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诉他们,“此人早已弃暗投明,早已不再为朝廷卖命,也早已不是什么定国公。”
然而话音刚落,贺激便问了过去。
“那袁王爷难道就不是此人所杀?”
俞厉正因为秉承袁王遗志,才能顺利收拢秦地兵马,归顺人心以异姓称王。
而袁王恰是被定国公詹五爷亲自击杀。
俞厉无法回答贺激的这个问题,寒风呼啸,他抿着嘴不言语。
这些人跪在地上看着他,没有起身,只等着他的决意。
双方竟僵持起来。
还是封林两步上前,开口问了他们两个问题。
“你们是在逼迫王吗?”
“你们到底是忠于王,还是忠于谁?!”
这两句话落在这几人身上,他们无不相互对视了两眼。
不管他们曾经效忠谁,但俞厉现在是他们的王,是这俞地的虞城王。
“还不快起身?!”封林叫了他们。
几人在这话里,皆抬头看向俞厉,又在俞厉沉沉的神色下,犹豫着起了身来。
贺激还想坚持,被封林一把拉了起来。
封林道,“王听说杨城受困,亲自赶来援助,日夜不休地赶路,你们就是这样忠于王的?”
这话一出,几人彻底说不出话了,贺激也抿了嘴不再言语。
俞厉始终没说什么,负手沉默。
他这个虞城王待士兵如何,待百姓如何,待他们这些袁王旧部又如何,这些人心中一清二楚。
封林又训斥了几人几句,暂且将他们赶了下去。
人一走,污浊的空气被风吹散开来。
俞厉静立了半晌,瞧了一眼大殿,又瞧了离去的人。
他重重叹了口气。
袁王旧部抱团排斥朝廷降将的事情,不是一天两天了。
连老国公这样的朝廷重臣有意效忠,都因着他们强烈反对与之为伍,被闲置虞城教书。
更不要说如今这位杀了袁王的定国公詹五爷了。
封林也不知道此事该如何解。
他犯愁地看了一眼俞厉。
“这事终是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了。”
俞厉何尝不知?
可怎么解才最稳,俞厉亦不知道。
……
殿外发生的事情,俞姝和五爷并不晓得。
俞厉安排了一家三口在杨城团聚的宿处。
五爷抱着孩子,牵着俞姝的手往回走时,忽然有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贺激?你怎么过来了?”俞姝问。
五爷只听说过此人名头,听说他并未见过本人。
当下见了,看到此人扫过自己时凛冽的眼神,又看到他落在俞姝脸上时目色复杂起来。
他默默握紧了身边小娘子的手。
她如今不知是他自己的小娘子,更是这虞城王姬。
俞姝还不知贺激突然拦路所为何事。
而贺激直接叫了她。
“王姬与此人一起,恐怕会令王最忠实的部属寒心。”
俞姝在这话里,愣了一愣。
他说得最忠实的部属,是像他一样的袁王旧部吧?
她微微皱眉,在贺激这句话中不由地思虑起来。
一旁被针对的男人,却只是淡笑了一声。
贺激的眼神立时凌厉地扫了过来。
男人自然没有半分畏惧,反而淡淡打量了一下贺激。
“这位贺将军,以为此事应该如何处置?”
他不慌不忙地问了,贺激仿佛被他的神态越发激怒一般,立时脱口而出。
“杀了你这朝廷的定国公,自然再没有了这番难题。”
他的话说得异常直白。
直白到要杀人。
俞姝在这话里紧皱了眉头,不可思议地看向贺激。
暮哥儿仿佛察觉到了不安的气息,小手攥紧了爹爹的衣襟。
而詹五爷面不改色,脸上仍旧挂着笑。
仿佛眼前这个人要取得,不是他詹五爷的项上人头一样。
气氛凝滞起来,五爷与贺激对视一息,一息之间便似有刀光剑影掠过。
但男人十足淡定,在一息之后,问了贺激一个问题。
“袁王与朝廷襄王混战多年,如今虞城王也与勉王等多王混战,若有一日虞城王一统天下,是否也要杀光所有秦地之外的降将?比如李榭的部属,同为秦地,甚至可能同为袁王手下的昔日同袍。”
这话问得贺激一愣。
就在之前的杨城守卫战中,对面冲击杨城的敌军,便是他曾经一起吃过酒的付戚。
而勉军里许许多多的将领,他都认识,甚至都一起吃过酒……
面对他们,贺激甚至在战场上都没能做到狠下杀手。
可他们和朝廷的将领又有什么两样?
