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你去皎月宗逛了一圈,应该已经发现,现在的秘境不比从前,许多地方的凶险非你们能想象,也不是你们现在的修为能对付得了的。”琴灵伸出肉乎乎的手指头,点了点谷雨城外巨大的冰山暗影,道:“再过三五日,待我见过几位老友,再去流云宗逛一圈,拿点东西,这边的队伍也就可以跟主队汇合。”
“现在这样的局势下,小队单独外出根本没有意义,甚至很可能会平白丢掉性命。这件事,你回去之后跟天族那几个说一下。”琴灵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又特意嘱咐:“暂时先别将我的存在公之于众。”
湫十闻言,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等琴灵扑棱着翅膀飞到后院,她就仰着一张小小的脸,看着他笑,声音甜滋滋的:“这样说,我过几日就可以回主队了。”
秦冬霖站起来,她也跟着站起来,像根小尾巴似的,踩着他落在地上的缀影,手里捏着他宽大衣袖的一角,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看起来还是小孩子一样,想一出是一出,看不出半点当日挺身而出说要带队出来的稳重。
“到时间了。”湫十看了眼天穹上的那面巨大的镜子,上面已经泛出晨光,秦冬霖这个时候赶回去,恰好赶上一日之约。
“你快走吧。”
她说得倒是爽快,只是几根手指牢牢地捏着他的袖角,半点没有放开的意思,眼神东瞄西瞥的,满脸都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秦冬霖看她明显口是心非的模样,眉梢眼尾的凌厉渐渐收敛,他陪她在原地站了一会,任她牵着他的袖子晃了又晃,半晌,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喊她:“宋湫十。”
湫十从喉咙里嗯了一声,慢慢地松开了一根手指。
“我再不回去,要被莫长恒摆脸色看了。”
湫十噌的一下抬头,拧着眉,语气凶得不行:“他敢。”
说完,就意识到不对了。
六界之内,年轻一辈,谁敢跟秦冬霖摆脸色啊。
谁不怕被他揍啊。
秦冬霖不是头一回见宋湫十这样黏黏糊糊围着他绕圈圈的样子。
相反,他们每回闹别扭之后,都会出现这样一幕。
宋湫十闹起来有多气人,事后就有多黏人,小妖怪深谙哄他开心的一套,用得炉火纯青,令人身心舒畅。
秦冬霖多少有些无奈,他略略倾身,执着湫十落在自己衣角上的两根手指,将它们捉着放回了她身侧,声音在晨光中显出罕见的温柔意味来:“前两日寻到的血精石给你留着,知道你喜欢,龙鳞衣和仙蕊凝露也没动。”
“我再不回去,东西就要被天族分完了。”
果不其然,这一次,秦冬霖十分顺利地跨出了庭院。
在踏入空间裂缝之前,他破天荒地侧了一下头,小妖怪低着头,有些闷闷不乐地将脚边的石子骨碌碌踢着玩。
有那么一瞬间,秦冬霖长指近乎不可抑制般动了动。
想带她一起回去,这样的想法在胸腔上下蠢蠢欲动,有些强烈。
而明明,距离再相见也不过只几日的时间。
他的自制力,何时差成这样了。
秦冬霖重重地碾了下眉心,阖了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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湫十回院子里的时候,琴灵和殊卫正在布置结界。
她一问,才知琴灵又要宴客。
若说前几日,湫十还好奇不已,从琴灵和殊卫身上旁敲侧击,打听到底是何方神圣,现在就已经是意兴阑珊。
因为每次都只能见到摆好的瓜果茶酒进琴灵自己的肚子,而不见那位据说来头了不得的客。
客人来的时候,已经夜深。
湫十在密室内抚琴,铮铮声在院子上方时隐时现。
那扇深红色的深院大门被一阵不疾不徐的海风吹开,嘎吱一声不紧不慢的响,拖出长而颤的尾调。
琴灵坐在庭院内的结界中,望着天穹上的圆月,像是听着了动静,起身给对面的空位斟了杯酒,声调懒散,语气熟稔:“等这个海底月圆真不容易。来了就坐吧,住的还是你的地方,就不讲究什么了。”
