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闻以前是他的伴读,跟了他十几年。十几年的时间,确实足以让他记住顾令颜的生辰。
然而就是赵闻都记住了的事,他却记不住。
无怪乎她会失望。
徐晏忽又觉得一阵难受翻涌上来,一点一点撞击他的心尖,握着杯盏的指尖都在颤抖。
他这几日拼命处理政务,没日没夜的批阅公文,就是为了腾出时间来去找她,想要同她把事情解释清楚。等时间真的腾出来了,却没有去找她的勇气。更不知道见到她后,该怎么开口。
空闲下来一想,才知道自己这些举动有多可笑。
先前支撑着他的心绪骤然倒塌,顷刻间,人一下子颓靡下来。
徐晏支着凭几想要起身,刚刚站起来,却身子一歪,差点摔在地上。
“殿下。”赵闻胆战心惊看着他,想要伸手去扶。
徐晏避开了他的手,似想起什么,低声道:“在行宫时,她拿来的那个盒子,孤顺手给了谁?”
第30章 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
长平郡公府离得远, 众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天色暗沉沉的,厚厚的云层挡住了落日余晖, 掀开帘子瞧上一眼,便要被这阴沉景象骇得松了手。
顾若兰倒是饶有兴味看着外面,还转头问:“怕不怕?”
顾令颜摇了摇头:“不怕。”她向来不怕风雨, 反倒最喜欢下雨天窝在屋子里的感觉。
偶尔兴致上来,便让人研墨, 对着雨景做幅画。
顾若兰笑了声, 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除了长相, 你也就这点跟我像了。”
因帘子被掀开, 冷风灌了进来, 顾令颜忍不住拢了拢衣衫。今日在长平郡公府,不知他们是消息不灵通, 还是没人在意,她未曾听任何人提起过她和太子的事。
无论是当面还是背地。这让她很舒服。
郡公府的太夫人还搂着她说:“这小丫头可人疼, 我都恨不得养在我家里才好。”
这话一出来,众人都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揶揄的笑了起来。顾令颜霎时红了脸, 拽紧了衣角,垂首不语。
顾若兰当时便笑道:“我倒是想呢, 只是我妹妹闹得很,在家就够让我母亲操心的, 可不敢让她来烦扰太夫人。”
长平太夫人听出来她不大乐意,却没立马歇了心思,旁敲侧击问了几句。顾若兰也没当场拒绝,彼此都留了点余地。
车帘被放下, 只从细竹编织的孔隙里透进来点光亮,顾令颜靠着车壁昏昏欲睡。
顾若兰道:“好几年没回长安了,如今再回来,感觉倒是不错,比陇西繁华热闹多了。”她生性喜热闹、好宴饮,在陇西总觉得不得劲。
顾令颜软着声音问她:“姐姐怎么总是不回来?每次都在信里说要回来了,又不回。”
“不敢回呐。”顾若兰眼中带着笑,戏谑道,“招惹的人太多了,怕被人讨债,哪敢回来啊?”
顾令颜微一怔神,想起了今日在筵席上,有位娘子同顾若兰说话时,她丈夫总是阴沉沉的看着顾若兰,感觉牙都咬得嘎吱响。
幼时的记忆里,顾若兰身边总是围绕着一大群人,男女都有。那时上门提亲的人,差点踏破顾家的门槛,越王曾经放言非顾二娘不娶,就是没人搭理他。
也有小姑娘哭闹着要嫁给顾家二娘,说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好的郎君了,既如此,还不如嫁给她。
“姐姐,那样有趣么?”顾令颜好奇问了句。
“有趣啊。”
这下子,连顾容华都坐了起来,努力睁开双朦胧睡眼,在夜色中一脸期待的望过去。
顾若兰忽然放声笑开,搂着顾令颜揉了揉她的发髻,等将好好的堕马髻揉成一团乱后方才满意笑道:“当然有趣了,比你之前在太子这一棵树上吊死来的舒服。”
话一出口,她心底便咯噔一声,整个人都僵在那,缓缓低头去看顾令颜的神情。
然顾令颜面上却没什么变化,甚至还带了些笑,对她说:“阿姊说得没错,确实如此。”太子不喜欢她,即便她想吊在那棵树上,也没有半点用。
现在看开了,旁人提起时,她心脏还是会抽痛一下,却也仅此而已。
顾容华心向往之,捧着脸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后来呢?”顾令颜戳了戳她的胳膊,“后来如何了?”
