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得画舫门窗咣当作响。
五爷半晌没开口。
他重重叹气,没有再多说什么,叫了文泽一声。
文泽立刻领会,上前拉了秀淡。
“秀淡姑娘,此事五爷已经知道了,姑娘请回吧。”
秀淡懵了一懵,接着一阵狂喜。
五爷的意思,是答应要救她姐姐了吗?!
她砰砰地朝着五爷磕头道谢,激动到语无伦次。
只是五爷神色寥落,看向外面寂静无波的水面。
秀淡和她姐姐的事情,他可以出手帮解。
他和那个人的事情,谁又能告诉他该怎么办呢?
风吹过水面,水面泛起了清波,可风停了,波浪又没了。
他看着水面,蓦然冒出来一个想法。
若有一天,她从他身边离开,也不会有任何留恋地,就风过无痕地走了吧。
因为她毫不在乎,是真不在乎……
男人心口发涩,端起酒杯又要再喝,跪在地上的秀淡突然开了口。
“奴婢还有一个请求。
“奴婢请五爷,不要因此责怪韩姨娘!”
五爷一顿,旋即哼笑了一声,将手里的酒端到嘴边。
秀淡却在此时大了胆子,继续说了起来。
“此事是我求姨娘的,姨娘也不得不答应。”
“她不得不答应?”五爷摇头不信。
秀淡却说是的。
“姨娘不得不答应,因为奴婢是夫人派来的人,而姨娘只是您的妾啊。
“妾室,怎么能同正妻对抗呢?”
五爷一下愣住了。
手中的酒泼出些许,啪嗒落在桌上。
五爷一下愣住了,手中的酒泼出些许。
是了。
在他眼里,他只有她一个。
但在她的眼里,他有正妻在上,而她只是个小妾而已。
第59章 不是
叮叮咚咚——
俞姝坐在窗下轻敲着石头。
回程路上,五爷某日看到路边有杂耍的人在击石做乐,就问俞姝会不会什么乐器。
俞姝从前在家的时候,哥哥在外闯荡不回,同五湖四海的朋友聚会比在家里停留的时间多,父母只能让她留在家中招赘。
要招赘,又不能靠着赘婿,免得被吃干抹净都不知道,于是乎把琴棋书画都搁置到了一旁,专门跟着父亲母亲学习管家经商之术。
所以声乐之类,只懂赏,却不懂奏的。
只是自她眼盲,闲时颇多无趣。
五爷见人家击石奏乐,就替她寻了一套小乐石来。
这些小石声音轻而脆,高高低低什么调子都能击出来,闲时就当做玩意,听个乐子很是不错,又不似正经器乐,动静过大,学习起来技艺繁复。
当下,俞姝一边安抚着又开始闹腾的肚子,一边信手用铜锤敲打那些乐石。
铜锤敲击乐石,发出的声音清脆悦耳,可她敲来敲去所成的调子,听起来却带着几分未至的秋意。
腹中小儿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俞姝用小锤极轻地敲了敲肚皮,小儿安静依旧。
“不闹腾了?”她问肚子。
肚子不回答。
她自顾自地扯着嘴角笑了笑,放下手中小锤,扶着桌案起来身。
天越来越热了,她的身子也越来越重了。
灯火融在漆黑的夜色里,她瞧不清什么,慢慢往内室走去。
她想今日不管秀淡能不能成事,那位五爷都必然会发了脾气。
可惜这已经不是她能管得了的了,就算今日没有秀淡,改日回了国公府也有旁人。
她是妾,管不了丈夫继续纳妾;
她更是造反的叛军,一个叛军那有立场管朝廷忠良的情事呢?
