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京华——墨宝非宝
墨宝非宝  发于:2021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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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地一声,扳机扣动。
  寂静中,没人倒下。虚惊一场。
  何未和何至臻同时拉住身边人。何至臻握紧丈夫的手臂,脸色煞白,腿像没了知觉,仍在后怕里,心狂跳着;何未的手臂挡到郑渡面前,以半身挡住他。
  仅有郑渡,仿佛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在关外,雪地里,”郑渡对着那人说,“你的父老乡亲,都在这样的枪口下,唯一不同的是,枪膛里都是7.92口径的子弹,”他指自己额头,“从这儿穿过去,人就没了。”
  “你们家那个县城,”他又道,“孩子开始学日语了。”
  没人回答他。
  “还要种鸦片,养杀了他们亲人的日本人。”他最后说。
  郑渡收了枪:“一个小玩笑,搅了二小姐的好心情。抱歉。”
  他以绅士之姿,指楼梯,谦让何未先行。
  何未扶着木质扶梯的围栏,仿佛未有任何事发生,下了楼。郑渡于她身后,望满座宾客,笑着道:“当年二小姐曾说,宴客讲究黄道吉日,待寻到一个好日子,递帖子给郑某。”
  她笑,站定于屏风前:“此事怪我。”
  郑渡取下肩上剪裁合体的西装。今日这西装披于肩上,倒似战袍,过去量身合体的衣裳因数月御敌,竟不再贴肩线,这也是他披着的原因之一。
  他把西装交给何未:“这肩线不合身了,麻烦二小姐寻一个裁缝,替我改一改。”
  何未揽过那件西装,对折,环抱在身前。
  郑渡以拇指掐了食指指尖的一个位置:“如此收窄,刚刚好。”
  她笑:“好,定不辱命。”
  郑渡也笑:“驱走日寇那天,我来取。”
  何未轻点头。
  “郑将军,”她目送郑渡绕到屏风旁,突然道,“今日为你点《长坂坡》,因我少时喜欢三国里的一句话。”
  郑渡略停步,回首道:“愿闻其详。”
  “血染征袍透甲红,”她稍静了片刻,笑道,“当阳谁敢与争锋。”
  郑渡细品,轻点头:“郑某喜欢前半句。”
  血染征袍透甲红。
  这便是关外将士的决心,也是他们选择的前路。
  1932年初,关外,东三省全境沦陷。
  ***
  同样的年初,上海的淞沪抗战,十九路军奋起抵抗,点燃了抗战的希望之火。
  而战后,南京政府签署的停战协议却令人齿寒:取缔全国抗日运动,将十九路军调离上海,约定在上海若干区域不得驻扎中国军队……
  她再见到邓元初,邓元初已辞去全部职务。
  “清哥也有失算的时候,”邓元初于她的书房,见多宝阁隔断墙上的奇珍异宝均不见踪影,自然晓得是变卖,换了抗日物资,“看到那种停战协议,我实在无法再做下去。十九路军被调走,去围剿红区了。”
  斯年端着一盘热腾腾的饺子,递给何未。
  邓元初讶异:“这不是过年吃的?”
  她摇头:“头伏饺子二伏面。”
  “有这说法?”
  “嗯。”
  “还以为你猜到我要南下,提前给我过年。”
  斯年不悦地喃喃:“提前过……也是给少将军过,不会给你的。”
  邓元初瞠目结舌,品咂这话半晌,道:“这孩子为某某人喝了口老醋。”
  斯年扭头,不多给邓元初一眼,走了。
  “昨晚上,扣青同我玩笑,说你过去在京中和我的传闻,被她听到了,”何未小声解释,“当了真,闹脾气呢。”
  邓元初额外要糖醋蒜,以热毛巾净手,剥开,就着饺子吃。
  “老白往北去了,”他径自道,“他过去西北军追随的人,坚决抗日,被南京政府逼迫下野,送去了国外。今年刚秘密回国,联系红区,做好了抗日的准备。”
  “有清哥的消息吗?”邓元初笑着问她。
  她轻摇头。怕暴露他的行踪,无法联系。
  邓元初吃罢一盘水饺,都没问她和召应恪的事。
  于外人眼中,何家同召家的姻缘曾湮灭于流言蜚语,而如今,两家姻缘因战乱联结。对几个至交好友来说,何未和谢骛清早是夫妻,就算无法昭告天下,又如何?
