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京华——墨宝非宝
墨宝非宝  发于:2021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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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骛清最后说:“为什么我们这一代反清结束要反袁,到如今还要反军阀?我们又不是战争机器,”他告诉学员们,“因为我们渴望真正的强国富民。”
  下课后,广州来了人,说要见他。
  人被带到他面前,很快说明来意,去年广州扣了一艘从日本回来的船,船本是送捐赠物资去的,回来绕路南洋,慢悠悠走,不知怎地走错了航路。因没有入港手续,被当场扣下了。
  扣船的职员一查船是何家航运的,连发数封电报让他们补手续,对方都嫌战乱不肯冒险过来办,船员们本就是广州的人,都各自领了报酬归家,而船如何处理,却再无下文。那船可不比一般的船,贵得很。何家航运关系网大,谁都不敢擅动船只,直接锁在了码头。
  等要过年了,何家终是记起还有这一艘船,来了消息说这船的原物主不是他们。南北战事太频繁,不想冒险再过来,若能通知到本人,就请将船交给其真正的物主谢卿淮……
  谢卿淮不就是他。
  谢骛清坐在教员休息室的椅子上,手握那封电报。港口职员悄悄打量他,如同打量一个“家财万贯、盘剥百姓”的隐形大军阀……这种新式蒸汽轮船是大船运公司才买得起的,何家航运做那么大不过买了六七艘,可想而知有多值钱。
  ……
  谢骛清沉默地将电报缓缓对折,再折,直到折到无法再折,再被他重新打开。
  最后竟带着一丝丝无奈,低头瞧着电报,温柔地笑了。
  黄昏时分,谢骛清到码头登了船。
  货仓里堆满了从南洋采买的物资,码头负责人对这位谢卿淮将军是只闻其名不识其人,见本人倒合了那个传闻,是从鬼门关回来的人,瞧着就是重伤过的。
  “这里的货物他们说过期了,也不值钱,就不要了,”那负责人在谢骛清回头时,笑着解释,“您看要不要清点一下?还是交给我们办?”
  林骁替他答:“让我们先清点。”
  官员在码头久了,见惯了大小军阀们的贪婪,猜这货物说另有隐情,怕不能见光,立时下了船。林骁带人清点,全是耐用品,都是能给将士们用,或直接卖了换钱的好东西,没有一样和“过期”有关。这全在谢骛清的料想内,他让林骁今夜务必清点卸货,离开货舱。
  林骁望着满舱货物,比谢骛清的感慨还要多。
  “林副官,”读书的轻声问,“这些真是我们的了?”
  “是,全是我们的。”林骁轻声说。
  这些人跟着谢骛清时间短,不会懂,谢骛清一个常年在山林平乱,不开赌、禁烟土,连税都不收的将军,就算打上十年,缴获来的东西也不够买这么一艘船。更何况还有满舱的货。
  “一过年……年初五,”林骁每说几个字就断一下,像无法掌控翻涌的情绪,“是将军的生辰日。这些……是生辰贺礼。”
  谢骛清走入驾驶舱,上了铁锁的轮舵上一层灰。他立在那儿,从裤子口袋掏出一包飞艇香烟。他抽出一根,在夕阳的暗黄光线里,低头以手指虚拢着一簇小火苗,将香烟点燃。
  谢骛清的脸、五官都被烟雾模糊掉了。他一手搭在轮舵上,望向玻璃外。夕阳西下的水面上,有一艘黑色布帆的木船,不知为谁停着。
  未未。
  这一厚礼,让我如何还你?
  ***
  1924年初秋,直奉军阀大战拉开了血色帷幕。
  何未和人谈广州和香港之间的省港航路,那人约她到一个影院里见,她进去便见到投影的光从后照到前面,正放映着激烈无声的黑白画面:士兵们冲向重机枪,栽倒在地翻滚……因为无声,更显骇人。光影交错间,有飞机起飞轰炸,仍旧是无声的。
  有人低声说:“二小姐,在前面。”
  何未强定了定心思,走到前排,那里看投影的人有十几个,其中一个竟是那日包房里披着外衣、给一旁人点烟的桃花眼先生。他认出何未,翘着的二郎腿放下来,对何未微笑着轻点头,何未颔首,惯性一笑。
  内里还在为直白的战争画面而心惊肉跳。
  何未为表诚意,亲自送来了省港航路的入股协议。对方本对前来送钱的人有好感,见桃花眼认识何二,不免笑了,同何未解释投影的画面是什么:“这是从山海关前线拍下来的,”他指着方才的画面,问身边的桃花眼,“世侄啊,你如何看?”
