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情势是,救,根本无从下手,还会用完生灵之源,这一世不成,后面也彻底没了希望。不救,用剩下的生灵之源浸养已经枯死的世界树,长此以往下去,岁月轮转,老树总有焕新芽的时候。
世界树活了太久,看过的圆缺月,无常事太多,对它来说,眼前这片山河是它的枝叶,而叶片,老了就得落下,这是四季运转必经的一路,对此,它不会有什么惋惜难过之心。
可秦侑回不一样,他不知道来世如何,他只知道自己接受不了这种结局。
世界树树灵见他面不改色地拔出了婆娑剑,察觉到他探取世界树生灵之源的举动,崩溃得要命:“秦侑回!这是中州的命数,逆天改命,谁也救不了你!”
“你疯了吗?!”
“我不信命。”秦侑回握着灵光四溢的婆娑剑,朝着天穹重重斩下,一剑之下,山摇地动,爆、炸般的巨响传开。
“没有希望,那就斩出一道希望来!”
于是婆娑剑劈开了四洲,几乎将整片天地一分为二,没了中州三十六城的负担,又得到了半数的生灵之源,那棵老了的世界树精神一震,衰颓的趋势渐渐止住了。
这就是后来得以存活的六界。
看懂了那一剑之后所隐藏含义的大能们几乎都绝望了。
没了世界树,他们怎么活?
君主这是放弃了他们,为外围的生灵争取到了活下去的机会。
秦侑回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中州之地负荷太重,人多,修为不俗的人也多,选择尚且能有余力保住的一方,几乎是世界树的本能。
当年,仰赖秦侑回而统一,规整的大地,今日,被他亲手劈开。
彻底没了世界树照拂的中州,宛若被石化了一样,从外围的边城开始,水里翻滚的鱼群止住了动作,恐慌的人们没了声息。秦侑回顶着一些老头跳脚的,自以为临死前的怒骂,淡漠地执剑,回首看了眼身后。
容貌绯丽的女子抱着琴从半空中落下,因为燃烧了神魂之力,她的脸色有些白,黑色的瞳仁如同玻璃珠,让人看一眼就心动不已。
她还是当年初相见时的模样,抱着琴的时候,垂着长长的眼睫,安静,好看,青丝散落在肩头和腰际,如流水般漾动,处处惑人。
人生头一回,秦侑回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的未尽之意,宋玲珑都懂。
从某种程度而言,他们是同样的人,有同样的信念和坚守,自然也更能理解,并尊重彼此的决定。
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秦侑回声线沙哑,他道:“玲珑,闭眼。”
宋玲珑就在他的注视下,轻轻地闭上了眼。从这个角度,秦侑回能清楚看到她摁在琴弦上的手指,根根泛着急骤而浓烈的白,指尖漫出点点血一样的红。
异兽的尖啸声冲破云霄。
宋玲珑还是睁开了眼,她的眼前,是一只缭绕着紫色魂火的巨兽。它站在主城城中,身躯比主城内宫殿还庞大,居高临下,俾睨万物。
九尾银狐的气息肆无忌惮散发开,山岳一样厚重,剑锋一样锐利,轻而易举就能将人的脊背压得弯曲下去。
秦侑回作为人身时,虽然清冷淡漠,不好说话,可总归不是动辄杀伐之人,而眼前这头巨兽,银色的竖瞳中沉着两块坚冰,一片天寒地冻的霜雪之色,没有半分人情意味可言。
先前实在气不过跳脚怒骂,想着缩头是死,伸头也是死的老头子们被这股来自血脉深处的威压镇得无颜,神情灰败地闭了嘴。
两人在一起时,宋玲珑对传说中的九尾银狐好奇得要命,时不时就旁敲侧击着明示暗示自己想见识见识。
秦侑回每次听着她哼哼唧唧撒娇,一脸的心痒难耐,大多时候是直接视而不见,有时候兴致来了,也会就此逗弄她几回,可最后都没有让她如愿以偿。
因而,这是宋玲珑第一次见到他的原身。
跟想象中一样高大矫健。
