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京华——墨宝非宝
墨宝非宝  发于:2021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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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叫什么?”均姜问那个读书的。
  “王……堇。”读书的从未进过这么大的宅院,见过这么多和善又好看的姐姐。
  “紧张什么,”均姜笑着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等均姜走了,王堇小声问林骁:“林副官……我这些天一直想问你,将军过去究竟是什么人?日后的太太如此富贵。”
  王堇从跟着谢少将军就面对着谢卿淮,不是在战场,就是在军校,没去过公寓和广州城。直到跟着北上才晓得将军还有另外一个名字,还有属于他的家人。他在谢骛清身边算最新的一个,虽在云里雾里,却不敢问,怕说错话,东猜猜、西看看,憋到今日总算问出来了。
  “少将军,”林骁笑,“是一个正正经经的世家公子,配得上二小姐。”
  王堇愣了好一会儿:“他真会弹钢琴啊?”
  “那是自然。公子爷弹钢琴,不止好听,那也是相当……”
  养眼。
  ***
  何家九爷从少年时就喜好在自个儿的府里摆流水宴,从早到晚,好酒好菜招待入京奔前程的人,有武有文,有走江湖的,有从政的……九爷往昔慷慨出自真心,大家瞧得出、辨得清,也因此,同他肝胆相照的朋友数不胜数,有至今还落魄的,更有飞黄腾达的。说九爷设宴,有人直接自掏腰包连广和楼也一并包了场,贺九爷回京。
  一场看似为九爷接风洗尘的局,实则是为他践行的局。
  如此风光,也算配得上谢骛清了。
  隔着湘帘,戏台上正立着一位名坤伶,嗓子甜润,扮得是西厢记的红娘。
  这坤伶是京城最有名的,不过今日来的,没一个不是最当红的,九爷的面子请得起。追捧她的达官贵人连包厢都不坐了,尽在戏池子里坐着……
  何未立在湘帘后瞧着台下,直到谢骛清一轮被敬酒回来。
  外头是叫好不断,声浪难绝。
  他的人影进了珠帘子后,布帘子便被放下。
  谢骛清微醺着,脱了军装,开始换衣服。军装挂到衣架上,还有他的佩刀,都被留在衣架上,等着装进行李箱。一旁挂着整套熨烫好的西装衬衫。
  他穿上白衬衫,再套上马甲,将配枪重新戴上。
  像有系不完的纽扣,从衬衫到马甲,再到西装外衣……
  “少将军也不避讳,在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子面前换衣裳。”她轻声玩笑说。
  临别在即,她想尽量轻松,笑着送他走。
  他也同她打趣:“二小姐每次见我,都在夜里,想避讳也难。”
  他一粒粒扣上西装外套的纽扣,看着立在窗畔的她。今日她仍穿着白天鹅绒连身长裙,裙身上的白层次不同,以深浅白珍珠和玛瑙绣着领边、袖口和腰身。肩上披着白茸茸的狐狸毛,是那种最干净的白,却都不如她的细颈玉面。
  这一去又是不知归期,不知何时还能见她瞧过来的一双清水眸。
  谢骛清走近,她突然说不出玩笑话了。
  只想尽量多看两眼,记深些。
  叩门声,在布帘子后。
  广德楼的老板亲自送了一大盒蜜饯进来,这是提醒谢骛清该走了。老板眼皮子都没抬,怎么进来,怎么退出去,只留了一句话:这是少将军要的。
  谢骛清将蜜饯盒子拿走,底下摆着一张红纸,再揭开……
  是一张空白婚书。
  “林骁他们都不熟这里,只能让老板去准备,”他从西装外口袋拿下一支钢笔,打开笔帽,将婚书铺在桌上。
