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京华——墨宝非宝
墨宝非宝  发于:2021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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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召家小公子,在门外等着见你呢。”扣青挑起帘子。
  他?
  何未让扣青准备茶点。
  跨入书房门槛的,不止召应升,还有昔日和他一同被何未藏在宫里,避过祸的老同学。两人不知怎地,见到何未仍有羞愧之意,两个大男人迟迟未开口,倒是何未先笑了:“你们是听说航运办事处招人,来帮忙的吗?”
  她见两人眼底的喜色,料想猜对了,于是道:“猜对了最好。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先抓紧熟悉起来。你们两个是有学识的人,容易上手。”
  她挂了电话给办公室,叫胡盛秋来接人。
  “二小姐倒是有人脉在,”胡盛秋见寻了两个好帮手,心下大喜,笑着道,“连招人都如此容易。”
  “这是旧缘,”她道,“不只有我的功劳,还和某位少将军有关。”
  今夜,何家九爷于广德楼包场,为何二小姐庆生。
  其中三个包厢留给何家各房。
  何至臻一人就占了一间。她自跟了东北军的一位高级军官,就如平地踏青云,地位扶摇直上,成了何家各房眼里的贵人。如今东北军退回山海关,常驻北平,虽被国人戳着脊梁骨,却照旧是北平最有权势的一支。
  何未晚到了十分钟,她仍然是一身白丝绒长裙和狐狸围领,进了广德楼。
  京津名伶,尽数捧场,名牌于广德楼外挂满了整面墙。这场面已许久未见。
  戏池子旁,歇息的大小名伶们,接连起身,朝此处来,一见到何未便行了旧礼,先后道:“二小姐。”
  “诸位能今夜赶到广德楼捧场,实属难得,”何未感激道,“稍后泰丰楼,我与诸位把酒言欢,彻夜长谈。”
  其中之一的祝小培对何未展颜一笑,柔声道:“二小姐和九先生能做这个局,让我们为国尽一份薄利,该由我们道谢才是。”
  何未和祝小培相视一笑。两人正说着,门外,有一书生模样的男人匆匆而至。
  祝谦怀亲自拎着行头,在在场军官、达官显贵和名媛小姐们的异样目光里,略有局促地走到何未身前,微颔首,权作招呼。他脚下的皮鞋底是脏的,如今仅是代课教师的他,没资本养一辆轿车或是黄包车,为剩下几角钱,步行而来。
  “祝先生该说一声,我叫辆车接你。”何未轻声道。
  “无妨,无妨,”祝谦怀毫不介意,反倒不好意思了,“祝某早没什么声名了,接到二小姐的帖子……还怕给二小姐丢了颜面。”
  他言语隐晦,低头抱歉一笑,先进了后台。
  “我以为他不会来。”祝小培轻声说。
  掠走祝谦怀的人,正是老奉系的人。今朝满座,又以东北军为主。他登台的压力胜过在场任何一位。但为了抗日募捐,他还是来了。
  开场锣起。
  她由广德楼老板亲自接迎,往二楼去,迎面碰上何至臻挽着母亲的手臂,拾级而下。一母二女,均驻足。
  何未欲启口,唤一声母亲。生母的目光已移向戏池子。
  “九叔最宠妹妹,令人不得不羡慕,”何至臻凝注着何未,“今夜又是大手笔。”
  “过生辰仅是个幌子,”何未回视亲姐姐,“今日来的人,也不是给我和九叔面子,而是为了抗日。姐姐的丈夫来自关外,如今故土蒙难,还希望他能慷慨解囊,多捐些。”
  何至臻似被戳痛,更似被何未直指丈夫是个懦夫。
  “二小姐,请先上楼,还有一位客人等着。”广德楼老板恰到好处截断她们。
  何未未再多留,随老板去二楼。
  在包厢的珠帘后,翘着二郎腿、喝着酒的是郑渡。郑渡已不再穿东北军的军装,随便披了件深灰色的西装外套,喝得半醉。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能换成我帮你。”她挨着郑渡,坐到椅子里。