都是俞军的敌军。
五爷没有把话说得那般明白。
可贺激却听明白了,脸上一阵青白交错。
五爷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低声叹了一句。
“非人之罪,是战之过。”
贺激愣住了。
五爷在这时,低头看向一旁的女子。
他稍稍用力握紧了她的手。
“阿姝以为呢?”
他看过去,贺激亦看过去。
俞姝没有直接回应这个问题,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贺激一眼。
“王要用人,天下肯归顺之人皆可用,不论曾经效忠何主。”
她的态度已是十分明显。
贺激唇下紧抿,目光落在俞姝身上两息,转身离去了。
他走了,紧张的气氛散了些许,又未能完全散去。
俞姝在贺激的态度里,不由地想到了许多。
男人看着她,知道她在为她兄长俞厉思量。
他既然来了,便早就做好了决定。
他叫了她。
“阿姝,若是需要,我愿为你兄长一统大业尽力。”
俞姝心里晓得他的态度,可晓得是一回事,听见他亲口说出,又是另一回事。
他曾是掌天下兵马的朝廷定国公,他真的就能这样决定放下一切,转身投入哥哥的阵营里吗?
她不由地看过去。
她眼中有惊讶。
男人想想从前,又想想现在,有点说不出的酸楚。
“阿姝,你还不肯信我吗?时至如今,我还有什么不能做的?朝廷里虽然尽是我旧日的同袍,可这腐朽的朝廷也确实到了该彻底推翻的时候。”
他看住她的眼睛,告诉她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我为曾经拼命维护过这朝廷而难过,如果可以,我宁愿亲手去推翻。
“为了你,为了我自己,也为了天下所有人。”
男人手掌很大,握住俞姝的手用了他极重的力,却又没有令她不适半分。
他要推翻这朝廷。
这话放在从前,俞姝再不敢去想。
可现在,他亲自说出了口。
俞姝眼眶又热了起来,回握了他的手。
“五爷,”她轻轻叫他,跟他微微一笑,“我晓得了。”
阳光照在残雪上,晶晶亮亮,他们牵着手,抱着孩子回了宿处。
下晌,定国公詹五爷留在了杨城的事情不胫而走。
消息传得越广,俞厉这边受到的压力便越多起来。
俞姝知道哥哥的难处,去寻了他一回,将五爷愿意为哥哥尽力的事情说了。
俞厉叹气,“此事的关键不在此处,他的心思我晓得,但还不是时候。”
俞姝也知道,“那哥哥准备如何?”
俞厉没有回答,只是说自己想想办法,将她撵了回去。
“你好生歇着。此次寻了不少擅治眼疾的名医,马上就要过年了,你若能治好了眼睛比什么都强,其他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俞姝本想与他讨论一番,但见他自己都还没思虑清楚,也只好走了。
可接下来,消息越传越快,连虞城都知道了。
虞城中袁王旧部更多,都问到了王后李凤处。
李凤出自秦地的孟氏一族,换句话说,他们最初效忠的同样也是袁王。
年关在即,俞厉不便回虞城过年,以免散了前线将士的军心,李凤干脆挺着肚子亲自来了杨城。
她来了,进了门见了俞厉,便着急道。
“王若是迟迟没有一个态度,只怕众将要心了寒,那可万分不利于前方战事啊!”
彼时,俞厉正在房中拭剑,转身的时候,剑光露出来,把李凤吓了一跳。
她扶着肚子向后退去,俞厉连忙收了剑。
“吓着你了?”他把剑收了放去了一旁,转身让妻子坐下。
李凤出身的孟氏是言情书网,哪经过什么舞刀弄剑之事?当下确实吃了一惊,但她更着意袁王旧部不满之事。
她迅速把虞城的情形说了。
“……现在他们议论纷纷,担心王以后会忘了老将,忘了根本!”