  “陆空配合,这算是史无前例最大的一场。”桃花眼评价。
  “二小姐感兴趣,可以再看一遍。”接了股份协议的人对何未笑笑。
  “不用,你们继续。”何未表了诚意,不再耽误他们议事,退了出去。
  未料一出放映室,被身后人追上。
  何未回头,桃花眼先生。
  对方笑着,轻声说:“那日一别,和二小姐是有……”
  “差不多一年半没见了。”她心领神会。
  “一晃这么久了。”他感慨,话里眼中其实是对谢骛清的情义,两个兄弟南北相隔,再见不知何时。见到何未,他像见到自己人,聊了不少和谢骛清过去的交情。
  聊到后头,他笑着问:“刚才见那个,怕不怕?”
  她心有余悸:“我从没见过打仗,过去也是这样陆空作战吗?”
  “过去都穷,买不起这么多飞机,”桃花眼轻声道,“现在装备上来了,以后的战事更惨烈。”
  那些飞机投下炸弹,谁逃得掉?再强的陆军也死伤惨烈。她不敢深想。
  对方聊了两句闲话,忽然轻声道:“这一战若奉系胜,清哥说不定就有机会回来。”
  消息来得过于突然,她一时无法反应。
  等下午去账房对账,她渐回了神。
  当初软禁谢骛清和谢家四小姐的是直系军阀,如果他们被赶走,对谢骛清来说确实是一桩大好事。他也许真会回来,哪怕悄悄回来一两天都好。
  她越想越高兴,捧着茶杯笑,翻看账本笑,看着平平无奇的银烛台也笑,笑得一把年纪的账房先生直犯嘀咕……这没到年底呢,账本能瞧出什么?
  账房先生老派,不喜欢自然光线,喜好将屋子弄得昏暗暗的。何未每回来,此处都要点着灯烛。茂叔想给账房装个电灯泡,账房先生都不肯,对茂叔:“你看我这白瓷杯,五年没换了,变动不得。风水顺时,不好行什么变动的。”
  茂叔坐在老旧藤椅里,摸着已被磨得不见藤枝脉络的扶手,取笑道:“我们家势必要旺个几十年,您这处我可不敢来了。”
  账房老先生不屑道:“不来便不来吧,你也瞧不懂账本。二小姐每回来都不见说什么,倒是你话最多。”
  何未一手撑着下巴,换了个姿势望着账房外的树杈子,又是一笑。
  老账房先生和中年管家跟着一齐往树杈上看……是有一只蜜蜂绕着窗台上晒着的盆景打转……但总不见得,瞧见一只蜜蜂就笑到了现在?
  ……
  金秋十月,直系军阀被赶出北京。
  很快,在此战获胜的几大军阀一同电邀孙先生北上,共商国是。
  南北统一终见了曙光。
  谢骛清的公寓聚集了此番要北上的第一批人。
  等在客厅的人大多和他相熟,只有一个是最近投诚的,还有个头次来广州的将军,那男人四十来岁,被战场洗礼得像五六十岁的人,满面风霜,头发花白。
  他一见谢骛清便立刻起身:“谢少将军。”众人不明所以,实在不知这二人有何交集。
  那人对大家解释:“去年要没有谢将军,我就死在石林里了,”那人声色沉稳,但目光炙热,“谢将军本可以不管我。但他听说有友军困在那里,带着手|枪营趁夜过来突袭,将我们这一小支队伍救了出去。”
  谢骛清露出笑意:“先坐。”
  众将落座,开始热烈地讨论这一次北京之行。
  林骁立在一旁,看着谢骛清的侧脸,沉浸在去年的回忆里。那个月谢骛清一个人带着手|枪营和伤兵被冲散了,等他带着一百来个残兵到了地图可查的一个镇子,已入了冬。主力部队终于等到他,林骁和十几个亲信将领全都红了眼,林骁直接就低头掉了泪。
  当时谢骛清抹掉林骁脸上的泪,说了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独身是为了我。”
  众将领都被他这话气得笑了。
  ……
  此公寓内的不管籍贯在何处,信仰是否一样,都是一心反军阀的爱国将领。枪炮鲜血里走出来的男人们终见统一曙光,难得轻松,不约而同拿平日最严肃的谢骛清开玩笑,取笑他上一回入京在情海里跃浪翻波惹了不少情债,这一回再去怕不轻松了。