  何未看着钢笔尖落在上头:“清哥……”
  他在印着“新郎”两字的下方,行云流水地签下了“谢骛清”三字。
  签完名字的他,从西装内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金属印章盒,打开,是一个精巧印章。这是用在重要文书上的章,可调动两省重兵,还有他父亲的旧部下……谢骛清除了两次北上已鲜少在人前以真身露面,这十几年来都是见章如见本人。
  印章,压在了谢骛清三字上。
  小小的一个正方形红印,像落在她心上。
  最后,他收妥印章和钢笔,将签好名字的空白婚书对折,递给她。
  他低声道:“若有危及你性命的事发生,拿它出来。若因我危及你的性命,烧掉它。”
  她眼一下子红了。
  谢骛清给她签下空白婚书,却让她一旦遇到危险就烧掉。
  “在你眼里,我是贪生怕死的人吗?”她哽咽着问。
  “是我,”谢骛清说,“是谢骛清怕你死。”
  她红着眼,和他对视。
  他玩笑说:“二小姐追求者无数,谢骛清只是其一,不值得二小姐以泪相送。”他总是如此,用诙谐面对离别,好似只是今朝分别,明日便能再见。
  他又笑着道:“我以半生功名,两省重兵,却换不到你一个点头,随我南下,这一回又是谢骛清求而不得了。”
  她被他惹得泪意更重了,说得像真的一样。
  门外,门再被叩响。
  这是催他走了。
  谢骛清要走,被何未轻声叫住:“清哥。”
  她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
  有人已为他掀了帘子,老板笑着道:“方才那位爷真是不小心,竟酒泼了少将军的衣裳。你看看,真是,还要劳烦将军过来换身衣裳。”
  邓元初在帘子外等着谢骛清走。
  她感觉脸旁被谢骛清的手碰到,他的指腹在她脸边摩挲着:“保重。”
  谢骛清出去后,从晃动的珠帘中穿过,最后望进来一眼。
  一串串白珠子在昏黄的宫灯光影里,将他的脸都模糊了,只有那双眼仍如夜色下的什刹海,仿佛盛着满京城的月光,映着她。
 
 
第36章 千秋古城月(2)
  邓元初进来,轻声道:“清哥怕你太难过,过来让我陪一会儿。”
  何未拿起蜜饯单子,将婚书夹在当中,怕一会儿拿出去被人认出来。这物事常见……至少这里的老爷们每个都有过、见过。
  她晓得谢骛清还在楼内,不可能出了包厢就走,须过几道场子。也不晓得前后左右的喧闹笑声里,哪处有他。
  “清哥给我上了在保定的第一堂课,”邓元初坐到湘帘前,陪她闲聊,帮她缓解心情,“讲的就是在战场上,不止要有为国捐躯的勇气,也当知,为大局,为同袍,为平民,随时要有被舍掉的觉悟。有时为保大局,恰好身处在不会有增援的地方,打到最后只剩下你一个,而后战死,”他停了会儿,说,“这些,都须想透了才会死而无憾。”
  她想到他说的“家国与卿,皆可舍我”……竟由此而来。
  “那时,我就想,这位教员有东西。不止是凭战功留校的。”
  “第二堂课是什么?”她想知道更多的过去。
  “第二堂……”邓元初回忆,“讲的是——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邓元初想想,笑了:“被他带出来的,都晓得这一课。那年我问他,我是否有进外交部的能力,他对我说,“领过兵的人,都懂得先谋后交,其后才是用兵,这本就是必修课,有何不可?”
  他又道:“谋和交,是一个高级将领须有的能力。用不好这个,都不配说是谢骛清的学生。清哥在战场上自来是老狐狸,比昔日软禁他的那些人胜上不知几筹,真是狠辣算计。”
  何未笑了,心里的难过被这话冲散了一些。
  “还是他懂你,”她问邓元初,“准备回外交部吗?”
