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京华——墨宝非宝
墨宝非宝  发于:2021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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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了。”他简略回答。
  她读女校前,曾因哥哥外派的缘故,跟着去南洋读了两年书。当时国内没有男女同校,就算女校的先生教书也须找年老的,授课还要垂下个帘子,隔开老先生和女学生。她在南洋头次体味到男女同校,也头次见校舍外的男男女女们谈感情时的热情。
  常能见一对男女站得无比近,有千万次的机会能搂到一起,却不动。
  同舍的人讲,真抱上就没大意思了,要的就是这要抱未抱时,彼此猜着对方的心思,等着,磨着耐心。
  ……
  他低头,看到她耳朵慢慢变红,或是严格来说,是一离近就开始红了。
  门外女孩子们的笑声,让他们回了现实。谢骛清先挪开步子,拉开门。
  何未立刻转身,背对着他回了书房。
  她到书房坐定,总觉被波斯猫挠着脚背似的,坐立不安,低头瞥自己的脚背,不过是洒开来的裙摆轻荡在脚面上……明明什么都没做,比做了还让人心里乱。
  等邓元初诊脉完,谢骛清才慢悠悠地进了书房,似什么都没发生,在邓元初问他去何处了,回了句:“出去吹了会儿风。”
  我这吹了一早上风排队领粥刚暖和过来,你这就热上了?邓元初忍着没说。
  老中医留下两张方子,以问诊顺序在左上角标了甲、乙二字区分。何未送人出院子,老人家低声叮嘱她,第二位受过不少的内外伤,须细心调理,最好每月来诊脉,随时调整药方。
  “也不必每月,他很快就要走了。”何未轻声答。
  等谢骛清他们走了,她才记起早上领的腊八粥还在厢房里用小火煨着。
  真是顾头不顾尾,只想着诊脉了。
  她不知谢骛清今夜是否要回六国饭店,对均姜吩咐说:“等我晚上回来,打个电话问他在何处,再送过去。”
  临出门,她去了二叔的东院儿等着。
  今日何知行难得要莲房准备了深灰色的西装,莲房给他里里外外整理着,两指捏着袖口的折痕检查是否烫得到位。最后,莲房特意折叠好了一方深蓝色帕子,在西装口袋里塞好。
  “莲房脸红了。”候在一旁的均姜轻声对何未说。
  “二叔已算美人迟暮了,他读书时可是大学堂的一景,”何未不无骄傲,轻声回说,“哥哥够得上君子如玉这四字了吧?刚过继那阵子,二叔领他出去,人家问这是谁,说是何二的儿子,那人就摇头说,不及当年何二之六七。”
  何知行目不明,耳却聪,摇头苦笑,望了她们这处一眼。
  宴席开在前门外的泰丰楼。
  自同治年间,这里就是官员和商贾名流的宴客之地,梨园界的宴席也多摆在此处。楼虽只有二层,内里却自有乾坤,大小房间有上百间,可设多宴。
  何未想着何家的女眷喜穿袄裙,不想让人误解自己迁就他们,特意换了日常穿的深领软缎长裙赴宴。她一进泰丰楼,解下大衣,被均姜在肩上系了个貂绒披肩保暖,慢了半步跟着何知行往里头走。
  没走半程,她觉奇怪,问身边的均姜:“你有没有发现,今日各省军官额外多?”
  那些大小军阀们为突显权势,军装没有重样的。谢骛清是沿袭了昔日反袁主力的护国军军装式样,而别省的军官各有不同。
  “你进门时,没看到吗?”何知行在前面,笑着问身后的她。
  “看到什么?”
  “宴客的牌子。”何知行答。
  一般承办酒席,楼里都要在进门的玄关立面红底金字的宴客牌,写明今日有几家几席,主人家姓甚名谁。她平日还留心看几眼,今日不想看到何家名字,便没去看。
  难道今日还有别家酒宴?
  “有个军官学校的同学会,邓元初的名字在头一个,想必是牵头的。”何知行又说。
  何至于这样巧?
