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京华——墨宝非宝
墨宝非宝  发于:2021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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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早上,何未五点便睡醒了,隔着阳台玻璃望隔壁一眼,还能见灯光。
  那个时间,天上云雾稀薄,月照的天是青色的。让她想起在南洋进的一个四壁渗水的洞穴,油灯的光照到壁上,也是这种样子,渗着水的青。
  想到谢骛清也曾在南洋住过,那段南洋读书的日子对她来说有了不同的感觉。
  谢骛清留了一个年轻副官送她。
  她临行前改了主意,难得见一次,还是想留在天津等他,至少在同城两人还能打电话。
  何未请了何家在天津办事处的负责人过来,一起和账房先生核对年末账目,定下明年的运营细则。两日后,她留了电话号码给副官,到九叔家住去了。
  除了二叔,家里只有七姑姑和九叔疼她。她只要有空,就会来天津探望九叔。
  天津因发展得早,有着北方最大的出海码头,还有不少租界,汇聚了不少政要名流。既有前清的王公侯爵,失了势的老军阀和要员,也有正得势的大军阀和名门之后。
  九叔来的早,分家后得了一个花园洋房,没多久就举家搬了过来。他自幼不能走路,双腿残疾,娶了一妻一妾,全是从烟花地赎身回来的。他平日虽不大出门,但因母亲是何家最有地位的一房,不少人要上赶着结交他,虽无硬拳头,却有名望,朋友多消息多。
  “未未啊,你是不是有事想问?”九叔努努嘴,让她给自己点烟。
  何未给他点上金花,笑着问:“你不是喜欢飞艇吗?”
  九叔叹气:“你婶婶不喜欢飞艇那个味道。”
  她笑。
  “问吧。”九叔挽起衬衫袖子。
  “两边的和谈如何了?”她直接问。
  “你关心这个做什么?”九叔说,“和谈不就是个幌子。”
  九叔接着道:“人家大军阀白花花的银子扔出去了,打了一场大胜仗之后要什么,当然要更高的回报。人家不傻,怎会把好处让给北上谈判的人?”
  “我知道,”她苦笑,“我也不傻。”
  谢骛清也不傻。他们都知道只有一线希望,还是来了。
  “好吧,给你讲讲,”九叔捻着一串佛珠子,慢慢地说,“北上的人怕要失望了。他们这次北上,提出一个重要主张就是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这一点引起各国强烈反对。他们到上海就被英法言论攻击了,一路上都不好过。”
  何未紧张问:“军阀们如何说?”
  “自然是安抚各国,保障各国在华的利益。”九叔冷笑。
  何未心里难过:“我以为,至少在废除不平等条约上……大家该有一样的想法。”
  九叔摇头:“想升官发财的和想救国救民的从骨子里就不同,不可能谈成的。”
  她听得心疼。
  他好像每次北上都像展翅鹰被人折了羽翼,从无顺遂的时候。
  婶婶们从估衣街回来,他们便不说了。
  两个婶婶神秘兮兮地一边一个搂着她上楼。一个夸她眼光好,非要让她挑绸缎,一个让她给自己翻译外文的时装杂志。何未和这两个婶婶关系好,常拿来一些时装杂志给她们看,她们爱美,反而成了学英文的驱动力,为了读懂便请了个留洋回来的女孩子做家教,每周来,都照着时装杂志让人教。
  大婶婶将下巴往她肩上搁:“其实你叔叔早知道你和谁好了,他就是不说。”小婶婶咬着核桃道:“他就是外出不方便,不然早过去瞧未来的侄女婿了。”
  何未不做声,假装挑绸缎。
  “你不做声的话,那就不告诉你谁来了。”大婶婶在她耳边低低地笑。

  她一怔。
  小婶婶喀吧一声咬碎了南方运过来的小核桃:“我们刚回来时,见洋房外停着几辆车,四周还全是穿军装的,以为是驻扎在天津的军队。管家还说车停了四小时了,多吓人啊,我就叫他们过去问是不是走错门了。”
  大婶婶说:“谁知道人家可客气了,说没错的,就是在等何二小姐。”
  谢骛清?
