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京华——墨宝非宝
墨宝非宝  发于:2021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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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知俨接过老板递来的台阶,找到时机松开了何未。
  “什么菜?”他们这里早上完了菜,怎会还有?
  “您想不到的菜。”老板笑着说,身后进来了十几个白衣厨子,端着一份份的大银盘子,走向每桌。
  何未跟着好奇,看这些厨子。
  “隔壁的谢家公子听说二小姐在此处,特命人买来款待召何两家的,”老板低声解释,“便宜坊的烧鸭,是二小姐好的那一口。”
  何知俨一愣,谢家公子也来了?
  何未也是一愣。就在百花深处提过一句,他竟记得?
  远处的桌旁众人也是错愕。泰丰楼吃的是鲁菜,哪里来的烧鸭?有人认出盛着薄饼的竹编蒸笼是便宜坊的,更是惊讶,从便宜坊一次订如此多的招牌菜,又让人家亲自送到这里……更让泰丰楼接受一道外来菜上自家餐桌的人究竟是谁?
  “既是谢公子送来的,”何知俨不想平白承情,要向外走,“我该当面致谢。”
  老板忙拦住他,轻声劝道:“人家为什么送菜,您还不懂吗?现在过去,可就真没有台阶下来了。”
  何知俨停住。
  老板对身后招手,一个小伙计上来。伙计同样端着个盘子,比盛烧鸭的大银盘小了不少,但也如烧鸭一般罩着银色的罩子。
  “谢家公子说,腊八是好日子,他费尽力气才让二小姐高兴了一天,不能在晚上被扫了兴,”老板小心传话说,“还请何老先生勿要辜负这好日子,给彼此留一分薄面。”
  老板给何知俨留着面子,没全掀开,只轻轻抬起了一条缝,露出了里边的两颗暗金色子弹和一块金刚石德产男表。手表是谢家公子身边一位四十来岁的男人要了盘子,丢进去的。而子弹则是邻桌一个军官拉住小伙计,从腰后枪上当场退出来,补进去的。
  说话的谢家公子倒始终客客气气,不怒不愠。
  偏就是这个最客气的,老板从进去到出来,都不敢认真瞧上一眼。
  何知俨一见子弹,背脊发冷,见表又立刻冒了汗。这表是去年何知俨重金购入,送去疏通小儿子未来路的……
  何未见亲爹的脸从黑青到白,变幻莫测……想溜眼瞧瞧盘子里是什么,谁知老板手快,直接按着盖子扣上了。
  何知俨已白着脸,掉头回了主桌,把何未当空气一般留在这儿。
  她没见到盘子里的东西,讪讪低头,努努嘴,什么好东西,看都不给看。
  召应恪始终在七姑姑几步远的地方,盯着这里的形势,他一见何未无恙,拿了西装就走了。召家人仿佛找到散了的借口,上来告辞后,那边十几桌很快空了。一看未来姑爷走了,何家也没了留下来的理由,一场家宴由此不欢而散。
  等人都走光,七姑姑反而闲闲坐到二房的圆桌上,拿起筷子吃了几口:“这菜可惜了。”
  何未陪着坐下:“谢姑姑照应。”
  七姑姑生得眉目俊朗,英气逼人,目光比许多的男人们都要沉稳老练,她清淡一笑:“二哥没事先告诉你?”
  何未轻点头:“他估计怕说了,我不肯来。”
  一想到如今二叔病成这样,还要去香港给自己筹谋后路……她若知道,绝不会同意今日让二叔来受亲爹的骂。
  “不过二哥此事做得实在妙,”七姑姑放了筷子,接了小厮递来的披风,起身带她往外走,“你替我告诉她,妹妹改日去府上与他吃酒。”
  何未笑着答应,跟七姑姑一起绕出屏风,沿走廊往大门去。
  饭店门廊立着一个背影,是等着她的谢骛清。何未止步,七姑姑一见是披着军装的人,会心一笑:“去吧。”
  “姑姑知道他是谁?”
  “今夜护你的人,”七姑姑耳语,“戏里常这么唱。”
  “……你不是唱老生的吗?”
