制住了,并无大碍。
顾令颜手里摩挲着花灯的竹竿子,掀了掀眼皮,正要说话时,又一盏花灯递到了她面前来。
是一盏兔子灯,竹子做的骨架,岫玉做的灯杆,殷红的一双眼睛艳似朱砂,俯卧在地的姿态惹人怜爱。
同她去年在繁云楼得了以后,又给了他的那个花灯一模一样。
她凝着那个兔子灯看了半晌,不解的望了过去,轻声道:“殿下是来还我花灯的?”这人是去了河西一趟后终于想通了,决定将她的东西都还给她了?
顾令颜疑惑地眨了眨眼,神情略有些迟疑。
“不是。”徐晏的面颊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眼神闪躲,耳尖不可遏制的泛起了绯红,“是我刚才在繁云楼作诗赢来的,你不是喜欢兔子灯么?”去年她挑的就是一个兔子灯,那盏灯一直放在他的书房里,今日看到了盏一模一样的,他想也不想的就选了这个。
看着面前这个精致小巧的兔子灯,顾令颜一阵的恍惚,眼神迷离了起来,越过这盏花灯,她似乎看到了从前和徐晏一同出来赏灯时,奇异绚丽的西市缀满了无数的花灯,每一盏都很好看,每一盏她都很想要。
可是没有一盏是她的。
等她不再执着于这些东西了,他却将花灯送到了她的面前,一次又一次的。
“颜颜,你不是喜欢这个么?”徐晏低声问着他,平淡寻常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颤抖。
她喜欢吗?
顾令颜迷茫的抬起了头,等回过神时才发现眼前一片的模糊,什么都瞧不清楚,她捏了捏掌心,温声道:“我不喜欢。”
去年喜欢的东西,跟今年喜欢的怎么可能完全一样?她早都换了一样花灯了。
连人都能换,何况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物件。
顾令颜仰首看了看天,徐晏手忙脚乱的拉住她,有些无措地说:“颜颜,是我错了,你别哭……”
眼前少女的眸子里仿佛蓄了泪,在西市透亮的烛火下泛着柔润的光泽。面颊上的斜红和花钿以朱色描绘,艳丽逼人。两颊不用点面靥,浅浅一笑时,便已有梨涡浮现在脸上。
眼见着他似乎要抬手擦拭她的眼角,顾令颜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不过是想起往事心里有些酸涩,鼻尖跟着一酸,刚才在眼眶里蓄了点水珠,现在早就消下去了。
她心里乱如麻絮,欲伸手将徐晏推开,俩人推搡间,从徐晏的衣袖里掉出了一样东西,落在了顾令颜的脚边。
俩人皆是一愣,顾令颜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是一张纸。
徐晏似乎极为紧张,再顾不得许多,匆忙要去捡那张落在她脚边的纸。但他隔得远了些,到底是慢了一步,被顾令颜抢先拿在了手里。
纸飘落在地上时已经从原本叠好的状态散开了,背面朝上,只要翻转过来就能轻而易举的看到上面写着什么。
徐晏想要从她手里拿过来,轻哄道:“颜颜,把这个给我好不好?”
被他藏在袖子里,神色又如此的慌张,因担心是什么机密一类的东西,怕自己看了以后要没了命,顾令颜不敢自己留着,便要给他递过去。
徐晏伸手去接的时候,她便送了手,哪料到他根本就没抓稳,恰巧从西面拂来一阵风,这张纸又给吹落在了地上。
这次朝上的是正面。
顾令颜甫一垂首,便看到一张熟悉的画映入眼帘,灼灼桃花开在春水岸,无数芳菲飘落于水中,数对头白鸳鸯在池中嬉戏,一派多情春日的景象跃然于纸上。
是她曾经随手画了,让顾许帮忙寄过去河西的画。
时间其实有些久了,且她作的画很有些多,第一眼时只觉得眼熟,等到再看了两眼,她才确信这张画是自己的。
徐晏弯腰将画拾捡起来,小心翼翼的擦拭着上面的每一处尘埃,而后颤抖着手将其按照原状折叠了起来,抬起眸子看她:“颜颜。”
一双凌厉的星眸柔和了下来,似乎还在泛着光,脸上的神情尽是忐忑和不安。甚至于……还带了三分委屈。
他有什么好委屈的?顾令颜的脸色沉了下来,问他:“你从何处所得?”虽然只是信手画的府中一角景色,算不得什么,但三哥肯定是不会将她送的画给旁人的,即便是阿耶都不可能,更遑论是给徐晏了。
以顾证的小气程度,只怕是连让他看一眼都不大可能。
见他不说话,顾令颜又耐心的问了一遍:“这幅画,你是从何处所得?”
浅淡的语气中,隐隐蕴藏着山雨欲来的气势,徐晏低垂着头,闷声道:“我从地上捡的。”顾证拆信封的时候太过粗鲁,整个一块撕开的,连画从里面掉了出来都没发现。
好不容易得到手的东西,他又怎么舍得还回去。
“捡的?”顾令颜提高了音调,显然是不信他的话的,“就算你想糊弄我,也不必找这样的理由。”她辛辛苦苦画的东西,三哥当宝贝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会随意扔在地上,让他给捡走?
