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族的三个结伴同行,入了西边的小道,很快消失了身影。
宋昀诃和伍斐站在水帘前,皱着眉踟躇犹豫半晌后,两人彼此对视一眼,转身进了东边看上去陈旧的古巷。
古巷陈旧,刚好能容两人并肩同行,左右两边都点着无数年前的琉璃火石,火石上落了厚厚一层浮藻,青苔覆盖,那光照出来,便显得十分昏暗,将将够照亮前方两三步的距离。
两人的脚步声下意识放得极轻,可还是传出了空灵的回音,一声声落在耳朵里,像是有人在身后一路尾随。
长长的古巷,曲曲折折,越往里空气越潮湿,走不到尽头似的。
半个时辰之后,伍斐皱眉,停下了脚步。
“昀诃。”伍斐声音凝重:“先别往前走了。”
“怎么了?”宋昀诃依言停下脚步,压低了声音问:“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伍斐手指抵着额心,闭着眼感应了一会,唇线绷得有些直,“再往前走一段,这条古巷,就到尽头了。”
“一股很浓重的邪性。”他郑重其事地道,转头问宋昀诃:“要不要过去看看?”
宋昀诃站在原地思考了一段时间,神情难辨。
这秘境中,处处都有邪性,哪里都有危险,随时都可能发生各种意想不到的状况和变故,就算他们身上有遗迹图,也只是块敲门砖,门开了,接下来是福是祸,全靠自己的本事和造化。
藏得这样隐秘的地方,说没有危险,宋昀诃都不信。
可伍斐说的话,却让人不得不停下来认真思考一番。
他们一族独有的天赋技能,在面对一些东西的时候,感官会变得十分敏锐,能提前察觉到别人察觉不到的东西。
“不必想了。”伍斐手腕一转,指尖翻出一大叠发光的灵符纸,又飞快地塞了一把到宋昀诃手里,低而急地开口:“邪气漫过来了。”
两人不约而同绷紧了身体,防护法宝一件接一件落在身上,在古巷中闪动起明明灭灭的灵光。
紧接着,他们被一股不知从何刮起的风推着走到了巷子尽头。
青石小路上,两棵海棠树静静伫立,枝头花朵开得正好,风从身后一吹,满树繁花似下雪一样,洋洋洒洒飘下来,落在宋昀诃与伍斐的玉冠,肩头,以及袖袍上。
春色烂漫的一幕,看着却让人毛骨悚然,脊背发凉。
伍斐早收敛起了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他死死地捏着手里的灵符,眉眼内敛,严阵以待。
宋昀诃沉默地看着眼前一幕,突然一撩衣袍,提步跨进了高高的门槛中,伍斐愣了一瞬,皱着眉急忙跟上。
深墙高院,朱门赤锁。
门槛后,正对主院的方向,静静地停着一口猩红色的棺椁,棺椁表面铺着厚厚一层海棠花,娇嫩得像是才从枝头采下来。
清风荡过,铺在棺椁边缘,一朵半开半合的海棠咕噜噜滚下来,不偏不倚落到宋昀诃的脚边,跟他衣摆上绣着的金线祥云诡异般相衬。
伍斐看了看那朵海棠,再看了看宋昀诃清瘦的脊背,抱着胳膊连着搓了好几下。
少顷,宋昀诃回首,对他道:“你去外面等着,要是情况不对劲,不要管我,立刻跑。”
伍斐睁大了眼,一副“我没听错吧”的不可思议神情,“宋昀诃你不是吧。”
“我跟你说,这地方是真的邪性,我站在这里,全身发寒,骨头都在打颤。”
“你别不当回事。”
宋昀诃没有多说什么,他瞳色沉定,视线落在红色棺椁上,像是在仔细观察着什么,最后伸出了手掌。
伍斐一把扼住了他的手腕,神色震惊,咬着牙出声:“宋昀诃,你疯了?!”