  难怪两人装神秘,就是故意拉她上楼的。
  何未不再管她们得逞的笑声,步子赶着步子下楼,往前厅去。
  没进前厅便瞧见谢骛清的侧脸。军帽和手套都在副官手里,而他本人则坐在高背红木椅里,接过一个丫鬟递过去的白瓷茶杯。
  九叔笑着瞧他:“前两年你途经天津,没见成,今日终是见到了。”
  谢骛清礼貌道:“上回听人说到了九先生,可惜那时行程紧,来不及过来拜访。见谅。”
  九叔笑道:“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就不摆长辈的架子了。”
  谢骛清微微而笑,没说话。
  ……他比你看着年轻多了。何未想。不过不得不承认,两个男人确实年纪差不多。
  如此想他结婚真是晚,家里人都不着急。也不知见过多少的媒人。
  “你同我有缘,我是知卿,你是误卿,都逃不开卿卿佳人这一道坎,”九叔何知卿揶揄他,随即叹口气,“不知谢公子可记得天津的魏家三小姐?”
  谢骛清倒没避讳:“有些印象。”
  九叔瞧着远处何未的裙角影子:“她那天和你一见如故,托了一位贵人说媒,想同你结秦晋之好。这事可有过?”
  谢骛清没否认:“有过。”
  九叔轻轻“哦”了声:“这魏小姐来头不小的,却爱你爱得不可救药,说从小听你的战功,崇拜你。那年她听说你心有未未,还想约未未见一面,筹谋着一同嫁你。”
  还有这事?何未偷听着。
  “未未啊在这方面迟钝得很,怕她见了要以为自己拆散了你和人家魏小姐。你该谢谢我,帮你挡回去了。”
  ……谁迟钝了。
  谢骛清答:“是要道谢。”
  “不过谢公子也确实不是让人省心的,有这一出就会有下一次。我这里不放心,想私下问你一句,你日后可有纳妾的打算?”
  谢骛清摇头:“从未想过。”
  九叔又“哦”了声:“要不然签个字据?”
  谢骛清颔首:“可以。”
  他倒是痛快,径自放了茶杯,就要让副官去准备字据。
  “九叔。”何未实在藏不下了,进了客厅。九叔笑吟吟瞧她。
  谢骛清瞧过来,意外见她穿了上下都是蟹壳青色的袄裙,高高的领子将她的脸托得尤其小。何未被他看得心悸……时常分开也有好处,每回见都像初次。
  她走到谢骛清跟前:“跟我走。”
  谢骛清抬眼,笑着瞧她。
  “带你转转。”她轻声说。
  见他不动,她轻轻用鞋尖踢了下他的军靴边沿,埋怨看他。
  谢骛清这才笑着,立身而起,对何知卿道:“九先生,稍后见。”
  “去吧,”九叔捻着佛珠子,“晚饭见。”
  “我稍后叫人收拾客房出来,今日便住下吧,”九叔笑着说,“利顺德再好,不如家里好。”
  ……何未不可思议看着九叔。
  “还不去?”九叔催促。
  这里她不是主人,没得反驳,只好带谢骛清走了。
  天寒地冻的,不好去花园。她带谢骛清从一个隐秘小楼梯往下走,去了地下室。
  此处是藏书会客的地方,何二家的全部生意文件都储藏在此处,她定期来整理,对此处最熟。“我叔叔很讨厌租界,他们偏就把租界的洋房分给他,”她笑,亲爹他们最擅长欺负人,“家里人瞧不起两个婶婶,他才搬来天津的。”
  谢骛清见三壁都是老旧的原木色书架,还有一个个深棕色木箱子、柜子全贴着标签。
  何未知他谈判不易,不想说公事,只是闲聊。
  “我把电话留给副官了,他没给你?”她奇怪问,为什么不打电话,要亲自上门。
  谢骛清比方才说话有温度,柔声道:“几天没见,想自己接你回去。”
  何未心一软:“来了要叫门,不然白白在外等。”
  “等有等的乐趣。”他低声说。
  “不会等得闷吗?”