银狐的九条长尾如横亘的山脉,有的舒展着落到了都城的长街小巷中,引得街道塌陷,裂纹丛生,有的在天穹中张牙舞爪半卷着。银白色的毛发如丝绸般润泽顺滑,风从它身上拂过,浑身毛发便如水一样漾动出此起彼伏的波纹。
她之前那么想见见他的原身,可如今见了,却难过得想哭。
世界树树灵眼睁睁看着秦侑回斩出那惊天几剑,眼珠凸出,被强行劈开的疼痛令人眼前眩晕,它又急又气,胸膛重重起伏,几乎破口大骂:“秦侑回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这样等于彻底将中州陷入绝地了。”
“你到底怎么想的?你脑子呢?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世界树已经老了,就算负担轻了大半,有那些生灵之源做支撑,勉强能继续活下去,也不能庇护四洲多久。”树灵说着说着,看秦侑回根本不为所动,一脸无动于衷,几乎心灰意冷:“剩下一半生灵之源有什么用,新的世界树长成的几率少了三成不止。”
原本也只有五成几率能长出来,现在他这么一搅合,基本完蛋。
树灵头一次感觉到了绝望。
它是从中州之地出生的,它的根系最早扎根在中州,因而也是这里最繁盛,可以说,中州三十六城就是它的主干,四洲之地充其量就是一些不太重要的枝干,就算是全部斩断,对它而言,会肉痛,但不至于让它这样崩溃。
只是世界树,确实经受不起中州的负担了。
不然,情势也不至于落到这样的地步。
“我的身体里,有生灵之源。”秦侑回仰首尖啸,一爪子重重落在中州主城中心,一道道巨大的裂缝随着它利爪的位置扩散出去,像一张精心编制的天罗地网,随着银狐如浪潮般朝外涌出的灵力,形成了重重禁制,将整个中州与外界彻底隔绝。
树灵倏而一愣。
是,秦侑回的体内,确实有生灵之源,而且分量不少。那是他承载天命,得到世界树认可时获得的,这也是为什么,他能进入世界树本体寻找血虫,甚至方才能调动生灵之源的原因。
可那些生灵之源,早就融入他的身体中了。
如果强行抽取,秦侑回要付出的,是全部的生命力,还有完整的神魂。
从此上天入地,这世上,再没有秦侑回这个人。
饶是树灵见惯了大风大浪,此时,也愣了一下。
秦侑回却十分冷静,他将中州封茧子一样封了起来,顶着燃烧神魂的痛楚,还能用一种波澜不惊的口吻理智分析:“你的本体虽然扎根去了四洲,可主要的根系还在中州,如果有足够的生灵之源,按照你的说法,等来日,还是会有新的世界树长出来。”
“新的世界树长出来,自然能替代那棵老的。”而至少在那之前,四洲的人好好活了下来。
有人,就有希望。
秦侑回话音落下,银狐庞大的身躯被笼罩进了刺目的阵法里,猩红的血液如同浓烈饱满的颜料,一蓬蓬炸开,炸成甜腥味的血舞,沁润到了中州之下,世界树的主根之中。
拆筋断骨,神魂寸裂。
这样的痛楚,即使是秦冬霖,咬着牙一声不吭承受下来的时候,也得倚着婆娑剑,才不至于跪到地上。
树灵沉默地看着这一幕,感受着自身渐渐凝实,归于平稳的身体,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话跟你说。”秦侑回气息一声比一声沉重,出口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宋玲珑在看着吗?”
树灵拂开结界,往后面一看,一眼就看到了抱着琴被结界挡在不远处的宋玲珑。
难得的,红了眼睛。
无措又崩溃,想走近又不敢的样子。
“在看。”树灵如实回答。
秦侑回满嘴的血腥味,他仰着头,手掌颤动,平复了半晌,居然还扯动着嘴角笑了一下:“这种时候了,还跟我唱反调。”
他其实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手脚冰凉,唇色寡白,可想起身后的那张脸,那个人,也仍是不由得闭了下眼,手掌微微握了一下。
良久,他搭在剑柄上的手指动了动,问:“是不是哭了?”