  “正所谓,世事难料。”郑渡照旧是那副样子,正经里夹带着几分戏谑。
  “战况如何了?”她轻声问,不再玩笑。
  郑渡敛去笑容,沉吟许久,轻摇头。
  落入日本人手里的,何止是土地,还有昔日奉系的军工厂。他曾带谢骛清参观过的工厂,还有国内难得自产的装甲车,尽数随着东三省丢掉了。
  “今夜请你来,不止想为你们抗日义勇军筹款,”何未轻声道,“有人组织了救护队,想支援你们的伤兵医院。”
  郑渡意外:“关外这么危险……”
  “正是因为关外危险,才要你帮忙想办法,和我一起运送这些人安全抵达伤兵医院。还有妇女救护班,都是女孩子们自愿报名参加的,”何未接着道,“大家知道你们缺少医护人员。”
  郑渡自从脱离东北军,加入抗日义勇军,就自认是孤军奋战。
  毕竟南京政府已经放弃了他的故土。
  现在,何未告诉他,有许多不知名的人,要北上、想出关,前往战场支援……他守故土,因那是故乡,而那些前来救护的人们冒死北上,才真是大无畏。
  郑渡方才饮酒醉,实是心里不痛快。
  他从关外战场来,在这个广德楼里,见到了昔日东北军的许多朋友、兄弟。大家见到郑渡,都以一种复杂的神情和目光来打量、审视他。
  昔日郑渡军衔不低,如今脱下一身军装加入抗日义勇军这种民间组织,就算战死也没个名声留下来。九一八后,曾有人劝他,一同撤回山海关。他以郑家小少爷的脾气,笑嘲对方:“连条狗都知道守着家,让我郑渡跟你们退回山海关?岂不是说我连狗都不如?”
  劝他的人碰了一鼻子灰,再无多言。
  今日郑渡入关,见正阳门仍是人潮汹涌,德胜门外大街依旧车水如龙,甚至故宫博物院开馆闭馆的时辰都毫无变化……心有凄然。
  他久处抗日一线,背无援兵,深知迟早有无兵士、无兵器的一日。只晓得为故土,战一日是一日。若说心中无怨,是假的。
  关外早已狼烟四起,上百个县城沦陷。长城内,却是人间繁盛……
  他不甘心,为何东三省要被放弃。
  心中堵着一口气的男人、昔日的郑家小公子换了数年前于京城定制的布料最昂贵的西装,现身广德楼。他不想让退入关内的懦夫们看到一分一毫的颓败之气,哪怕全国都知道,义勇军缺人缺钱,更缺战地医疗资源。
  郑渡掩去眼底、心中的情绪。
  他立身而起,两手插在长裤口袋里,看向湘帘外的戏池子和尚未有人登台的戏台:“关外的战场,没你们想得这么简单,还是留给我们这些留下来的军人吧。那是战场,阿鼻地狱。”
  何未过去和郑渡打得交道不多,但约莫下过判断,这是一个内心清明,精明避世的男人。而避世之人,也有直面外敌之气魄。
  “外敌入侵,没人会想得简单。南京政府的放弃,我们每个人都恨之入骨,”她道,“郑将军,松花江,也是我们的河流。”
 
 
第62章 月是故乡明(2)
  郑渡久久不语。
  戏台的帘子被一只手挑起,清秀的手型,本应是养尊处优的名旦,却因这一年握粗劣的白|粉笔写下太多的板书,为养活学校做了太多农活,致使指关节变得粗大,不再纤细文气。
  上了戏装的祝谦怀款步而出。
  不止他,身后名伶、名坤伶们依次亮相。
  戏池子和二楼包厢的客人们尽数静了,这不合规矩,哪怕是谢幕,也仅有最后一幕戏的压轴旦角来谢。而不是这般场面。
  祝谦怀略微上前半步,柔柔一个福,旋即直身,对着二楼何未的包厢开腔道:“我等听闻今日有位于关外抗日的将军在,便想今日破一个规矩,想一同登台唱出戏。”
  他说完,祝小培也高声道:“那位将军,你只管点你想听的。今日京津两地的梨园好友们,不论旦生,愿为将军唱这一曲。”
  话音落,场面更静了。
  今日郑渡来,除却东北军的旧相识,并无人知晓。
  而今,大家虽心生疑惑,却无人派遣亲信探听。抗日的将军,多和红区有关,也就是南京政府的敌人。倘若有人走漏风声,势必遭到追捕……
  在座众人不约而同选择不问、不想,只管当这是一场京华夜阑梦。
  “郑将军,请点吧。”何未轻声道。
  珠帘外,广德楼老板托着个戏曲单子,静立等候。
  郑渡静默良久,轻声道:“我于奉天出生、长大,并不常入京。那日于广德楼初见何二小姐,是初入戏楼……”他声已微颤,仍压抑着,以语气的不羁掩饰心底的浪潮,“倒不如二小姐来为郑某点一折,如何?”