  “闻风声鹤唳,皆以为谢清已至,”邓元初笑着,小声道,“这是他另一个名字。”
  她抿着唇,品味着。这倒是夸将帅的一句好话。
  “名字倒是多。”她口是心非,不愿在老友面前暴露相思之情。
  邓元初摇头叹:“嫂子你想便想了,何必遮掩。若我是女人,遇上清哥,真真轮不到今日的你。”
  何未不理会他的调侃。
  她见邓元初爱吃水饺,叫扣青下了新的,炸了香椿。
  “郑渡还好吗?”她晓得邓元初和郑骋昔联系紧密,于是问,“他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救护队的人被送到天津港,我问联络的军官,没人能说得准他在何处。”
  邓元初握着竹筷的手,略顿了一顿。
  何未仿佛感知到了。
  邓元初夹了一筷子炸香椿:“他姐哭得挺厉害的,没敢深问。”
  “我竟然……”一点儿消息没收到。
  “义勇军是非政府组织,”他猜到她的心思,安慰说,“不是正规军,难有消息。”
  她心里堵得慌,把多宝格隔断墙里的手稿拿出来,背对着邓元初翻看着。
  谢骛清走前,仿佛有预感似的,把手稿全部交给她。里边的内容涵盖广泛,包括奉天军工厂制造的装甲车图纸。他曾说,这是郑渡送的,权当交朋友,为日后寻个退路、财路。
  郑渡当年身处奉系,对打仗毫无兴趣,混个高级军衔,以堵家人和姐姐的口。
  他过去一定是个讲究的人,改西装肩线,能比出要的尺寸。分毫不差。
  ……
  余下的郑渡,仅有郑家三小姐能说得出。
  看得出,郑渡这个幺弟唯一装进心里的,只有他的姐姐。
  “义勇军还在浴血奋战。”邓元初于她身后说。
  “还在。”他强调。
 
 
第63章 月是故乡明(3)
  1933年,日军空袭山海关。
  守军奋起抵抗,以血肉之躯苦守。不久,山海关沦陷。同年,热河沦陷。
  船运公司的办公桌上,有份报纸。
  首版刊登着山海关被轰炸后的黑白相片,一旁是南京政府签下的《塘沽协定》,丧权辱国的条款,允许日本人飞机巡视长城以北,等同于拱手让出了东三省和热河。
  她想到郑渡。运送这次长城抗战物资时,遇到义勇军的人,说郑渡面对日军疯狂进攻,兵力微薄,他在最后关头半步不退,扔掉军衣,只着白衬衫,握枪冲入敌阵……
  他若见到东三省后,热河也沦陷了,不知会作何感想。
  何未把报纸对折,放回棕红色的格子里。这报纸架,是百花深处搬来的。
  “长城上死了那么多将士,尸骨未寒,他们就签下了协议,把热河也让了出去,”她轻声又道,“割地比谁都快。”
  “还是有好消息的,第四次反围剿红军胜了,在呼吁停止内战,北上抗日。”召应升道。
  确实是好消息,唯一的一个。
  六月已是初夏。
  北平城内绿意浓郁,她从船运公司的四合院独自走出,已是深夜。她借月色,盯着院门口的石雕小狮子,口中衔着的石球早被小孩子们摸得光溜。
  车到跟前,她坐进去:“去百花深处。”
  方才看报纸架,连连想到百花深处的小院子。
  车驶过德胜门城楼,她仰靠在椅背上,望着月下的城门楼。
  长城以南,就是北平了。
  “百花深处没有人,二小姐要不要叫几个人过去?”
  “不用了,”她轻声道,“好久没去,想自己住一晚。”
  司机没再言语。
  胡同的样貌一成不变,狭窄土路旁没有灯光。月光倒是亮。
  她每回走过这里的路,都有一个院子喜欢敞开大门,像是好客之家。今夜亦是,她饶有兴致在门外停步,见个新媳妇模样的女人挽着发髻,抱着个奶娃娃,问屋里头的男人,出去打井水没有?