  “何至于这样巧?”二叔似摸到她的脉,说出她心中所想。
  何未努力找着合理的解释:“邓元初在外多年,回来想见老同学是人之常情。泰丰楼又是有名的宴客之地,选这里也算正常。只是……日子巧了些。”
  说完,她控不住地往另一处瞧。
  那边宴客的地方被屏风连成墙,隔开了,除了往来端菜的人,不见里边主人。
  何知行微微顿足。
  她收回心思,见何召两家宴席屏风外等着的是召应恪。
  “何叔叔。”召应恪温声道。
  何知行微笑着略一颔首,留下两人,先进去了。
  何未在这一点上始终感激召家大公子,从始至终他对何家二房的态度都端得极稳,无论对内对外,待何知行都是晚辈的恭敬态度。所以她对召应恪也始终客客气气。
  “稍后恐有一场不欢而散的闹剧,”召应恪低声说,“我怕闹到散了见不到你,便等在此处,想说……”
  “想说当日错怪了我,如今知道犯了错,要道歉,”何未轻声接话,“是这些吗?”
  她抬头,让召应恪看到自己完完整整的一张不带怨怼的面和含笑的眼:“我们从小认识,你该知道,我是最不记仇的人。”
  召应恪凝着她,慢慢地说:“是,我知道。”
  她和召应恪的关系复杂得很。他不止是哥哥托付的良人,还承载了何未对过去的许多回忆。何未不想在今夜这种两家都在的时候,和他在此处沉默相对,被人瞧见不知要说什么。
  她正想找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带过去。
  说话的欲望,止步于……看到谢骛清的那一眼。
  他高瘦的身影距两人至少有二三十步,远到她根本看不到他面上的细微神情变化,却有种和旧情人偶遇在荒郊野庙外,聊了两句中华大地皎皎明月,竟被当头一道破空闪电夹带的瓢泼大雨浇了个透心凉后回到家,浑身湿透地一点灯,意中人正靠在床边瞅着自己的……那种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心虚得要命的……复杂感触。

 
 
第15章 烟火落人间(2)
  何未一念过,谢骛清已披着衣服进去了。
  兴许……人家看得是壁画,没看自己。她自我安慰,越过召应恪进了屏风。
  何家本是请了几个名角儿,但老板不让唱,说对面贵客嫌吵。
  于是乎几位角儿都下了妆,披着披风在客座上围着,和主人家寒暄客套。只在东南角留下吹拉弹唱的戏班子在那儿锵锵锵敲着小锣,优哉游哉地拉着小胡弦儿,这慢吞吞的节奏让人想笑,颇有几分异样的……美感。
  何召两家分坐两处。
  何家男人以老式长袍为主,零星有年轻人穿西装,一水儿的黑灰,冷的就披件灰貂背心儿在外头。女人们除了七姑姑是天青色儒衫长裤,余下均是一个模样,一张张脸不管年老年少全被包裹在元宝领里,露出三分之二的尖尖脸,红胭脂擦得不要钱似的。为显出不屑,她们水汪汪的眼睛里像冻了一层冰,溜着眼瞥她。
  召家对她好得多,毕竟是险些成为长房长媳的人,偶有和她认识的,都轻点头招呼。
  每桌都满满当当,唯独这一桌只她和二叔两个。
  她到桌旁,把肩上的貂绒解开,小心铺在二叔的寒腿上:“差不多焐热了,正好暖腿。”
  何知行对她温和笑了笑:“先坐。”
  ……
  那边是家门风云,此处是杯酒会英雄。
  同学会的屏风墙后,邓元初正带着众人细数谢骛清的过往。有人说起昔日的谢教员,仍是眼中有着崇敬的光。冷兵器时代将军和马是生死之交,名将常擅御马之术,现在的马越来越成了一个代步工具。谢骛清却是不同,他那时兴致起来,常在荒原上一拍马背,将马赶得跑起来,他再一个箭步追上,抓到疾驰的马身,一跃而上。
  寻常人如此做,怕得不到这些血性男儿的心,只会被嘲笑是花架子。可他是谢骛清,自然就不同了,那是一个名将纵马饮血后的随心而至,是难得为了自己的片刻放纵。
  “清哥虽只教了我们几个月,可也算是大家的老师,”有人说,“如今人终于活着回来了,看到自己门生遍天下,可有何想说的?”