  邓元初默认了。
  “晋伯伯没有子女,但关系多,也喜欢你。我九叔回来了,让他为你们做见证人,认一个干爹吧。这也是晋老说的,他想把关系留给你。你若想做外交——”
  帘子掀动,她停下。
  有军官进来,将谢骛清的军装装箱,这是他一出城就要换回去的。
  “替我和将军说,”她轻声道,“苏联自成立后一直被各国孤立,那边航路不好走。而且又是冬天,也没法走。何家是最早开航的,在三月。”
  “卑职明白。”
  军官挺直背脊,对她敬一军礼,拎着皮箱子走了。
  楼下一阵热闹,是今夜将要唱压轴戏的坤伶提前出来,带着妆,被人引荐给了贵人。
  这位坤伶叫祝小培,就是和邓元初在会馆同居的人。

  何未从湘帘下看到广德楼老板,还有几位在高处辨不出面容的男人,众人陪着谢骛清往后台去了……她的少将军,真走了。
  ***
  这个年,二房和九房一起过的。
  那两个亲兄弟聊好喝好,便一同睡倒了。大小婶婶同她回房,三人挤在八步床里,打开木墙壁里的暗格。小婶婶翻出一个寿星公,笑了:“这倒是朴素。”
  大婶婶奇怪:“这蜡烛烧过吗?”棉芯顶端还是黑的。
  大婶婶习惯性找小剪子,想剪断那棉芯尖尖。
  何未一见,抢过来:“这不能剪的。”
  两个婶婶过去是看人脸色吃饭活命的,料算到寿星公必然和那位谢少将军有关。
  何未用帕子把寿星公裹好,放回去。
  大小婶婶喝了小酒,睡得早,她睡不着,下床出去。
  西次间里,扣青抱着本书在学英文,抬头一见何未就想问,但努力皱着眉头没问,憋了半晌,憋出来半句话:“小姐你怎么还没睡?”
  难得没结巴。扣青这毛病倒也不是先天的,老中医说她没毛病,是心病,要自己想改才能改。所以有时,还是能冒出一句完整的。
  但显然,扣青这大半个月始终在努力改,学着改。
  每每憋到急红了脸……
  “你到底着了什么魔?”她掀开扣青的锦被,挨着扣青,靠到床边,“忽然要改了?”
  扣青又憋住气了。
  好吧,她耐心等着。
  “我、我先结巴着说吧……这不是一两日、日能改掉的。”
  均姜翻身,在对面卧榻上说:“我帮她说吧。”
  除夕夜,大家不习惯早睡,全醒着。
  “扣青和林骁聊得投机,听林骁说,谢少将军是谋略过人,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扣青便去求助,求着谢少将军给他个主意,想个法子让她改掉这毛病。”
  何未没想到谢骛清还管过这件事。
  “谢少将军就对扣青说,若是日后你们家小姐想隐匿行踪逃命,带着你是个危险。你的特点过于鲜明,易容也没用,”均姜也坐起来,指扣青,“这丫头立刻就下了决心。”
  扣青连连点头。
  均姜回忆说:“少将军当时说,因为扣青是真心实意待你,所以这是最大动力。人心有所向,更易有所成。”
  人心有所向,更易有所成。
  她品味这句话,仿佛见到谢骛清说这话的样子。
  均姜也挤过来:“总是反军阀、反军阀,其实我不太懂的。少将军到底为什么如此拼命?”
  何未苦笑。
  谢骛清是将军,对他来说,这是人人能拿枪、随时会丧命的乱世。
  她轻声说:“军阀在各省,打赢了就收税,打输了就挨家挨户去抓壮丁。许多人家没钱,更没有能劳作的人,全去打仗了……”
  而何家是从商的,对税收最了解,更清楚在这方面大家受了什么苦。
  她又道:“哥哥过去也在财务部做过,真正交税的只有几个省,其余军阀全在各省为王,不肯交税给国家。国家做什么都没钱,而他们一个个富可敌国,在各省,什么都能征税,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不收的。交粮食税不够,那就交锄头税,从山路走捡了块牲畜粪想带回去当肥料,都要交粪税。还有各种捐,新婚捐,喝茶捐,看戏捐,做和尚也捐。那些司令们还嫌不够,还要提前收税,收几十年后的税,有军阀就直接收到了2050年,一百多年后的税都收完了。交不出怎么办?卖儿卖女,饿死街头。”
  还有更可怕的,就是鸦片。这也是谢骛清和她都最痛恨的。
  她轻声又道:“各地军阀为了扩军,想着法子让农民种鸦片。清哥多年在外,感触更深,”所以谢骛清想禁烟片,简直就是刀尖舔血,何未能想象到他禁烟多招人恨,这是那些军阀的收入命脉,“还有军阀发明了懒税,专门惩罚不种鸦片的‘懒人’。民国初年,鸦片只占耕地的百分之三,现在已经是五六倍了。”
  有人戏称,民国以来,军阀战争就是另一次鸦片战争,军阀们争抢土地,争抢鸦片田,为得到更多钱,买更多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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