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京华——墨宝非宝
墨宝非宝  发于:2021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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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又笑,玩笑道:“梦里去过。”
  读书的这才觉得合理且正常,抱着军报进去了。
  晚上全部粮食已吃完了。
  谢骛清没吃饭,拎着枪,带着十几个枪法好的出去了。他从小在家就喜欢去林子里打猎,百发百中,可惜在此处常年战祸,林子被烧过几次,碰不到什么像样的东西,回来分分都不够塞牙缝的。有两个伤兵没熬住,在后半夜走了,他让人趁夜抬出去安葬,嘱咐坑要深挖,免得被野兽发现刨开。
  送走人,两个女护士坐在院子里,为死去的人伤心掉泪。
  她们两个都年纪不小,一个丈夫死后要被婆家卖了逃出来的,一个是婚后被打受不了逃的。乱世之中,逃去何处没有方向,怕逃出虎穴又落狼口,听说这位谢将军禁烟,就凭着朴素的情感断定他是个大好人,是戏里唱得那种高义将军。
  谢骛清起初不肯收,怕她们跟着队伍危险,而且最近战况过于惨烈,更怕她们被俘后遇到畜生。后来林骁说丢下她们也是个死,他才算点头,准备回广州城后,把她们安置在城里。
  “已经没粮食了,”他坐到门槛上,平静地说,“哭多了费力气,到时候没饭吃撑不住。”
  两个女人见惯了死亡,本不想哭,可是其中一个见到死去的想到自己的弟弟,另一个被感染了,说着说着就都哭上了。
  谢骛清平日话不多,不怒不笑地让人心生敬畏,此刻他一发话,两人泪就止住了。
  “我只是想到弟弟,”其中一个说,“方才送出去的那个年纪和他差不多,都是二十八岁。”
  谢骛清没说话。他也是二十八岁,这只有亲信们知道。
  “将军有家人吗?”
  “有几个。”谢骛清说。
  “有夫人吗?”年长的问。
  “是太太,现在叫太太。”另一个纠正。
  谢骛清笑了,没回答。
  “说说吧,”年长的说,“大家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像您说的,万一粮食没了,我们撑不住饿死了,话都没说够,惨不惨呐。”
  谢骛清这话引得笑了。她说话直白,倒有几分像何未。
  他安慰说:“我饿死,都不会让你们饿死。”
  “这我们都相信的。”年长的说。
  他在脑海里思考着能找到食物的地点和可能性。这里只有几百人,还有几十个伤兵,要怎么迂回绕过危险和主力部队会合?也是个难点。
  “将军想太太吗?”稍年轻的又问。
  “不是太太,”他顺口说,“女朋友。”
  说完就发现说多了。
  这是个时兴的新词汇,两人女护士想了想,默契地当成了“未婚妻”。
  “父母给定的?见过没有?至少见过照片吧?”
  他轻声答:“见过几次。”两只手数得过来。
  “将军家乡结婚前还给见面的吗?真是好,至少见一见样子,”年长的那个笑说,“我都是直接嫁过去,我们那边不给见的。”
  另一个笑:“谁不是啊。初嫁从亲,父母定下便定了。”
  他摇头:“不是父母定的,自己定的。”
  私定终身?