她眼里露出几分讽意,嗤笑道:“从地上随意捡的一幅潦草画作,也能让殿下藏在衣袖里头,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少女眸子里流露出来的讥讽一下子扎进徐晏心口,锥心刺骨的痛传来,胸腔间的闷痛遏制住了他的呼吸,他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颜颜,真的是我在地上捡到的,当时这幅画从……”
然而顾令颜却不给他将话说下去的机会,劈手将自己劳心劳力画的东西夺了过来,轻轻扯动了下唇角,声音仿佛淬了冰一样说:“徐晏,你怎么这么烦啊。”
心里带着几分烦躁和怒火,她径直拂袖离去。挥手间,不经意的将他手里拿着的兔子灯带到了地上。
听到身后物件落地的声音,她微顿了顿步子,就在徐晏试图张口唤住她的时候,头也不回的往繁云楼的方向而去,只剩下一抹浅淡的桂子幽香浮荡在周遭。
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徐晏喉头滚动了下,想要去追,却又升起一阵无力感,根本不敢去追。
脚边滚动的兔子灯却抑制住了他的步伐,滚动了几下后又停了下来。
从半空里摔了下去,花灯里的烛火一下子被疾风给吹灭了,原本透亮鲜妍的花灯眨眼就变得暗沉沉的。
所幸繁云楼拿来做彩头的花灯质量倒是很不错,竹子做的灯骨并未散架,还是稳稳地维持着原本的模样,只是那个岫玉杆子却和花灯分离了。
徐晏俯下身去拾捡兔子灯,先是将灯身部分拿了起来,仔仔细细的拍了拍上头沾染到的灰尘。平日里西市倒是还算干净,但今天赏花灯的人挤满了整个西市,人来人往的,花灯在地上滚了一圈便不可能干净。
上头全是灰。
他今日没带帕子,便拿手擦了擦,随后捡起一旁的岫玉杆子,想要将花灯重新拼装回去。但他并未学过如何制作花灯,试了变天也没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不费一钉一铆就能将这盏灯组装到一起。
一旁行人的议论声传来:“这郎君也真是可怜,我瞧着似乎还是在繁云楼赢的灯笼呢,刚才在里头看到过这花灯,结果人家压根就没看上眼。”
“是呀,我瞧着这兔子灯挺好看的,刚才许多人想要,结果现在在地上摔成这样,肯定是没用了。”
凑在一旁的说话的男女不少,声音虽压得很低,然徐晏耳力过人,那些话语一字不漏的传进了他的耳朵里,胸口闷闷的,又似乎是空了一块。
“那小娘子光瞧背影就知道有多漂亮,瞧不上他也实属正常。更何况不过是一盏花灯,有什么大不了的。”
“是他非要给的,还拉住人不放,你说这不是活该么?”
“就是,死缠烂打的人有什么好可怜的。”
一行人说笑着走远了,徐晏一声不吭的低头继续拼装花灯,好不容易像回事了,一提那岫玉杆子又散了架。
如此循环往复多次,他只得拿着拿着这两样东西站起身,想着回宫后找工匠去看两眼。
“我先前还以为你是个好的呢,还主动提点你,没想到你这么讨嫌啊。”猜灯谜的摊主看着他走过,嗤笑着说了一句。
他没回应,拿着自己的花灯沉默着往前走了两步。
走着走着,他突然想起了从前的顾令颜,忆起自己在武陵府上、在宫里听到的,曾听到那些人是如何讥笑顾令颜的。
无比恶毒的话从他们口中吐出,不带一丝一毫的保留,比今日这些更盛。
甚至于因为是相识的人说的话,比道旁的陌生人说,更像一把把尖刀剜着心尖,拔出来的时候一片血肉模糊。
脑海里一阵嗡鸣,浑身的力气尽数被抽离,他漫无目的的往前走着,呢喃道:“颜颜……”一滴水珠落在殷红的兔子眼上,将颜料都给晕染开了。
赵闻带着人找到他时,他正站在一条小溪边看着对岸不远处的繁云楼,手里拿着那盏兔子灯,神色怔忡。
本来在河西历练了一遭,他的体格更甚往昔,但站在溪边时的那道身影,却像风一吹就会被刮走似的,半点儿生气也无。
赵闻避开他隐隐泛红的眼尾,低头看着他的鞋履,轻声问:“殿下怎么在这儿呢?”
徐晏没回答他的话,只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他,淡声说:“等回了宫里,你拿去找个匠人看看,能不能修好。”
声音是沙哑的,赵闻一瞬间想到了在河西时听到的风沙声,他张了张口,最后只伸手将灯身和岫玉杆子接了过来,应道:“是。”
“五月她生辰时,送过去的礼物她可收了?”徐晏淡声问。
赵闻一早就知道他会问起这个,早就已经将这几个月的事都问过东宫一众属官和侍从了,忙回道:“臣今日问过了,顾娘子的生辰礼是下午送去的,后来没再送回来,一直留在了顾府。”
东宫之所以下午才送礼,是想趁着宫门快要落钥了,让她没有机会将东西给退回来。
“她没送回来?”
赵闻摇了摇头:“没呢,臣专门问过了。”看着徐晏下巴上隐隐冒出的淡青色胡茬,他心底忍不住摇了摇头。
因着圣人病重的事儿,将战后的安抚事项交代完了后,殿下便马不停蹄的往长安赶。
今日好不容易赶到了,得知了圣人病情已经稳定下来后,殿下先是给圣人侍了回疾,而后听说今日是中秋,又忙命他们去永昌坊打听顾娘子是否出去赏灯了。
得了消息后,殿下竟是连仪容都来不及细细整理,只换了身衣衫就跑了出来。他向来都是个极讲究的人,这样匆匆忙忙的,是绝无仅有的事。
可眼下瞧着,结果却并不怎么好。晚上的风有些凉,众人出来的时候急,都穿的是单衣,赵闻看着徐晏被西风拂乱的发丝,竟觉出了几分狼狈来。
见他眼底的那抹暗红色逐渐消了下去,赵闻不由得问道:“殿下,可要现在回宫去?圣人在清晖阁设了赏月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