“你知道这里面躺着什么东、哪位前辈么你就敢碰。”伍斐临时改口,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宋昀诃与他对视两眼,开口:“你先出去吧,我有分寸。”
他话说到这样的份上,伍斐好似恍然间明白了什么,他缓缓松开了手,转头跨出门扉之前,低不可闻地留下一句:“把防护法宝都用上,真出了事,可以撑一段时间。我出去后就将几位前辈找来,放心,有兄弟在,你死不了。”
说完,他也不再迟疑,三步两步出了这个庭院。
宋昀诃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掌落在了棺椁表面。
一圈奇异的灵气涟漪荡开,像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突然丢进一颗细碎的石子,动静不算大,可却实实在在发生了。
宋昀诃另一只手里,拿的不是灵符纸,而是那块陈旧的,显得有些破烂的半张遗迹图——在进湖底之前,那张凑在一起的完整遗迹图又被分开,半张在宋昀诃手里,另外半张在天族三位小仙王手里。
此刻,那半张遗迹图在手掌发热,发烫,温度渐渐拔高,如一块被丢进沸水中煮的牛皮纸,他捏在手里,宛若烫手山芋。
半晌,宋昀诃将手里的半张遗迹图轻轻放在棺椁上。很快,海棠花化为星星点点的虚影,消散在眼前,而棺椁表面的红色像是吸收了足够的颜料,那原本显得力不从心的红又艳丽起来,像极了一块块洇出来的血迹。
盛大,热烈,喜气洋洋。
这一幕看着危险,里面的人却好似没有伤人之意,只是慢吞吞地将那块纸张蚕食吞噬进了棺椁内。
宋昀诃身形笔挺,身姿清隽,站在这口棺椁前,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不多时,他握拳置于唇边,低低地清咳了一声,道:“……我曾问过小妹,‘泱泱横波中的梧桐花’出自中州时一首家喻户晓的民谣,许多人都会唱,最先哼唱这首民谣的人,叫招摇。”
“是前辈吗?”
棺椁表面灿烂的红停了一下。
见状,宋昀诃苦笑了下,拱手作了个揖,解释道:“晚辈非中州之人,前不久才从六界进来试炼修习,之所以让前辈误以为是故人归来,是因为晚辈身上的这块遗迹图。”
“这块图并非出自晚辈之手,而是从一场拍卖会上所得。”
“前辈若是喜欢,这图,就当赠予前辈了。”
说起这事,宋昀诃甚至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自从到了镜城七十二座水晶宫,只要他闲下来,不论是在营帐内查看对比地形图,还是去小世界巩固修为,耳边总有女子婉转空灵的歌声,如流水般温柔,似初雪般干净。
他对神语并不了解,只堪堪记得其中一句,问过宋湫十之后,才知其意。
方才走到古巷尽头,看到门前繁花阵阵的海棠树,便瞬间想到了那句词,想起了那把婉转多情的声音。
说起来,这位赵招摇在中州史册上,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中州多美人,个个耀眼至极,风华无双,有美貌,有才能,更有实力,赵招摇便是其中之一。
她出生于南疆世家,父亲是世家掌权者,前面已有两位兄长,她母亲怀她时,全家都希望是个女孩。赵招摇一出生,她父亲抱了抱她,当机立断提笔挥毫,写下招摇二字,希望她活得热烈,一生招摇。
只是人不如名,赵招摇是典型的安静娴和的性子,说话温柔,对人对事都十分有耐心,像一朵静静开在背阳处的茉莉花,幽静,清香,有自己的坚持。
她长大后,很快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比试台上,被她击败的人不知多少,甚至垣安,妖月等人都跟她碰过招。
皎皎跟她玩得不错,每次跟淞远闹矛盾,冷战不搭理人的时候,就常往南疆一跑,招摇招摇的叫唤。宋玲珑和妖月一个古灵精怪,一个直爽率性,听说她跟淞远吵架了,一个个稀奇得不行,捣鼓着她说完之后,捏着她的小脸笑得不行。
赵招摇不这样,她安安静静地听,等皎皎诉完苦水,又耐心而细致地给她分析问题。
这样一来二去的,这位赵招摇也跟尘游宫的几位保持了相当不错的关系。
这样的性格,很难不让人喜欢。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中州末,妖月和婆娑带着中正十二司和私狱的人,踏进了赵招摇的家门。
偌大的世家,在中州大地上屹立无数年,上上下下数千人,上至掌权者,下至伺候的从侍,一个也没逃过,统统收押,哀嚎求饶声遍野。