“酒是我从外面带进来的,味道不错,可与故人小酌几杯。”
来人一身红衣,血一样鲜艳的颜色,在如水的夜色和湛蓝的海水中格外显眼。
殊卫站在琴灵身后,并不开口说话,像一座栩栩如生的守卫石像。
良久,星冕在琴灵的对面坐下。
跟琴灵凝实的样子不一样,星冕身形显得有些虚,无数红线拉扯着勉强维持住了他的人形,唯有一张脸,仍旧是干净而好看的。
他的眼瞳呈现深黑色,转动的时候会给人一种极深的压迫感。
“妖月。”星冕伸手掂了掂小巧的酒盏,他匀称的手掌像是破碎了的瓷片又被人胡乱地粘合在一起,看上去有些可怕,许是因为无数年的沉睡,不曾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嘶哑得不行:“缘何来此。”
“因缘巧合,重回故地,来见故人。”琴灵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一向对容貌挑剔的人罕见的没有露出什么神情,而是低低地叹了一声:“我没有想到,你已经衰弱成这副模样了。”
“我之真身亡故,灵身不过苟延残喘。”星冕漆黑的眼珠子动了动,落到殊卫身上,半晌,手指动了动,道:“这是当年,你养在身边的虎崽子。”
琴灵也跟着瞥了殊卫一眼,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我记得,当年他用美色诱你,昌白城将垣安城取而代之,事后你气得不行,去婆娑府上走了一趟,惊动中正十二司替你逮人。”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明明是调侃般的话语,听着却无比严肃。
琴灵哼笑了一声,抿了一口醇亮的酒液,道:“时间一晃过去那么多年,昔日再如何,如今想起来,也都不值一提了。”
星冕看了看它,突然侧首,以一种复杂得近乎燃烧起来的眼神望向西南角的方向,不知看了多久,直到琴灵和殊卫都警惕起来,他才缓缓回头,道:“她来了。”
琴灵毫不意外他会感知到湫十的存在,镜城毕竟是他的主场,作为昔日同僚,她从未看轻过星冕的实力。
哪怕他已彻底身陨。
“是。”琴灵颔首,并不隐瞒,“我这回来寻你,是因为我看到了一样东西,当年有些事,左思右想仍不明白。”
星冕看着琴灵哐当一声丢在桌面上的木牌,缓缓扯动了下嘴角:“世界树的嫩芽。”
琴灵手指摁在木牌上,问:“为什么?”
对视半晌,星冕站起身,长袍被风吹得鼓动,露出手腕,脚踝,以及浑身上下被红线缠成团的残破身躯。
“妖月。”他用那张唯一尚算完好的脸面对琴灵,嗓音沙哑:“你从来聪慧。”
“我今日站在你面前,便说明你之猜想,七不离八。”
第58章 认主
夜深,谷雨城突然起了大风,海浪一层卷着一层往四面八方倒灌,安谧的海底展现出了与平日完全不同的样子。
湫十抱着琵琶站在西南角的小楼边,透过层层叠叠无形的结界,她可以隐隐看见一些庭院外的情形。
一身鲜红,浑身像破碎瓷器又缝合起来的男子在视线中格外惹眼,他身上的红线像是淌下来的血,从肩头一路到脚踝,衬着雪白的肤色,给人一种妖冶莫测的危险感。
自他来了,湫十的手指便从琴弦上挪开,她转而专心致志地观察起琴灵和那男子的神情来。
琴灵还是老样子,但跟平时面对湫十和殊卫的随心所欲相比,今夜的神情姿态,更显得郑重其事些。
从它站起身,给来人倒上那盏酒的时候,湫十就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镜城城主,星冕。
在琴灵心情好,罕见的能跟殊卫共处一地而不发火的时候,湫十和它会在庭院里各占一张躺椅,对着镜面上洒下来的阳光,看着满院的海棠花开,听它和殊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洪荒时的一些事。
湫十插不上嘴,但对那些只存在于书卷和一代代人口耳相传中波澜壮阔的事迹十分感兴趣,他们说,她就安安静静地听,时不时侧身挠挠昌白虎的下巴,听它一声接一声惬意而享受的咕噜声,似乎也能将自己代入那个瑰丽而充满传奇色彩的中州时代。
因为前几日求琴灵总说要宴客,到了晚上,看一看天穹的月亮,又总是挑挑眉,自己将殊卫准备的美酒灵果酿喝了。