李凤这话不可谓不重,她说完,忍不住看了俞厉一眼。
果见俞厉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她连声劝着俞厉别生气,“他们也是害怕王弃了他们。”
“这怎么可能?”俞厉眉头深压,“我俞厉是这样的人?”
李凤说当然不是,“但是,王得拿出来一个态度了。”
俞厉不由看过去,“拿出什么态度?当真杀了詹五不成?我小妹受苦这么长时间,那詹五也是一心悔过,现在好不容易一家团聚,让我杀了妹婿?!”
李凤晓得他处处以妹妹为先,从前俞姝在王都别院养病,还不觉得如何,但眼下却越发显现出来。
“王就算不能杀了此人,也不能留呀。”
李凤瞧了瞧他,见他一脸怒色微消,一时没说话,低头抚着肚子。
俞厉左右为难许多日了,若是能下一个决定,也早就下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看了一眼有孕在身的妻子,情绪和缓了一些。
“这事,你如何以为?孟氏也该晓得此事了吧,又是如何说?”
李凤见他情绪平缓下来,便拉了他去窗下坐着说话。
“这件事,我爹爹和叔父兄长都商议了,王不能当真杀了定国公,也不能毫无处置。为今之计……”
她说着,看了俞厉一眼。
“王不若,就让妹妹似从前在王都别院一般,不要轻易现于人前也就是了。”
换句话说,藏匿了俞姝。
俞厉在这话里,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
暮哥儿睡了,在娘亲和爹爹之间,难得的睡得香甜。
五爷给他掖了被子,又起身坐到了俞姝身边。
小娘子看了他一眼,男人将她拥在怀里。
“五爷不困吗?不睡吗?”
这些日,他不知怎么,每晚要握着俞姝的手才能睡觉。
晚上睡着睡着就会醒过来,然后抱了俞姝在怀里,拥着她,亲吻在她耳畔,迟迟不肯入睡。
俞姝有时困的不成了,拍了他的手叫他一起入睡,他却不肯。
“从前睡下比醒着好过,如今却不一样了,我只盼时时醒着,时时都确认你真的在我身边。”
就算半夜他也醒着,一直拥着她良久良久。
当下,俞姝笑看了他一眼,男人亦笑了起来。
“等到上元节花灯会,我们陪着暮哥儿看花灯去吧。”
五爷看了一眼儿子,“小儿念着这个许久了。”
俞姝也看了看儿子安静的睡颜。
她说好,但提起了另一桩事。
“我想着,等年节一过,就暂时离开些日子吧。”
五爷在这话里叹了口气,抱着她的手紧了紧,他不由放低了声音。
“对不起,阿姝,到底是我的身份让你为难了。”
俞姝并不在意,她摇了摇头。
“就算没有你,这事早晚也得闹出来,哥哥他总要面对,早一日晚一日没差别。我想我们暂时离开,让哥哥思虑稳妥再做个决定不迟。”
哥哥固然想留她在身边,但这俞军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这般想。
不然,也不会有三年前那封密信了……
她这般说了,五爷自然道好,甚至还有些许期盼。
摒弃凡俗之事,同她隐居山林,那是他这三年几乎不敢去想的梦。
不过他亦想到了旁的事情。
他问了俞姝。
“阿姝,当年揭露你身份的密信之事,查清了吗?”
他说着,低声告诉俞姝,“那封密信,如今就在我手里。”
话音落地,俞姝眼睛一亮。
第88章 矛盾
孟氏给的建议是不要在此时激化新臣旧部的矛盾,而俞姝也在此时找到了俞厉,表示可以暂时离开。
俞厉心似刀割一样。
“我造反得这一场,本就是为了妹妹,如今我拥兵自重,自立为王,却要委屈妹妹隐身其后,为我王权稳固,这又算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