  “谁私下里不会哼两句你情我爱呢?”七姑姑打趣道。她经过谢骛清身边,对谢骛清感激地一点头,感谢他今日在这里给二房家撑着。
  谢骛清虽不知这个女人是谁,但见跟着何未出来的,也点头回礼。
  何未亲自送七姑姑出了门,手扶着黄铜扶手,瞧见门外母亲正被人扶着,往黄包车走。
  她一整晚都想看一眼母亲,无奈大房人多,女眷没入席,想来是在小包房里单独吃的。何未要叫,母亲已带着三个丫鬟,目不斜视地从她眼前走了过去。自哥哥走后,他们母女只见过一面,是母亲来何二府让她放弃召应恪的那一回。
  那日她应了,以为这一面后能和母亲亲近些……
  她借月色,目送母亲上了车,眨了几次眼,才压回眼下的热。
  何未轻轻掉转头,看向久等她的谢骛清,柔声说:“谢谢。”
  谢骛清见她眼底的红,微笑着问:“谢我做什么?”
  他做了一切,未料最后仍是如此,总有能伤到她心的人。
  她不知道,今日夜阑灯未尽时,从书房屏风绕进来的那个女孩子有一双远胜万千山水的清水眸,让他从上一个黑天记到了这一个黑天。这双眼可以不瞧着他,可以分心,可以有旁人的影子,但绝不能为谁藏下委屈。
  “这同学会选得地方好。”何未说。
  “以为我来为你撑场面的?”谢骛清笑着问,“万一没猜对,岂不是要失望了?”
  “失望倒不会,就算歪打正着,都是帮了我。”她心里的难过未散,同他拌嘴也没精神。
  谢骛清的手掌递到了她的眼前。掌心里坐着一个寿星公的小蜡烛,彩色的,有些丑。何未先是一愣,随即鼻子酸涨起来。
  他掏出半盒洋火柴,摸出一根樱红色的火柴棒子,擦亮了一道火光,点燃白棉芯。
  “想要什么,吹灭了告诉我。”谢骛清说。
  她轻声说:“今天不是我生日。”是明天。
  “饭吃得久些,不就到明天了?”他笑。
  原来……一切都在他的安排里。
  何未此刻再看坐在火光里的寿星公,丑是丑了些,胜在小巧可爱。
  “有更漂亮的,”谢骛清看破她的心事,“挑来选去,还是拿了这个。”
  她隔着火光看向谢骛清:“为什么?”
  “为寓意,”他说,“我想你活得长长久久,比任何人都久。”
  这是一个随时要面对下一次死亡的人对她的祝福,由衷的心愿。
  何未和他对视着,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
  直到她发现又有军官路过。从两人立在这儿,那边的看客就没断过,三十来岁的男人们一个个却像围观教员谈感情的愣头青,有大大方方看了一眼还想看一眼的,有绕过去偷瞄的,竟还有几个白发老教员也来凑热闹。
  此刻又冒出来两个男人,并肩站在宴客的牌子前闲聊。高的那个说,我不该排在你前面,如今你官职可比我高多了,矮的那个答,你是我学长,咱们兄弟不看官职。谈得话内容无比兄弟情深,而真实意图只有一个:看谢教员在干什么……
  “你们的人,一直看我们。”她被瞧得不大自在。
  “看看也好,以后多几个背后护你的。”他说。

  “护我做什么。”她轻声道。
  “你和他们教员有过一段情,总要护着,”他笑着道,“不然说出去,他们脸上也不好看。”
  又来了。她没吭声。
  “还没想好?”他转回正题。
  何未轻摇头,其实是舍不得吹。
  她忽见融化的彩蜡从一侧流下去,忙指着道:“流下来了。”
  他笑而不动。这点儿热蜡对他不算什么。
  何未慌忙凑过去,一鼓作气吹灭了。直看到袅袅白烟升腾起来,才想到……到底要什么?还真没想好。
  谢骛清看她怔忪的模样,想起下午和她在抱厦的片段。
  “想要什么?”他第三次问。
  要什么?