顾若兰揽着她靠在车壁上,轻笑了声:“后来啊,后来碰上了你姊夫,就收了手。”
顾容华从手心里抬起头来,晶亮的眸子闪着光,问:“那姊夫知道从前的事么?”
“知道呀,他从前还跟人打过架,平常看起来那么文弱,想不到打架竟那么狠。”想起丈夫李恒,顾若兰眼中泛起了笑意。
旁边俩人惊叹无比。
顾若兰扯了扯顾令颜的脸颊,问她:“既然不需嫁给太子了,我另替你找个好的,你且说说,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哪有这么直白的人,就是白天长平太夫人想要她做孙媳,也是委婉着说。顾令颜一下子红透了脸,转过头去不理她。
惹得顾若兰又是一阵笑。
几人回去时,正好在门口撞见了顾审。
顾审这段时日的脸色都不好,瞧见几个孙女,还是稍缓了点面色,尽量和颜悦色的说:“颜颜多出去走走,是好事。”从前顾令颜要么闷在家里作画,出门也多半去找太子,他看在眼里,不知有多着急。
偏作为祖父,不大好去说孙女。
顾令颜应了好,跟随着众人进府,顾审则转身去了书房。甫一进去他便骂道:“这个郑青安,真不是个东西!”
顾立信忙问怎么回事。
“今日高句丽的事,也不知他是想跟我作对,还是心里真这么想的,居然敢说这种话。”顾审咬着牙跪坐在垫了锦罽的矮榻上,灌了一盏茶才压下火气。
从大齐建国以来,高句丽同大齐便连年征战不断。高句丽毕竟疆域有限,这些年大齐国力日渐昌盛,河西安定后也腾了出手来对付高句丽,转瞬将其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于是高句丽请降,愿为大齐属国。
双方停战是两边共同意愿,顾审倒也希望如此。然而即便是这种情况下,高句丽还在试图谈条件,竟说让双方驻军各撤退百里,边境只留百姓居住。
也不知怎的,以郑青安为首的一众人,竟要劝皇帝同意。被顾审骂了后说:“连年征战,疲乏不堪。如能停战,是为边疆百姓福祉,顾侍中为何不愿意?”
顾审差点便在御前同其吵起来,幸得被人给劝住了。
顾立同想了一会,忙安慰道:“阿耶,这等荒唐事圣人想来也不会同意,还是不要管他了。”
又坐着兀自生了会闷气,顾审心里那股子郁气才得以纾解:“今日太子倒是有个人样,把郑青安从头到脚暗讽了顿,我心里也舒坦点了。”
太子说话不好听,这是公认的事。然而听到他嘲讽自己对头时,还是有几分愉悦的。
想到这,顾审又叹了声:“可惜了,是个瞎子。要不是皇子,放在普通人家里头,瞎子可不能入仕啊。”
顾立信和顾立同低着头饮茶,用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俩人皆知顾审口中的瞎,并非是身体的瞎,仅是在骂他罢了。
作为太子太师,太子名义上是顾审的学生。顾审为人护短,从前对太子不错,压根就不许越王一系的人挑他的错。
以前从未这样骂过太子,这还是头一遭。
“得让他吃点苦头。”顾审说。
顾立信眉心猛地跳了一下,迟滞了一瞬方问:“父亲舍得弃了?”在太子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整个顾家不知投了多少心血,现在放弃,谁也舍不得。
何况顾家和越王关系并不好,现在弃了太子,得不偿失。
“当然舍不得了。”顾审一脸坦荡,“按照圣人当年的意思,压根就不想立储。要不是咱们几家力捧,他这个位置能这么稳当?”