  “逊清皇帝大婚时,升平署连排了三日的戏,一共唱了三十四场,”她道,“其中有俞老板的《长坂坡》。将军若不嫌,可一试。”
  长坂坡。赵子龙单骑救主,孤身敌万军,一战成名。
  “好,”郑渡一笑,快意道,“就长坂坡。前清皇帝享受的,我们也享受享受。”
  何未穿过珠帘,以毛笔蘸墨,于红纸上写下“长坂坡”。
  广德楼老板得了信,捧着红纸,小跑着下了木质楼梯,破了例,以响亮的声音对在场众人道:“开场戏,长坂坡!”
  有人自老板手里接了红纸,将今日开场戏张贴出去。台上的名伶们退下,头一回不论主配,于后台将角色分了下去,卸妆、上装,换戏服。
  锣鼓声,敲在人心上。
  何未和郑渡落座于暗红缎面包裹的太师椅,面对着垂下来的湘帘,同候一场戏。
  郑渡说的并非实话。京戏流行于北面多年,当年日本关东大地震,奉系为了募捐筹款,就由少帅男扮女装,亲登戏台,为日本人募捐。
  他怎会不知,恐怕不想记得这一往事,不愿回忆。
  背后的珠帘子由广德楼老板亲自把守,乌木盘子如流水般送过来,时有银票,时有临时被人自腕子上撸下来的碧玉镯子,汉白玉耳坠。不留名,不留姓,毫无平日捐款唱名的气魄,在这上面,无人想攀比。
  戏台上,有人念白道:启禀丞相,那一穿白袍小将乃是常山赵云。
  有人念白回:噢!他就是常山的赵子龙!好将啊,真乃英勇好将啊!
  ……
  郑渡的双眼蒙上水雾。
  赵云于台上念白,他不觉也轻声道:“曹营众将听者,哪个有胆量的,只管前来……”
  片刻后,他又跟着台上赵云念道:“曹营众将听者:哪个不怕死的,只管前来!”
  何未低头,以茶杯盖轻抹去浮叶。她盯住那一碗茶水,眼泪险些掉落。
  包厢内的矮桌上早摆满了珠翠。
  再送入的,皆放于地板上。这像极了过去四九城权贵们捧角的做派,只是今日捧的并非灯笼光影笼着的戏服将军,而是包厢里的无名将领。
  “装箱吧。”她低声对珠帘外的老板说。
  老板领会,带人抬了隔壁空包厢的九个木箱子来,妥善包裹了珠翠玛瑙,古玩玉器。这些将由何家运到沪上、香港,换取物资和药品、枪支弹药。
  清点完毕,戏落了幕。
  老板问,郑将军是否要见他们。
  “不必了,”郑渡笑道,“如今我就像被曹军追赶的赵子龙,腹背受敌,满身麻烦。待来日,日寇离开关外,郑渡设宴,宴请今日戏台上的诸位。”
  老板躬身离开。
  郑渡轻吁出一口气。
  “松花江,我们绝不会丢,”他道,“义勇军在山海关外,为你们北平守住长城以北,守一日是一日。”
  言罢,他带着醉意离开太师椅。
 
 
第二折 戏已上。
  郑渡不再耽搁,口述一个隐秘的联络方式,用以接送救护队和妇女救护班的义士。她牢记于心,掀珠帘,送郑渡离开包厢。
  白珠子缠在郑渡手臂上,他笑着拨开,一抬眼,瞧见那位一回山海关就迎娶了何家大小姐的军官。他笑意未减,一手伸出去,似和旧时握手,就在对方伸出右手时,左手往腰后一探,揭枪袋,掏出不离身的枪。
  何至臻失声一霎,黑洞洞的枪口已对上那位军官的额头。
  “郑兄喝多了,”那军官虽是惊骇,但毕竟久经沙场,也了解郑渡不给任何人卖面子的纨绔习性,强打着笑颜寒暄,“这是要和小弟耍脾气?”
  “郑家我就是最小的,”郑渡皮笑肉不笑,嘲讽道,“何处来的弟弟?”

  他单手上膛,那人脸色已变。
  何未敛了呼吸。
  “郑渡,”身后同仁要拦,怕被波及,不愿上前,以言语劝,“大家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我们也是得了军令撤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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