  两个女人觉得和听戏似的。
  “她认识我第二天,帮我救家人,再没几天,出手救我的义兄,”谢骛清回忆说,“就是那时定下的。后来我被下了死牢,一出来,她便来看我了。”
  在北京做人质的两个多月,遇刺数次,亲人离世,坐了一个月死牢。
  除了曾经的生死交们,那时认识什么新人都只会说漂亮话,却怕和他扯上真正的关系,只有何未的真心不掺假。
  义兄蒙难,他虽托付过何未,却深知她是最没能力管的,只是想到她手握航路,或许能帮得上什么。没想到那日在火车站的大小势力都按兵不动,只有她一个年轻女孩子出手了。
  那日的“以命相酬”绝非戏言。
  只是未未在这方面迟钝,始终在云里雾里。送了信和海棠,吃过饭,去过饽饽铺,庆生过,抱过,还亲吻过……这新式恋爱却始终谈得像他一头热。
  这么一看,还是像叔叔和兄姐那样更妥当,双方见过照片,通信谈过彼此的理想信仰和对家国未来的看法,便定下结婚的日子更简单些。也不会出现还没定下结婚的日子,便和一个未出阁的正经女孩子在隔间里肌肤相亲的事。是他草率了。
  不过他该做补救都做了,至少谢家这里已确定无疑,把她看作未过门的儿媳妇了。
  ……
  未未倒是喜欢这种亲热事,看得出。她喜欢就还好。
  如今公立大学都已经开始推行男女同校读书,男女关系在改变,社会在进步。
  婚前恋爱还是需要的,要尊重新时代的发展。
  谢骛清突然想到附近有个胆子小的小司令,继而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决定突袭一把搞到粮食再说。
  他起身:“战场残酷,伤兵比一般的兵脆弱,你们的情绪会影响到他们,多想想高兴的事情。此时此刻,此地此境,你们两个就是伤兵的救世主,里边的人拜托了。”
  两个护士收敛笑意,起身,学着士兵们行军礼。
  谢骛清回了一礼,离开了。
  突袭前,他回屋休息了二十分钟。
  实在热,但他不习惯脱掉军裤和衬衫,保持衣衫整齐是从小的习惯。他把读书的铺在床上的被褥卷起,仰面躺到了床板上,闭目养神。
  谢骛清想到在天津利顺德大饭店的泰晤士厅里,弹奏哈巴涅拉的钢琴是汉密尔顿牌的,他的记忆力太好,三岁以后的事无论大小都像刻在脑子里。对何未,他谈不上了解,除了知道她喜欢喝牛奶,喜欢穿白色,不喜多穿衣服。过去他想战事尽快结束,只想着旁人,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私念,他想南北统一,能让他再去北京。
  如果她还等着自己,须仔仔细细重新谈一次新式恋爱。
 
 
第19章 烽火望炊烟(2)
  时至九月。
  日本关东大地震,死亡数字有十几万人。
  一时间全国募捐,号召“救灾恤邻”。没人能想象到上半年还在抵制日本经济的同胞们,能在如此一个自家四处战乱和饥荒的情况下,筹善款筹物资,最后连同红十字的救护队一起送到了日本。
  邓元初从财务部见到的捐款捐物的统计数字,感叹了两句数额巨大。
  “这是属于国人的善良。”何知行评价。
  希望他们真能看到中国人的善意。她想。
  ***
  十二月底。
  谢骛清终于回到广州城,下午三点到的。
  在广州的公寓里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衬衫和西裤,在客厅里坐下。
  他回来直接去了前线,姐弟几个人时隔两年,今日终得一见。大小姐见弟弟就想起先夫,落了泪,三小姐在一旁安慰。谢骛清沉默。
  等二小姐来了,这才缓和了氛围,一起说到谢骛清的婚事。
  “父亲说,在那种时候肯和你定终身的女孩子,万万不能辜负,”三小姐是短发大眼睛波波头,长得像母亲,性格也像母亲,她藏不住心事好奇问,“清哥儿你怎么做人质都能被人看上?在家里也不见你如此出色。”
  “我看上她。”他无意同三姐辩驳。
  “你怎么做人质也不好好做,还要追着姑娘走?”三小姐轻声笑问,“因为像海棠?”
  谢骛清轻叹。这谈话一时半刻难结束,须找份报纸看。
  二小姐轻抿了口茶,柔声说:“你别把清哥儿问恼了,不给我们聊的机会。”
  大小姐摘下棕色玳瑁边框的眼镜,望着谢骛清:“救过不少侨民的何家?”
  二小姐替谢骛清答:“正是那个何家。”
  三小姐笑起来:“义商之家。我听人说过,过去何家航运主走海外,自她露面,在内陆也发展起来了。”
  二小姐的先生是做银行的,算生意场上的人,她笑笑说:“是。不过生意的规划并非一朝一夕能定下的,应该是何老先生的布局。”
  “海棠花总有功劳。”三小姐替未来弟媳说话了。
  “那是自然。再好的规划,没一个有能力担得起的小主人也是空谈,”二小姐笑说,“这段日子,凡听人讲到何二小姐,全是赞誉。何家航运如此大,她却没有做‘船王’的意思,有好处要拉着大家分一分,不喜独占。我先生的朋友见过她一次,说她身负盛名,本人却不见锋芒,说什么话都和和气气的,万事谦让,懂事又知恩,颇得世交长辈们的好感,凡打过交道的都想照拂她。”
  大小姐微微颔首:“静水流深,是有大智慧的女孩子。”
  谢骛清回忆,先前她还有压不住锋芒的时候,看来是长大了。
  二小姐忽然微微笑,看谢骛清:“清哥儿,你的西府海棠独掌着航运,已是待嫁小姐里最富贵的一个。见过的公子哥都说惊为天人,不敢追求呢。”
  谢骛清也微微笑,什么都不说。
  三小姐感叹:“人家西府海棠有内外航路在手,富贵钱财不愁,生得又好。清哥儿,她是如何看上你的?”