  “想要……”她想了想说,“谢骛清的一句真话。”
  他瞧着她,没说话。
  她都不晓得自己要听什么真话,就是觉得他从来都是半真半假的,想听句真实的。不过也许他还是不会说。何未眼睛溜下去,避开谢骛清的眼睛,见他军靴靴筒内的长裤褶子,想,这双靴子曾走过多少的泥血路,才站到这里。
  算了,其实只是灵光一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她抬眼,对上他的目光。
  谢骛清竟始终瞧着她,如同刚刚。
  红窗框里的玻璃上有两人的影子,她的背影和他的正脸。
  外头,有十几匹骆驼扛着几大麻袋的货经过,他入京时也见过类似的送货队伍,等待入城门的驼队像一脉流动的小山丘,绵延出去几里地。在街头巷尾常见到它们,城门洞里叮当不绝的驼铃也算是北京一景。这里不是他的家乡,却因百花深处和她,让他有了不舍。
  驼铃悠悠,是她在的北京。
  “等我回来。”他终于说。
  “可能一两年,也可能更久,”谢骛清从没有过如此认真的神情,看着她说,“你随时可以嫁给谁,但我一定会回来这里,再见你一面。”
  她意识到这话指得什么……不敢相信地盯着谢骛清。
  “只要我还活着。”他郑重道。
  他没法带她走,因为她不可能跟着他逃。这和让她远嫁不同,如果远嫁,面对的困难只是无法近身照顾何知行。可一旦她跟着逃走的谢骛清,不管是何知行还是何家航运都会被牵连治罪,航运也将就此落入他人之手。
  如果她是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或者他是任何一个寻常男人都要简单得多。
  因她是何二小姐,遇上谢骛清便只有一个等字。
  对着一个年纪正当好、正该择一良婿的女孩子,他无法要求对方以待嫁身等自己。
  等,说的是他自己。等到战乱平息,只要谢骛清还活着,他就一定回到这里,再见她一面。这是他能做到的全部承诺。
 
 
第16章 烟火落人间(3)
  “说好了。”她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说好了。”他肯定道。
  谢骛清无声笑着,掉头往里去,但没走太快,慢着步子等何未跟上。
  她很快走到谢骛清身边。白锦缎的裙摆因为走得快,缠在脚腕上,凉飕飕的,可她的人却热烘烘的,但碍于身边是一扇扇大小包房的门,不便说什么。只是并肩走着。
  她见附近无人,轻声问:“那我们,在你走前——”
  “算什么”三字没来得及出口。
  “平白落下一个名声,却什么都没有,不是很亏么?”他笑着接话。
  他竟学她说过的话。
  两人路过一方帘子,恰好有人端了菜出来,没留神把珠帘子拨到她脸上,被谢骛清以手挡开碍眼的珠子。“二小姐帮过谢某许多次,”他轻声道,“总不能让你吃了这个亏。”
  又是似真似假的一句话。
  她已习惯这样的他,眼里藏着笑,不理他。
  谢骛清带着她往最里的一个拐角处包房走。
  老板将这一片全都清了,留了十几个包房给他们。今日高官多,监看谢骛清的人很难离得近,这边是难得的清静地。
  最里处那一间聚了七八个,有两人坐在门口剥花生,见谢骛清立刻起身叫了声“谢教员”。谢骛清应了,拨帘带她进去,桌旁的四人八只手正在搓着一百四十四张象牙雀牌。刚才在盘子里扔了手表和子弹的两位全在。
  何未进去时,有个披着西装人在给扔子弹的军官点烟,军官正要凑过去吸一口,见着谢骛清身后跟着个神仙一般的女孩子,眼睛倏然睁大了,直接被火烫了嘴,倒吸口冷气,踢了那西装男人一脚。
  “眼睛不往该看的地方看,烫着不是活该吗?”披着西装的有一双桃花眼,笑得弯了,划了一根火柴给自己点上根烟。
  洗牌的,摸牌的,抽烟的,喝茶的,桌旁四人都瞧被谢骛清挡在身后的女孩子。
  被烫了嘴的心说:还说我?你们这都什么人?盯着人家小情人看什么呢?
  刚点烟的心说:看清哥那样儿……恨不得全挡着,连裙角都不给看。
  攥着象牙骰子的心说:看差不多行了,朋友妻不可欺。
  喝茶的踹了一脚攥骰子的,打眼色:什么情况?给我讲讲。
  谢骛清微一低头,避开内隔间的门楣,顺手替何未把眼前的一半布帘子撩开,瞧了他们一眼。四人默契地一伸手,齐齐把刚码好的牌全推倒了。红绒桌布身上,乳白色雀牌和碧色骰子被八只手揉到一处,哗哗地重新洗上了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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