  谢骛清笑了笑。多说无益,怕给他们添麻烦。
  他立身而起,举起手中杯,对这二十几桌人敬酒:“吾辈男儿已走了大半,在座的能一见已是不易。今夜我们只谈春秋和风月,无关门生与天下。”
  言罢,一饮而尽。
  不远处,传来碎了碟子的动静。
  谢骛清仿佛没听见,拾起银筷,夹了一筷子糟溜鱼片。
  他早知两家见面势必要出事,才安排了这里让邓元初办同学会。一切仍是不出所料。邓元初眼一垂,手臂往椅背上一搭:“叫老板过来。”
  “那边怎么回事?”邻桌也有人不悦,“不是早打过招呼了?”
  有知晓何二家和谢骛清、邓元初等人关系的,耳语解释。话悄悄传出去,都心领神会。原来今日同一厅的另一处宴席是何二小姐的家宴。
  那边厢,何未没被碎在脚下的碟子吓到,心里百转千回地品味着方才的争执。
  去年二叔拖着病体硬要安排一次香港之行,对外说是要看梅先生在香港的巡演……竟在其下另有乾坤。他竟找到昔日远走南洋、其后扎根香港的一位曾叔祖父,买楼捐款,样样到位后,便将二房直接过继到了那位曾叔祖父膝下。
  她在心里算了几遍辈分终于理清了。
  也就是几步开外的亲爹,日后要被自己叫一声大堂哥?
  二叔真……不愧是二叔。
  ……
  “何知行!”何未的亲生父亲何知俨迈上前两步,气得拍桌子。
  一时间这里闹成了一锅粥,有冷眼看的,有劝的,不少人围拢上来。召家也是尴尬,但因为两家还没结亲,实在没立场掺和。
  何知行始终一副“沉疴绵惙”、随时要昏过去的姿态,任他们吵了一会儿,沉沉闭眼被在外头候着的两个小厮搀扶着向外去,何未抱着二叔的大衣,“亦步亦趋”跟上去。
  身后,亲爹拽她回去,攥着她腕子的手跟铁钳子似的。
  何未手腕生疼,但还是面不改色地笑着:“大伯有话要说?”
  亲爹盯着她,脸色极难看。
  “未未。”二叔在两个小厮的搀扶下,回头柔声叫她。
  “您先走,”何未回头说,“我和大伯说两句话。”
  何知行早安排了人,不会让何未吃亏,只是眼下还没闹到让外人掺和的地步。他留下茂叔,在小厮搀扶下走了。
  何未见二叔平安离开,安了心。
  她回头看攥着自己手腕的亲爹何知俨:“我明白大伯在气什么。您若听不惯,我可以不改口。但我们堂兄妹的关系已是铁板上钉了钉,改不了了,这是族谱上的白纸黑字。”
  “别以为有了这一道我就不能拿你如何了,”何知俨阴沉地笑,“就算改了辈分,我照旧打得动你。就算打死了,也没人敢说半个字。”
  “当然。哥哥教训妹妹,这理到哪里都说得通,”她瞧着自己亲爹,轻声问,“可大伯真想好了,要在今日对我动手吗?这里的何家人,除了二房,全在心里盼着长房式微。今日闹得越难看,大家越瞧着高兴,大伯难道看不明白这道理?”何未最后看召家那边,“更何况今日还有召家的人在。您等这门亲事等了足足一年,何必为了我让未来亲家看不上。”
  “你这丫头,不止嘴厉害,”何知俨眼里的冰能冻死人,“心思也毒,越大越显出来了。”
  何未凝着亲爹:“最毒不过您,亲儿子都不救。”
  ……
  “未未,少说两句,”七姑姑何知妡按住要找救兵的茂叔,随后笑着走到何未身旁,低声劝,“大哥息怒。”
  “你又想帮她?” 何知俨面色铁青。
  “我是为大哥着想,”七姑姑再近前一步,轻声说,“大哥忘了,今日还有谁在这里设宴?”老板早传过话,对面牵头办同学会的就是邓家公子。
  人家追求何未的事,无人不知。
  七姑姑又低声说:“他一人便罢了,我早打听过,今日对面的宴席上都是昔日保定的教员和老同学,半数戎装半数高官。大哥何苦为了一时意气,得罪这些人?”
  七姑姑说的句句在理,倒像把何知俨架到了火上烤。
  此刻放了何未有失威严,不放……为了这丫头得罪人实在不值当。
  七姑姑刚说完那,老板已进来,对众人拱手告饶。随即大步走到何知俨面前,拱手说:“我这正要上菜呢,何老先生。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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