  谢骛清任他们说,好烟好酒招待了一晚。
  等送走客人,谢骛清回了卧房。
  林骁端着茶水进去,见谢骛清在幽暗的灯光里,坐于临窗的胡桃色木椅里。他面前是敞开的棕色软皮箱,里处叠放着日常穿的衣物……军人的衣服简单,衬衫叠着衬衫,军裤摞着军裤。
  谢骛清右臂搭在沙发扶手上,手指虚拢着,自然垂在身前,轻握着一个女孩子用的白瓷粉盒,盒面上印着红红绿绿的花与叶,似乎当中还有字。
  这是谢骛清脱离主力部队,消失数月后带回来的。
  他见林骁盯着自己,想是心中高兴却无人可说,难得吐露了心事:“不说来历的话,怕送不出手。”
  未未送来一艘新式蒸汽轮船,自己带去一个过时的粉盒,不像话。
  说了……又怕她难过。
 
 
第20章 白日见烽火(1)
  她预感谢骛清真要回来了。
  这感觉没来由地愈发强烈,以至于她将过年前去外省的行程都推了。
  等到十一月底,客轮运营部的经理询问,今年暖冬,是否要将最后一班航班挪到十二月中。何未问了几大航运的负责人,大家统一时间,一同推迟到了十二月。
  按规矩,最后一班离港的客轮她都要去天津送,这个没法变动。
  她尽量压缩时间,下午到了利顺德。
  何未带均姜坐电梯从餐厅离开回房间,因客人多,等了来回两趟。均姜在一旁说到天津,提起上回莲房买回去的帽子过于时髦,至今都没找到机会戴。
  她笑着说:“如果钟形帽的话,须短发才……”
  一行人推开玻璃门。
  她迎着一楼大堂的灯光,看见谢骛清和几个高级将领一同走进来,身上仍然是蓝色呢子大衣。酒店两旁的墙纸壁画像没有尽头……在他两旁不断退后。比记忆里的更修晳清俊,嘴唇的颜色浅极了,该是天太冷的缘故。
  谢骛清正摘下手套,想要和身边人说话,慢慢停住了动作。
  ……
  她像窒住了,努力让自己瞧清他的五官,他的面容。怕看错了,怕根本不是他。
  谢骛清缓慢地把手套对折,交给身旁的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年轻副官,目光一直在她这里。
  风尘仆仆的将军们刚下客轮,正在吩咐副官们清点行李,安排跟来的士兵们的住行和巡岗。
  被谢骛清救过的中年将军环顾这声名赫赫的利顺德:“听说前清皇帝被赶出紫禁城以后,就住在这儿?”一旁饭店经理恭敬答:“不在这里。不过常来泰晤士厅跳舞,到西餐厅吃饭。”
  谢骛清和众将军一起走向电梯。
  何未的手还在发麻,从瞧见他起,手上的血脉就像无法流动了,麻得厉害。腿也是,站得不实了,这回不是踩着薄冰,根本就是站在水面上,人轻得没有重量。
  “老谢定房间了吗?”另一个将军问他,“先去餐厅吃点儿什么?”
  谢骛清没有回答身边的人,军靴在软绵的地毯上站定。
  “何二小姐,”他轻声说,“久违了。”
  她轻轻地笑,点头说:“谢将军,别来无恙。”
  两人对视着。
  其中的暗流湍急,冲得她昏沉沉的,也让众将军瞧出了端倪。
  谢骛清除了治军严谨和军功累累,最让人喜好谈论的就是风流。他们来自南方,并没见过何未,一时联想不到何家航运头上,只顾着瞧谢骛清和佳人之间的眼神勾连,不用深想也知这位“何二小姐”同他有某种不可说的前缘。
  “二小姐来天津,是为送出港客轮?”他问了重逢后的第二句话。
  她轻“嗯”了声。
  “这次住在哪一间房?”
  “上一回……”住的那间。她停住,怕过于暧昧,没说完。
  谢骛清轻点头,表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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