俞姝扯着嘴角上寡淡的笑意,却在这时,听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是熟悉的男人的脚步。
她转过身睁大眼睛,看到他模糊的高大身影突然靠近。
她看得到他的身影,却看不到他脸上的情绪。
他定是生气的,毫无疑问。
俞姝暗暗叹气,规规矩矩地跟他行了一礼。
她就那么站在窗下行礼,礼数规矩得,让詹五爷恍惚之间,又回到了去岁秋多雨的国公府。
她那时也是如此地规矩,是因为对他这个莫名出现的男人,毫无亲近只有拘谨。
他看向她,她肩头依旧纤巧,肚子却高高挺起来,窗下的孤灯与她方才敲出来的凉凉曲调缠绕在一起,衬得她脖颈细长,身如浮萍般在乱世漂泊。
五爷心头一阵酸涩。
他不由地两步上前,走到了她身边。
他伸出手去,可她竟下意识避闪。
“阿姝……”
“五爷。”她回应着。
五爷心头紧得厉害,伸手将她抱进了怀里。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夫人的事情,但他不会再让她,在妾的位置上停留下去了。
他揽着她的肩头难过地摩挲着,从头到尾,终是他对不住她。
但俞姝十分意外。
男人这次,没闹脾气么?
她抬头看向他,瞧不见的眼睛里是浓浓的疑惑。
五爷捧了她的脸。
“早些启程回京好不好?”
她顺着这话点了点头,五爷越发心疼起来。
当天晚上,他回到书房,亲笔写了一封信,让人快马加鞭送去给老夫人。
那些有些错乱许久的事情,该重新梳理清楚了。
*
虞城。
温彦要等的人迟迟不来。
她怎么想,都觉得出逃无望了。
在虞城虽然不缺吃不缺喝,但这一切和她原本所想背道而驰。
她原本想着,离开了朝廷,她也算完成了朝廷的使命,日后寻一桃花源,赏花观月地度过此生。
谁曾想,前脚离开朝廷,后脚就进了虞城,成了虞城将军的人质。
自由没了。
身边唯俞姝一人,今日过来跟她回禀。
“阏氏,他们今日送了六菜一汤过来。”俞姝把菜名报了,“中原的菜吃起来,确实比朝廷时候丰富多样多了。”
温彦瞧着俞姝竟比自己还随遇而安,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但这时,院落外面竟然有不轻不重的击打声传过来。
那声音似竹节敲响,温彦一下子就听住了。
她听着那有节奏的声音,蓦然就想起了离开朝廷之前,传信的人同她说的话。
当时为了以防万一她不能自己逃出来,就想了个似暗语一般的声响,正是长长短短地竹节敲击声。
温彦立时激动起来,顾不得吃饭了,出了房门去院子里寻找东西,敲击呼应。
谁想到就在这时,外面突然有了巡逻的声音。
巡逻声一至,竹节敲击的动静立刻没有了。
温彦想要敲击回应,但怕被巡逻的人发现端倪,犹豫之间,恐怕外面敲响的人也被驱散走了。
但她心中升腾起来信心的火焰。
不管怎样,五爷的人找到虞城来了!他们就在虞城之中!
温彦立刻想收拾包袱出去,可小院有重兵把守,她根本出不去。
她仔细思量了一番。
“我要见你们俞将军。”
……
俞厉抽出点空过来见了她。
“阏氏有什么事情?”
温彦颇为不好意思,同俞厉笑了笑,“自从来了虞城之后,我与小婢只在院中呆着,倒也很是无趣。”
她道,“从前就听说虞城气象不凡,一直想来虞城一看,只是如今好不容易来了,却不能出去,十分可惜。”
温彦说到此处,意思明摆起来。
“俞将军,这整座城都是你的,我在这城里再如何也是逃不掉的,能不能让我与小婢在城中转转,解解闷也好?”