  倒是忘了,若没人的话,她也须独自打井水。
  何未从怀里掏出一把长形铁钥匙,到了自家院子,握住门锁,开了。
  推开院门,里头静悄悄的。
  老伯去年走的。因祖籍是承德,她特意让人送老伯还了乡。
  承德地处热河,而今已落入日本人的手,想扫墓都难了。
  此处虽无人住,定时均姜会过来打扫。
  她进了正房,反手想插上门栓,转念一想,院门锁上了,倒不必特意上一重重锁。她随手用一把红木圆凳挡住门。
  水是懒得去打了,和衣而眠一夜,明早回何府再说。
  何未把枕头和锦被从箱子抱出,铺在床上。泡了杯茶润喉,躺到被褥里。
  她这些日子安排协和医院里的医生和伤兵运送,几夜没睡好,脸挨到枕头上,便陷入了梦境。隐约被推到积水潭的荷塘旁,二叔摇着扇子,为她扇着风,温声道:“这四九城啊,总有人想占上,过去蛮夷想,后来八国联军想,都觉得是国都,占上了、烧了、毁了,把我们华夏的根就拔了。可惜啊,他们不懂我们中国人讲究变通,几千年过来,哪里没做过国都?国都在哪儿都不要紧,血脉才最要紧。”
  古城的风,伴着荷香,吹着她儿时的面孔。
  何未许久没梦到二叔了,心知是梦,不愿醒。纵然已在半梦半醒里,嫌锦被热了,却还是把魂魄定在幼时的身体里,对着二叔笑。
  哐当一声,她被惊醒,猛从床上坐起。
  珠帘外,有一个黑色影子弯下腰,扶起翻倒在地的圆凳。
  何未屏住气息,借着微弱的月色,隔着静止不动的一串串珠帘,盯着摆好凳子的人。
  “将军?”外头问,担心他安危。
  “没关系,”他对门外回答,“我太太把东西放错了地方。”
  他没留意内间,往熟悉的相片墙走,找寻台灯。
  上次何未搬家,把屋里的灯全收走了。他没寻到,原地站了几秒,脱掉西装外套,搭在高背椅上,随即朝珠帘这里走来。
  何未像还在梦里,或是不敢分辨这是梦境还是事实,她想把这一切牢牢记下。
  他的手,如同过去,撩开了珠帘。
  隔着满室月光,他缓慢停住步伐。他的容貌并不分明,但很清晰地,她能感觉到谢骛清的视线,如同过去一般,定在她身上。
  什刹海还在四九城内,没变,他的那双眼睛里透出来的目光也不曾变。
  何未轻轻呼吸着,没眨眼,眼泪已溢出来。
  “我刚才……”她哽咽着,哑着声道,“以为……”
  眼泪掉在身上。
  谢骛清沉默着,大步走向床边沿,何未像突然回过神,掀开锦被,光着脚下地,在谢骛清伸出手臂的同时,紧搂上去。
  她的眼泪全落在他的衬衫上,深深吸着气,想克制住哭得欲望。压制不住。
  男人呼出来的热息落到她脸旁,低声道:“原想天亮去见你。”
  此时已五点,再有半个小时就天亮了。
  何未抱着他,全然没了掌控全局的何二小姐做派,眼泪止不住地掉,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谢骛清搂着她,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是我不好,不该想至少洗个澡,刮个脸再去见你。应该直接去何府找你。”
  “……你去何府,”她抽泣着,埋怨道,“才真是见不到。”
  他被惹得笑起来,笑声低而愉悦。
  何未抬头,看他的脸。
  月色里,离近了看,这男人果然沧桑多了。未洁面刮脸,浑然一副远途而归的模样。随着战场生涯延长,他由内而散发出来的威慑力更重了,仍是瘦。许因为面孔瘦,眼窝愈发深,鼻梁更挺拔了。
  谢骛清被她看得笑了:“每次你看着我,都让我觉得,回到了二十几岁。”
  认识她的那年,他仍是个青年将军。
  “或者说,每次二小姐看着谢某,都让谢某人不知该说什么,”他轻声道,“像刚认识的那年,总在考虑,说什么可以引起你的注意,又能让你不讨厌我。”
  何未心软,再次搂住他,脸挨着他的颈窝。
  窗户缝吹进来的风,吹着她的背,凉飕飕的。
  方才乍一相见,她因情绪过于紧张,背上出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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