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京华——墨宝非宝
墨宝非宝  发于:2021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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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没亮,再睡一会。”他低声问。
  她以为谢骛清长途奔波,困了乏了,点点头,跟他回了床上。黑暗里,男人摸着床边沿找捆扎床帐的绸缎绳。
  绳子穗在他手掌下晃动着,没多会儿,两旁帐子都被放了。
  何未迷迷瞪瞪被他亲到唇上,后腰被他搂着,平躺着放到了锦被上,想,怎么都不说一说,问一问,这一趟回来为什么,何时到的,何时走……可糊里糊涂再想,久别重逢的夫妻,怕总要亲热一番的。再严肃的将军,亦是血肉之躯。
  谢骛清搂着她的身子,感觉到何未的双臂主动勾到自己脖后,他就着床帐内的微弱光线,看着久未见的女孩子。血液里奔涌流淌着的,是属于一个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她长发里的香愈演愈烈。
  “为什么在这里睡?”他哑声道,用鼻尖擦着她的眉心。

  他见屋内陈设,不像有人久居,猜她是一时兴起。
  何未不答,瞅着他,瞅了会儿,因亲热而闭上了。
  因为战事。她怕北平沦陷后,她不得不跟着客轮迁移去香港、澳门。怕再见遥遥无期。
  谢骛清和她仿佛在新婚初夜。
  等到天边泛白,日光初升,锦被已潮得不像话。她伸出一只手臂到锦被外,摸床边小凳子上的青釉茶杯,昨晚晾在那儿的。
  谢骛清先一步拿了,喂到她唇边。
  何未喝了一小口,懒懒地对他笑,轻声道:“此时终觉是嫁了人的。”
  他笑,放茶杯到凳子上:“喂一口水,已高兴成这样子了?”
  何未半真半假地“嗯”了声,小声道:“这话不能在外边说,没人晓得咱俩结婚了。不能和家里人说,她们要担心我。好像只能和你说……上一次你先走,我再南下,路上想着,我们两个结婚以来,没过过真正的日子。等再见,全要补回来。”
  谢骛清的手还在小凳子上,停了一会儿,收回来。
  他用大拇指的指腹摩挲她的脸:“过去总想给你名分。如今名分有了,仍是委屈了你。”
  何未眯着眼睛,瞧近在眼前的男人。
  “没有委屈,”她小声道,“倒是觉得你辛苦,有妻子孩子,却要独自在战场上过日子。”
  谢骛清眼中有笑。他这一年望北方战事,心中忧虑,早忘了欢愉为何物。
  有妻子、孩子,更有奋力一战的理由。
  过去为国为民,而今为国为民、为家。为自己的,为无数人的妻子和孩子不沦为亡国奴。
  何未见天亮了,想他的部下全在院子里,这位将军该起床了,否则不像话。
  未料,谢骛清惯来和她一起只有随性随心,从未改过。
  他照惯例,下床去多宝阁隔断墙的白瓷碟子里找到香烟和火柴盒,回到屋内抽了半根烟,便回了床上。何未阖眸,上唇上有温度落下,她清晰感知他如何亲下来,压着她唇。
  他如同泰丰楼那次,极其温柔地在她唇上停留着,以温热的气息包裹着她。
  何未等了会儿,等得不耐,想睁眼,谢骛清仿佛感知她的情绪,笑了。
  “二小姐的耐心,和过去一样。”他绕到她耳旁,低声笑道。
  何未欲要启口。他低头,完全张开唇,引导她和自己吮吻……光从床帐缝隙里透进来,晃到她眼皮上。她像看到一轮轮光影,金色的,明的、暗的,在他光裸的背后。
  谢骛清亲完,安静抱着她,过了会儿,低声道:“北上前,在上海的交通站见过一次邓元初。他提起你包的饺子好吃。”
  为何突然说到饺子?
  等谢骛清下床,出去让警卫员帮忙烧洗澡水,她躺在床上渐明白,结婚到如今,谢骛清从没吃过一次她亲手包的饺子。
  并非贪恋一碟水饺,而是怕随时面临生死相隔,再没机会吃。
  一个年少从军的男人,早忘了如何表达心底的柔软。这是他无法宣之于口的思念。
 
 
第64章 月笼山海关(1)
  谢骛清拎着一个木桶进来:“他们说,沐浴房没打扫过。老伯呢?”