  谢家三小姐喜欢损着逗弟弟,四小姐喜欢捧着逗弟弟,两人平日里搭伙逗趣合适。今日捧的那个在海外避险,只剩下一个损的……
  二小姐瞧不下去,轻叹一声:“清哥儿在年轻一辈将军里算有些功业的。”
  大小姐也说了句公道话:“长得也还过得去。”
  谢骛清立身而起,三位小姐望过去。
  他走到报纸篮前,挑了两份报纸,回到原位。
  三位小姐很欣慰,继续聊。
  二小姐想起桩事,思量再三还是说了:“有个闲话还是和你先打声招呼。那天父亲问,我已替她否认了。有人说……她和自己的姐夫同居过。”
  三小姐惊讶。
  谢骛清放下报纸,破天荒地说了句:“是传言,她和我是初次。”
  屋子里静得像没人……
  四十岁出头的大小姐,加上两位年过三十五岁的二、三小姐,都在各自思考着弟弟的话。想问,但碍于谢骛清已年近三十,在寻常人家早做了父亲,追问男女情|事不大妥当……
  “亲吻。”他不得不做了补充。
  谢骛清其后沉默良久,见她们三人依然不说话,于是生平头一次破例解释到了最后:“第二日我就发了电报给父亲,你们见到的那一封。”
  二小姐微微颔首,离开倒咖啡去了。大小姐戴上眼镜。
  独独三小姐望着谢骛清,想象不出他亲人是什么样子的,何种姿势与神态,可这种事做姐姐的也不好问到底,左思右想许久才喃喃了句:“清哥儿长大了,今日才觉得。”
  等到晚上,公寓客厅里摆进来不少西府海棠,是二小姐离开前嘱人买来的。大家各有各的忙碌,匆匆一面后就离开了公寓。谢骛清独自对着海棠花们,想到百花深处他背对着何未收拾床榻的那日。想了会儿,他才察觉自己的视线始终在一张照片上。
  那时的谢骛清以少将军成名,面对镜头的站姿是当年父亲授意的。一手斜插在军裤口袋里,一手搭在军装外的宽军带下,虚握成拳,是当时将军们喜欢的姿势。
  十八岁的他下巴微微扬着,心有长风万里。
  那时的他并不知半月后就要遭受一次刺杀,自幼抱着自己的伯伯一次下了狠手。后来他醒时见家人的眼泪,就想,谢骛清这个名字其实是负累,让亲人哭的三个字。
  所以从回了广州,他照旧对外用谢卿淮,不大用本来的名字。
  谢骛清这次回来,是身体吃不消了。
  他自重伤初愈到长途北上,没两月又跨越大半个中国,直接深入前线,这仗一打就是快一年。那天在广州公寓被二姐强迫看医生,直言,须静养,不能再颠簸受累了。他不得不将离开的日子延迟到一月底。趁着休息时,被拖去西江讲武堂作特约教员。
  谢家除了大小姐,余下都对外自称是无党派人士,在讲究派别的讲武堂算异类。因他是历经反清、反袁和反军阀的将领,倒没出现服不了众的情况,反而远离人事往来,落了清净。
  军事相关的投弹、爆破、射击和刺杀等等课程都交给了普通教员,他主教攻防战术和绘制军事图纸的课程,另外还有反帝反封建、打倒军阀的思想课程。

  过年前最后一堂思想课上,他讲起列国抱着不可见人的目的支持各大派系军阀,讲起日本扶持奉系的狼子野心:“列国从没放弃分裂我们,美公使也在支持直系,最近动作频繁。追根究底他们就是怕我们统一,怕我们稳定,稳定就意味着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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