妖月亲自带着人去了赵招摇的院子,她皱着眉,并未让人先进去扣人,而是自己先抬步跨了进去。
赵招摇坐在院子里,听着外面闹天闹地的动静,一张温婉秀气的脸全白了,她与妖月对视时,嘴角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妖月重重地摁了摁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如往常一样,坐到赵招摇的对面。因为受了帝王之令,她今日穿上了银白的甲衣,束着高高的马尾,英姿飒爽,风度不凡。
“招摇,这件事,善了不了。”有些话,说出来实在太残忍,妖月将手中握着的竹简递到她手边,道:“你看看吧。”
赵招摇一言不发,将竹简展开看了。
字字句句,明明白白,无可狡辩。
赵家嫡系两位掌权的公子,供养着血虫。
那两位,正是赵招摇的兄长。
“凡沾惹血虫的世家,所有嫡系,全部收押,打为叛族,听候君主发落。”妖月道:“玲珑知道你不会,可你的两个哥哥,将你们害了。”
“招摇,你得跟我走一趟。”
“这是君主的命令。”
这些世家,平素威风八面,甚至觉得自己有翻天覆地之能,可真正大难临头,发现在皇权之下,所谓世家,不过是一盆散沙。
赵家倒了,所有嫡系旁系,但凡管了点事的,全部入狱。
狱中,宋玲珑去看了赵招摇。
宋玲珑虽为帝后,但与君主同尊,共同执政掌权,手下私狱和长老团,是唯一可以与中正十二司抗衡的势力。
赵招摇心知肚明,自己未曾受刑,未曾被用剥夺术探取记忆,全是因为眼前之人的手下留情,恻隐之心。
昔日的天之骄女,跪在污秽的地面上,郑重其事地朝宋玲珑行礼,不为自己求情半句。
——“臣之兄长犯下滔天罪过,残害民生,触犯君威,死不悔改,臣,无颜见殿下。”
——“臣愿自封进馆,镇压剑冢叛族,直至中州平乱。”
宋玲珑将她扶起来,应了她一个“准”字。
作为旧友,她离去前,还曾在赵招摇的掌心中写了一个字。
赦。
赵招摇留下来,用己身修为镇噩乱,宋玲珑则替她保住了赵家无辜稚子。
中州史书上,关于这位赵家姑娘的记载,寥寥几笔,开头尽是惊艳,结尾全是遗憾。
宋昀诃见棺椁中没有动静,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有没有听见,听进去了几句,他再次抱了抱拳,道:“打扰前辈沉睡,晚辈这便告辞。”
说完,他转身。
“……里屋。”棺椁中的声线婉转,带着些才从沉睡中醒来的沙哑意味:“里屋放着你们要找的东西。”
宋昀诃迟疑地停下脚步。
“遗迹。”红色的棺椁轻轻震颤了下,传出来的声音比春水更温柔,“赵家的东西,你们拿走。”
她话音刚落,整个湖底突然山摇地动,湖水倒灌,卷起滔天巨浪。
宋昀诃站立不稳,扶住了手边一棵古树。
门槛外,伍斐压低了的惊呼传来。
那口棺椁突然升腾而起,重重地落在整片湖底的结界之中,一股强大无匹,锐意至极的灵力气浪横扫湖底蠢蠢欲动的邪气。
湖底,不知是谁突然轻轻呢喃了句。
“帝陵开启了。”
第80章 岁月(双更合一)
帝陵开启的时候,湫十还在研究妖月琴上的一首古曲,琴音才响第一下,屋外的雨突然下得极大,像是半空中有人端着一盆水兜头盖脸地倒下来,落在小木屋窗边宽大狭长的芭蕉叶上,发出噼里啪啦清脆的响声。
大地震颤起来。
湫十抱着琴往外看了一眼,正碰上秦冬霖进门,他往门框上靠了靠,模样显得散漫,俊朗的脸庞上是被突然惊醒的烦躁和不耐烦,看向湫十时,带着一种罕见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晦涩难懂,意味难辨。
湫十似有所感,往外探了探头:“外面怎么了?”
“帝陵开了。”秦冬霖啧的一声,惜字如金:“走吧。”
湫十怔了下,下意识问:“不是说要三五日吗?怎么这么快?”
这才过了两天。
她一边说,一边将妖月琴收起,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朝外走。
门外,皎皎和淞远等人也都第一时间感应到了不对,他们从小木屋里出来,聚集在湖边的芦苇荡丛中,半人高的芦苇随着风势晃动,惊起簌簌的声响,像极了踩上秋天地面上铺开一层的落叶时绵密而细碎的摩挲感。
天穹呈现出压抑的深灰色,阴云层层叠叠将天光遮尽,一道道粗壮的闪电扯着声势浩大的动静,从天边炸开,又游蛇一样盘踞到天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