“这样啊……”俞厉陷入了思考。
温彦见他没有一口回绝,心中多了希望。
“听闻虞城隔一日才开一次城门,平日城门紧闭,想来我们在城中,总是逃不出去的,将军放心好了。”
她说着,还跟俞厉保证。
“将军应该也能看出来,我们这些日就如做客之人一般本分规矩,如今天热,又实在是闷得不成了,不然也不打扰将军。”
她言语客气,态度诚恳,是个老实人的模样。
俞厉瞧着这位阏氏,眉眼之间便不是那等奸佞之相,相反她眉目平和,随遇而安,被他捉了回来,既不闹腾,也甚少有要求,最多让侍卫给她弄几盆花来,据说偶尔还点评一下虞城的伙食。
俞厉见她老实,这些天也没太上心,今日听了她这点要求,便也不为难。
他说行,“阏氏可以在虞城闭城之时出门,但要侍卫跟随。”
他答应的爽快,温彦没料到,旋即又高兴起来。
“俞将军果然人如传闻,爽快大方。”
俞厉被当面夸了,还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他还有事在身,便没有多留,吩咐了守院子的侍卫,可以陪温彦阏氏在城中转一转。
他走了,温彦大喜。
今日上晌开了城门,直到后日上晌才回再次开启。
来寻她的人应该也只能到后天再出去,那么她也不必着急,明日再出门好了。
因着来时算是她“主动投奔”,随身携带的东西都还在,除了被俞厉的人收走了一些尖锐利器,其余衣着首饰皆在。
而温彦这些衣裳里面,还有为了在路上掩人耳目准备的,两件寻常粗布衣衫。
翌日天刚亮,闻言和俞姝便带好了许多东西。
因着是临时上街,更多的东西只能留下来。
俞姝颇为可惜,温彦倒是看得开,“这些东西算不了什么,等以后咱们找一山水绝佳之地住进去,想置办什么就置办什么,这些都不在话下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有自由。
说着,两人便准备好一切,出了门。
有四个侍卫从旁跟着两人,温彦不着急,跟着早起赶集的人,往集市里面走。
有一侍卫觉得不妥,“娘子还是不要去人多混杂之处。”
温彦听了,非常规矩地顿了脚步。
“这样吗?我只是瞧着早市非常热闹,早间特意少吃了些,想尝尝虞城风味……不可以吗?”
侍卫们也守了她一段时间,知道这位娘子不是会拿捏人的那种,当下见她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像没见过市面的小孩子一样,倒也不好再说什么。
为首的侍卫道,“娘子去也可,只要不在早市耽搁太久就行。”
温彦点头道好,“放心放心。”
她嘴上说着放心,耳朵却竖了起来——她在早市的方向,听见了竹节击打的声音。
温彦同俞姝向早市里面而去,四个侍卫紧随身后。
她正想着要怎么脱身,就看到前面有两个卖菜的小商贩打了起来。
这两人一打,早市里立刻乱了,温彦就趁着这个时候,抓着俞姝混了过去。
四个侍卫想要跟上,竟然被打架和劝架的一堆人阻挡了去。
温彦和俞姝连忙往人群里跑,接着便把穿在外面的衣裳解了下来,只着粗布衣衫,乍一看和寻常百姓没分别。
四个侍卫都急了,等拔刀将打架和劝架的人震慑开来,再想找回温彦,人如泥牛入海,没入虞城的人海里了。
“糟了!快去禀报大将军!”
……
温彦和俞姝避开了侍卫,又另行装扮了一番,两人相互看看,都笑了。
妥妥的百姓小民。
眼下她们要做的最要紧的,便是寻找到打竹节的人确认一番,这些人若是五爷派来寻她们的,那么自然有办法替她潜藏脱身。
两人小心翼翼地穿梭在人群里。
而她们要找的敲竹节的人,正是穆行州的手下。
穆行州坐镇城外,分别派了两路人马潜入俞厉的虞城,和李榭的枫城,以竹节敲响的方式探一探,温彦是否被藏于城中。
当下这一行入了虞城的人,都在城中仔细留意着。
他们都看过温彦的画像,此时混乱,冒出许多虞城侍卫寻人,他们也不敢一味地敲竹节,只能凭着眼力在城中搜索。
一行人两两一组在城中搜寻,有两人在早市附近的,寻来寻去。
其中一个扯了另一个,朝着对面树下东看西看的女子指了指,压低了声音。
“你说那个女子,像不像阏氏?”
同伴一看,“真有几分相像!”
两人一下激动了起来,只是想要上前,又有点犹豫。
温彦阏氏被带走,十有八九都没了自由,哪能随意在街上走动?
他们瞧着对面树下的女子,身边并无侍卫看守。
两人怕上前问询,再被虞城百姓发现端倪告上去。
他们来了这虞城,才晓得虞城百姓极其信服大将军俞厉,但凡有鬼鬼祟祟、意图不明的人,不用侍卫前来,就被百姓举报了。
他们犹豫着,就商量去找个国公府的老侍卫确认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