  何未扭上小衫前襟的布纽扣:“去年走的。”
  门外,警卫员抱着洗刷过的木澡盆,侧立在门外,小声唤了句“将军”。谢骛清恍惚间,被惊醒,手伸到珠帘外,接了,摆到正房当中。
  窗台上,海棠花未开。碧叶浓翠。
  “叔叔婶婶刚走那年,我们家里人来不及入京,后事都是他一手操办的,”门外相继摆了两桶冰水,谢骛清来回几趟,忙碌于珠帘内外,把洗澡水为她准备好了。
  有关老伯的后事,他没问,更不必问。何未能办妥一切。
  他初初见朱门反锁,床畔有茶,没料到老伯已去。方才出去,留意到水缸空空,便有了不好的预感,被她应证了。
  “煮茶的水,你准备的?”他低声问。
  她轻颔首,“嗯”了声:“每日有人来,换瓶里的水,隔断日子,更换旧茶叶。”
  壁灯没关,混在日光中,分不清孰亮孰暗。
  谢骛清低俯腰身,以手试水温。
  她日复一日准备,却不知家人归期。他的海棠花,四九城富贵的何二小姐,背靠高背座椅,两腿交叠着,织金的高跟鞋吊在脚趾上。她悠哉哉打着拍子,等热水冲洗。
  谢骛清昨夜长裤被压在她身子下,褶子明显,方才出去被部下瞧了个遍。
  白雾氤氲里,她来到他跟前。
  谢骛清道:“你先洗。我用你剩下的。”
  “哪有用剩下的水洗澡的。”她咕哝。
  谢骛清低头,道:“谢某人甘之如饴。”
  两人对视。
  何未原想问,他此番入京是何目的。
  柜子上摆着的自鸣钟滴滴哒哒走,落在心上。她改了主意。
  既选了战时嫁一个军人,便要学会如何为自己宽心。晚些问。
  “路上来,遇到麻烦了吗?”她手攀上他的肩,自衬衫肩线滑下,到他的手肘上,把卷起来的衬衫衣袖展开。
  谢骛清笑而不语。
  何未把他方才系好的纽扣,一粒粒扭开。他以沉默,纵容她为自己宽衣。何未把衬衫挂在一旁的高背椅上,摸到衬衫胸前口袋里有一硬物,似一张纸,硬的。
  起初想,怕是机密电报,直到摸出相片纸的硬度。
  抽出看。
  中年的谢骛清身着十八岁成名那年的军装外套,一手斜插在军裤口袋里,另一只手臂的臂弯里,坐着个奶娃娃。人至中年,不再如少年下巴微扬,而是面容严肃,直视镜头。
  心有万里河川,蒙难的家国。
  那年的他历经千难万险到香港求医,从衣柜里看到妻子的心意。谢家落败后,被昔日宿敌一把火烧了宅子。他当时被软禁在监牢里,听闻贵州谢家的火连烧数日。熊熊烈火中,别说少年成名时拍照的军装,连谢家人最珍视的家庭合照都没留下一张……
  衣柜里的军装,是何未照着他的照片,找裁缝原样剪裁复原的。
  她心里的少将军,永远是十八岁,心有长风万里的谢骛清。
  香港小公寓里,他重穿军装,对照纯银制的半身穿衣镜,恍如见到辛亥革命后的自己。
  一封家书急送保定。
  夜里,他摸黑于教员的单人宿舍收拾行囊。身后,有等在那里送他去火车站的邵先生,还有几个听闻谢老将军被军阀重兵围困的教员,几个大男人都是北方生人,对南方军阀了解不多,老的、少的,想宽慰,凑在一处没想到半句。
  谢骛清扣上皮箱子,拎到手里,对几位同仁颔首告辞。
  他迈出教员宿舍的门,自教室前走过,被一声谢教员留住了前行的脚步。谢骛清顿足,回首,这一期的半数学员,身着军校制服,涌现于教室外的空地。众人比他年纪小的少,大谢骛清几岁的多,可对这位教员的尊敬不减。
  有人行了军礼,余下的纷纷抬手。
  十八岁的他,心中感伤不多。少年心气高,除了心急如焚回家救父,便仅剩下对家国未来的担忧,还有反袁的志向。他一手提着皮箱子,另一只手对众学员行了一个板正、严肃的军礼。
  “诸位,”他放下手,直视月下同袍,“光复大义,重振河山,吾辈万死莫辞。”
  这是昔日他和赵予诚部队的宣誓词,亦是辛亥革命的千万军人心中所想。
  在一声声重振河山里,他自军校的黑色铁门走出,背对校训,上了离开保定的车。后来的许多人,确实做到了:万死莫辞。