“虽舍不得,但得让他知道什么是尊重恭敬,不能让他如此为所欲为。”
众人皆默然,谁心里都有气,顾立信当初还差点冲去东宫,想要揪着太子打一顿。
顾审又道:“还有三郎的事,他在圣人面前说过,后来又跟我提了好几次。等过完年,就让他去河西吧。”
“阿耶。”顾立信怔了一会,神情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战死在河西的幼弟,原以为父亲不会同意的,没想到竟是他主动说了。
“没办法啊,他非要去。”顾审笑着叹了句,“咱们家排行老三的,性子都倔。”细细看去,笑里有几分苦涩。
他们这些做长辈的,都这个岁数的人了,如何看不出来太子不喜欢顾令颜。然而她喜欢,性子又倔,从来没人敢劝她。
就怕劝着劝着,还适得其反。
只能等她现在自己想开了,倒是能洒脱丢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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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思殿上首,华服美人饮着茶,讶异道:“他真去找过颜颜了?”
“是。”武陵嗤笑道,“就是我办赏花宴那日,他巴巴的凑过去了,被人家一阵嫌弃。”
朱贵妃放下杯盏,指尖在桌沿上点了点:“他都没跟我说过,我还不知道有这回事。”自己生出来的,哪里会看不明白。
他这样子,分明是要回心转意了。
可人家,又凭什么会等他呢。
武陵想起他那日的样子就想发笑:“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路都走不稳了。还跟我说他后悔了。后悔了跟我说有什么用。”
朱贵妃觉得有趣,却嘱咐道:“你不必管他,也不关我的事。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要想人回头看他,不拿出点诚意,顾家能消气?”
圣人做太子时,几经废立,心底里一直惶恐不安。他想多拉拢人,但自己已经有了妻室,便干脆将儿子给拎出来,求先帝为徐晏和顾侍中孙女保媒。
先帝也打算给徐晏一个强盛妻族,欣然应允。彼时顾令颜尚在襁褓,在先帝和朱明德的软磨硬泡下,顾审终是同意下来。
这桩婚事来得并不易,却硬生生被徐晏自己给折腾没了。
既没了,却又不愿意撒手,那就只能自己去争取,别指望旁人再出手。
俩人各自冷笑了几声,本想岔开话题,却有侍从进来禀报:“娘子,太子殿下派了人过来。”
“来做什么?要来用晚膳?”朱贵妃手里正在剥橘子,闻言连眉毛都没抬一下,甚至还有点不耐。
侍从答:“没。人去了七公主处,替殿下索要一方帕子。”
第31章 她何时病的?
找七公主索要一方帕子?
武陵同朱贵妃面面相觑片刻, 眼中都带着疑惑,却发现对方同样不清楚状况。
“什么帕子?”朱贵妃率先发问,连剥橘子的动作都顿了下来。
侍从说起自己刚才打听到的:“说是七公主先前从殿下这拿了个盒子走, 盒子里头有一方绢帕。那盒子,是夏末顾三娘子在行宫时送去的。”
殿中燃着炭,从金猊炉孔隙间飘散出袅袅零陵香的气息, 一室温暖如春。
朱贵妃忍不住轻笑了声,从案几上端起杯盏, 饮了口茶润喉。
“瞧吧, 刚才说什么, 就来什么了。”朱贵妃慵懒靠在榻上, 修长手指点点扶手, 动作里带着点子漫不经心。
武陵默了一瞬,身子前倾了些:“本有件事要跟母亲说, 方才给忘了。这人说起七娘,我才想起来。”
朱贵妃偏头看她:“嗯?”
武陵皱着眉说:“那日赏花宴上, 赵闻听到人议论阿颜和三郎的事,说的很是难听。三郎发了火, 说要一查到底, 他是男子不好直接管,便是我着手查的。”
“后来查出来, 那几个传话的小娘子都是平常跟在七娘身边几个,话也是从七娘口里出来的。”
清思殿陡的静了片刻, 只剩炭火爆开时发出的噼啪声,分明没什么变化,却冷了许多。
锦宁给空了的杯盏里头斟茶,因手有些抖, 差点将茶水洒到外面。
跟久了的人都知道,这是贵妃发怒的前兆。
连武陵都屏声敛气起来。
“这孩子,心愈发的大了。”朱贵妃敛眉看了眼指尖蔻丹,轻声道,“往常她那些小心思,我都懒得管。”
无论是在她面前说些似是而非、挑拨离间的话,还是经常无意识的提起朱良济,试图让她撮合俩人,她都只当有些小心机也无妨。
她向来对小女娘宽容。
可背地里编排议论人,甚至唆使她人传这种话,便是品行有问题。
武陵心尖颤了一下,问道:“七娘这个事,可要告诉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