树灵简直佩服他的毅力,它再次转身,这回细细地将宋玲珑从上到下看了一遍,道:“哭了。”
它一口气描述得很详细:“眼睛红了,但忍着没掉眼泪,就站在外面看着你,手里抱着琴,没让人跟着,身后的人离得很远。”
宋玲珑很少有哭的时候,她总爱笑着,脾气好,但受不得委屈,谁敢给她委屈受,她一定要加倍还回来。
秦侑回看不得她哭,于是谁也不敢做让她哭的事。
秦侑回变回人身,执着剑,原本已经被压得弯曲下去的脊背又渐渐挺直起来,脸色比纸张还白,树灵连着诶了好几声,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逞这个强。”
“不是逞强。”秦侑回像是早就做出了某种决定,举剑的动作虽然艰难,但十分坚定,他道:“我要她活着。”
身为君王,他要他的臣民活着,身为秦侑回,他要宋玲珑活着。
秦侑回举起了剑,朝着天穹而上。
浓郁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强大波动拨开了阴云,送来了清风。
秦侑回分为了数个秦侑回。
他的剑道完整抽离,镇压在了剑冢之中。
他的血液流入了中州的结界里,滋养催生着世界树的根系。
他的神识锁住了整个中州。
而现在,他将自己一身修为化为浪潮,冲遍了主城的每一条街道,冲进了每一个人的体内。
“还不够。”秦侑回手背漫出惨烈的急剧的白,可再这么用力,这具身体,也泛不出半点的薄红,他的血液已经被留在世界树的根系之内了。
婆娑剑感受到他的心意,灵光骤盛,可也无济于事。
封存中州十二主城,那么多人,难于登天。
他们都缺少一样东西,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
就在此时,宋玲珑抱着琴,手指一下一下地拨动起来,她嘴里低低地唱着歌,唱的是曾经赵招摇常唱的一首歌。
歌声里,没有血虫之灾,没有世界树倒,中州还是从前的样子。小小的城镇里,淌着一条清澈的河,乌篷船穿过一座座的桥,两岸的石板上有竖着高高发髻的妇女捶洗衣裳。昨天才下了这个季节第一场雨,青石地面湿漉漉的,河的两边有两棵海棠树,树上开满了花,被树荫和繁花遮蔽的树中心,躲着一个小小的孩子,树下的伙伴东张西望,他们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宋玲珑的琴声,是万物复苏的春季,是那首歌中招摇喜欢的海棠花。
她的琴,如同她这个人,不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给人的感觉都是温暖的,生机勃勃的。
琴声被风吹出万里院,每一个听到了琴音的人,都拥有了一线生机。
宋玲珑希望有朝一日,中州能够再现,希望故人能重逢,希望尘游宫中能再聚起五六个人轮番打花牌,也希望能跟妖月一起,去宋招摇最喜欢的那个小镇上,看一看她很喜欢的海棠花。
生机如水一样淌进秦侑回的胸膛里。
她最希望,万万年之后,新的世界树长出来,她一睁开眼,就能看到秦侑回。
太阳刚升起来,他逆着光,垂着眼轻轻地笑,朝她伸出手掌。
他笑起来,那双眼,好看极了。
秦侑回疲惫地闭上眼,连支撑自己落地的力气和灵力都没了,他像只断翅的鸟,从半空中垂直落了下去。
宋玲珑接住了他。
两人衣角交叠,落到尘土飞扬的地面上。他那样骄傲,半点脆弱都不肯让人看见的人,此刻,因为没有力气,终于老老实实落到了她的怀里,靠在了她的肩头。
修为尽失,筋脉寸断,秦侑回那张俊朗的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就连唇都是乌白的,初雪一样的色泽,浓密的睫毛垂落在眼睑下,便让两种极致的颜色愈发泾渭分明。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现出一种真实的,容易被人催倒的脆弱来,没有君王的威压,也没有破灭剑的锋利和锐气。
秦侑回皱着眉,像是有些疼,睁开眼,就是宋玲珑紧紧咬着的下唇,还有努力憋着红的眼眶。
很难过,但又没处发泄,无可奈何的委屈样子。
这么多年,那张小小的脸,还跟孩子似的。
秦侑回动了动手指,她察觉到了他的动作,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听话,乖乖地将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掌心中。
反而让他有些不适应。
“怎么这么乖了。”他低低喟叹,却不是要握她的手,而是慢慢地执着长指,用僵硬的冰凉的指腹一点点摩挲她的鬓发,动作很轻,像是没有力气,又像是怕将未完全干掉的血迹蹭到她的脸上。
宋玲珑哽咽,眼泪终于忍不住吧嗒吧嗒落下来,混着血,凝成了莹润的珍珠,一颗颗滚在秦侑回的掌心中和衣袖里。
他反而扯动了下唇角,很低地笑了一声,道:“鲛人公主的眼泪,果真珍贵。”
宋玲珑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越擦,眼睛就越红,最后,她泄气似的停下动作,撇了下嘴,跟从前每一次和他抱怨时一样,声音低低落落:“我控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