  ……
  何未用手指摸着继清的小小脸,眼前浮了水雾。
  “不敢带二小姐的相片,”谢骛清自她身后,笑着道,“贴身带的,仅有这个。”
  “没人看到……问你,哪里来的孩子吗?”她鼻音浓重地问。
  “谢某,”他笑,以他往昔独有的打趣方式说,“情债多。”
  她把相片仔细放回口袋。
  能想象得到,战场上、血火里,这张相片是他的慰藉。
  何未回到木盆旁,解谢骛清腰上的枪袋。比过去旧得多,倒没换过。
  谢骛清此人的节俭,处处可见。
  “这皮倒是结实。”她低声道,两手绕到他腰后,手托着枪袋,从他腰间取下,搭在了衬衫上。
  “过去的东西,手艺好。”他低声答。
  “你是嫌自己老了?总是强调过去,曾经,”她解他的裤腰,被谢骛清扣住了手,“不过也是……年纪不小了。”
  谢骛清突然弯腰,抄抱起何未。
  她人连着衣裳,全都浸到热水里。万幸是贴身的里衣,可被浸透了裹着身子,像被绑缚住,伸展不开。谢骛清隔着热水,像她方才,为她一件件脱去衣裳。
  倒不像她爱说话,全程除却行动,没说多一个字。
  毛巾浸了水,擦上她的后背。
  何未惬意阖眸:“清哥。”
  “嗯。”
  她脸靠着木盆边沿,借水雾,看上半身未着衣衫,仅着长裤的谢骛清。他也十分惬意,拖过来一个凳子,跨坐在上头,两腿分开在木盆两侧。
  “在香港,我给继清洗澡,就是这样,”他用白毛巾淋湿她的长发,握在手里,慢慢给她洗着发梢,往上,耐心揉搓,“原想教他叫妈妈。没教会,时间太短了。”
  何未始终没睁眼,把眼泪压着。
  比起许多人,能一家平安已是万幸。
  午饭时,她如他愿,包了饺子。
  统共煮了五盘,茴香猪肉,白菜猪肉,羊肉萝卜,韭菜鸡蛋,鸭肉粉丝。
  “上一回只有白菜猪肉的,”她小声道,“这一回全了。”
  谢骛清握着竹筷,惬意地要了一壶烧酒,就着糖醋蒜,慢慢吃、细细品。
  “回来要办什么要紧事?”她吃罢,放筷问,“有需我做的吗?”
  第四次围剿刚结束,他们以7万胜了南京政府的40万军队。战场上的事她不懂,至少明白,以少胜多后,将士们须修整。此刻入京,绝不单单为私事。
  难道为筹集物资?武器?
  谢骛清直视于她。
  何未等得忐忑,怕不好的消息。
  他往小酒盅里倒了烧酒:“这次回来,为抗日。”
  何未怔住,盯着他。
  谢骛清微笑着,回视她。
  南京政府刚刚向各国借款,买下大量军火,请来军事顾问和专家,调集一百万军队,准备对红区展开第五次围剿……而红军那边至多十万人。凶险非常。
  不说围剿的事,红军多在南方,如何跨越万水千山,北上抗日?
  “西北军的人,决心抗日,”谢骛清看穿她的困惑,低声道,“几个将军联合了东北义勇军,就在上月底成立了抗日同盟军。前敌总指挥兼第2军军长,是红军的人。”
  她敛住呼吸,心跳仿佛停了,能感知的只有渐热的血,流淌过身躯。
  “我们要收复热河。”他又道。
  午后无风,六月的日光,透过窗子落到她的手臂和后肩,烤得热。
  她心里的热意,胜过这一切。
  从元月一日开始的长城抗战,曾是全国的希望。
  山海关沦陷后,南京政府在全国抗日热情的高压下,调兵前往长城,正面抵抗日军进攻。那数月,各城市捐款款物,上至老人下至幼童,无不心系抗日。民兵团、妇女救助团,医护人员,无不从各地赶往长城……
  “长城抗战那几个月……死了许多将士,”她说,“那些内战的将军来到长城,没有一个含糊的,都拼了命,”长期内战,不少人憋着气,远望关外,终于等到被调回长城战线,都拿出了军人的骨气,“坚持了几个月,接连失守,最后都没等到援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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