几次之后,在殊卫再一次自掏腰包摆上酒水和灵果的时候,湫十就开始笑。
琴灵许是被她笑得有些心虚,于是对着殊卫摆摆手,道:“灵果之类的东西不必摆太多,意思意思足以,只是酒不能少,在人家的地盘上请人来叙旧,总得表现出一两分诚意。”
那个时候,湫十就隐隐有所猜测,直到又一次听琴灵说,它与星冕曾是同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抬头不见低头见时,心中的猜测便被彻底坐实了。
星冕这个人物,湫十在不少人的嘴里听过。
有人说他天纵之姿,修为绝世,有人说他杀人如麻,性情古怪,总而言之,这不是一个纯粹的好人,也不是一个纯粹的坏人。
风浪最盛时,星冕侧首,准确无误地与她对视,隔着琴灵布置下来的数层结界,湫十望见那双黑色眼瞳的时候,丝毫没有半分惧怕。
那双眼睛,她好似看过了无数回。
她也头一次看清了这位只在传言中出现的镜城城主的脸,跟残破身躯不同的是,星冕那张脸,如少年般清隽,配上一双沉静的眼,几乎让人有种分不清岁月的错觉——很难想象,这又是一位洪荒中州的“前辈”。
许是琴灵和殊卫还在,许是他们交谈的氛围比较友善,这位以凶名在六界年轻一辈中广为流传的星冕城主并没有有对湫十发难的意思,仅仅对视片刻,他主动移开了目光。
星冕并没有在在庭院中停留多久,他坐在石椅上,脊背挺直如竹,身形有种拼凑起来的不自然的僵硬。他同琴灵饮完第四杯酒,便起身告辞,走的时候悄无声息,院门被风吹得轻轻合上。
他走之后,满城风雨止歇,涌起的海水倒退回去,不过半晌,便又恢复了之前风平浪静,岁月静好的安宁。
半个时辰之后,琴灵醉醺醺地进入密室,它有一下,没一下地扇动着翅膀,贴在门框边,顺着湫十的目光往窗外看,殊卫正在收拾被酒水撒了半面的石桌。
“别看了。”琴灵圆溜溜的眼转了转,小声嘀咕:“一头老得快掉牙的老虎,有什么好看的。”
饶是早就听惯了琴灵对殊卫的各种冷嘲热讽,湫十在听到这样一句话时,也还是没忍住笑了几声,而后从善如流地收回视线,问琴灵:“谈好了?”
“本就没什么好说的。”琴灵打了个酒嗝,慢慢地眯起眼,道:“星冕这人脑子不正常,跟他聊天,费劲得很。”
从前这些人名,这些关于中州的事,琴灵每次说起来都是含糊其辞,闪烁不已,这回主动提及,湫十有些意外。
“我听云玄说,这位前辈的脾气,不算好。”湫十沉默了一会,有些不放心地往窗外瞥了眼,低声道:“你好歹等人走远了,再说这些。”
琴灵哽了哽,半晌,没忍住,也跟着笑了一下。
笑完,它伸手往半空中抓了抓,一把样式精致,宛若金镶玉砌的琵琶便轻飘飘落入湫十的怀中,古老而神秘的波动萦绕在琵琶的每根琴弦上,滢白的灵光化为一朵朵光莲,在半空中绽放,坠落,化而为雨,异香阵阵。
湫十抱着这把赫赫有名的古琴,有些疑惑地抬眸去望琴灵。
因为琴灵一直未松口,所以即使妖月琴就在身边,湫十也没办法用它感悟妖月琴经,这也造就了她灵力与日增多,可琴意却再难往上一步的局面。
“划破手指,挤一滴精血进去。”琴灵用手指了指妖月琴,声音醉醺醺的,像是突然心血来潮的尝试。
湫十没有多问什么,依言照做。
殷红的血珠顺着划痕滚落,飞快滴到琴身上,就在血珠和琵琶接触的那一刹那,整间密室都陷入朦胧的雾气中。
而在这一刻,湫十感觉自己完完全全掌控了怀里的妖月琴,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绝对契合。
因为妖月琴的缺失而一直被压制的琴意在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往上提升,湫十的修为,在短短一刻钟之内,从大宗师大成,达到了大宗师圆满。
“这是……”湫十感受着体内充沛的灵力和跃动的琴意,眼瞳微缩,她抬眸望向还是以同样姿势倚靠在门框边,连神情都没变换一下的琴灵,出声艰难:“妖月琴这是,在做什么?”
湫十身边有很多上乘灵物认主,如同伍斐手中那柄令他爱不释手的破仑扇,再比如宋昀诃的天禅戟,她印象中所知的认主,不是这个样子,应该说,远远没有这么简单,只需一滴血就能轻松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