  他轻摇头:“不会。”
  这种等待有尽头。
  知道她在屋子里,迟早开心够了会出来,上车跟自己回去利顺德。等的时候闭目养神十分惬意,不像过去的两年,想等都不知道去哪儿等。
  谢骛清借着灯光瞧眼前的她,刘海被梳齐整了,在眉之下眼之上,她脸小,和过去没大变化,像过去养在深闺里的小小姐。
  何未被他瞧得心猿意马,眼睛往一旁溜,他这双眼怕是修炼过的……让人想到迷香洞。
  谢骛清单手解开军装上衣,敞开露出衬衫。他瞥见她一歪头,刘海微微分开,露出了白皙的额头……竟察觉自己又想亲她。
  这新式恋爱真是……容易让人轻浮。
 
 
第23章 白日见烽火(4)
  他随手拿起一本旧书,以此分神。
  那书留存太久,页脚早被磨得毛了,指腹摸上去,就能想到昔日翻阅他的人是如何用心的。他想到在南洋养伤时,出不得屋子,就请了德国人和法国人到宅子里教语言。他有厚厚的一摞笔记,纸边缘比这翻得还烂。
  “过去你怎么误卿的,”何未在暧昧里挪动脚步,走向绿瓷砖壁炉,“就凭着不说话吗?”
  “谢骛清的寓意是,”他翻了翻手里的书,“为赴清明盛世。”
  其实她理解,只是开玩笑。
  她正要讲话,小婶婶在门外叫了她一声,说有客来,恳请见谢骛清一面。
  怎么谢骛清在这里的消息,这么快就传出去了?
  她不解看他,谢骛清倒不意外。
  两人从地下室到回到了一楼茶室。茶室竹帘后端坐着两位中年男人,都穿着旧式的长袍,靠外的是典型长方脸,因年纪大了眼窝极深,另一个生得细致得多,面上虽褶子多,但能瞧出是保养过的。何未想,这两个是逊清朝廷的。逊清朝廷的人自带陈旧的傲气,哪怕弓着身子求谁,也无时不刻不让人觉得他们的谦虚是假的,下一刻就要从那两片薄唇里冒出几句讥诮话。
  九叔见谢骛清露面,引荐说:“这就是谢公子。”
  两人先后起身,长方脸上前,唤了句谢公子,另一个没做声。谢骛清微微点头,没说话,在两人对面落座。何未跟着到九叔身边,抱过来卧榻上的猫,听了会儿,原来这两位是以“私人拜访”的由头,来问谢骛清求助的。
  说的还是几个月前冯军阀把逊清皇帝赶出紫禁城的事,例数着这不合先前的约定,如此种种。长脸是内务府的,另一个是个老太监,都追随着皇帝到了天津。他们想重新回去紫禁城,但奉系几个军阀都不理会他们,于是想到北上的谈判团,希望借着这次谈判,能把紫禁城给他们要回来。
  何未抱着猫,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北上的人想得是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这其中至少有九成是你们签下来的……你们倒好,只想着如何搬回宫里。
  这还是何未初次见谢骛清会客,和她想象的差不多。
  只要他不想理会谁,谁都别想让他多说半个字。不过他对外有应有的涵养,只是静坐听着,对方车轱辘话转了几百回,到没有任何不耐烦或是心软,只是偶尔点头……
  等到后头,那两位把肚子里的话都掏空了,一人一杯茶,连喝了几口。
  怀里的猫都快睡着了。
  “谢公子,”有人放了茶杯,“你们这一行来,其实是危险的。若不嫌,可以搬去日租界,我们可全程为你们安排。”
  谢骛清轻抬眼,看说话的人:“一直听说你们和日本人关系好,看来不假。”
  两人都露出了谦逊的笑容,谦逊里有着隐隐的自得。
  “说到日本,难免想起旅顺和大连,”谢骛清像在闲聊,“北上时我们也途经日本,和他们讨论过这两地。日本人到今天为止,仍不愿还回来。”
  言罢,他又道:“日租界就不必安排了,吾辈将领早将身家性命交给家国,生死由天。两位若同日本人关系好,倒可一同尽力,说服他们归还国土。”
  谢骛清一番话说完,屋子里只剩三处在动,钟摆,猫尾巴和她抚着猫的那只手。
  那个内务府的刚想展开说日本天皇对皇上的关怀,将话咽了回去。
  何未本想和九叔叔配合,做一出九叔身子不适,她来送客的戏码。谁知谢骛清直接打到人家的七寸,他们也没再谈下去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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