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想了想,伸手敲了下旁边的隔板,语气关心地问:“你还好吗?我看你一直蹲着不动,是不是没带纸?”
试探一下好了。
“……”那边最初没说话,似乎没想到这个情况。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一声低低的:“嗯。”
橘町枝:“……”
橘町枝:“……”
少女呆了半秒,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不对!
哪怕太宰治的另一只眼睛真的看不见了,她的耳朵也不可能出问题!
总之,别人可能听不出来,这个声音——蹲在她旁边坑位里的人,那个含含糊糊的憋气音、明显捏尖的嗓子,本音绝对是个男的!
我#¥%&*……!
不行。
少女风中凌乱了几秒,差点当场暴起。最后强行按捺下去,稳了一下情绪说:“那个,你有带化妆棉吗?或者便签纸?实在不行的话,这些……都很好用的?”
“……”对面一阵沉默。
草,更可疑了好嘛!橘町枝心想,真的没带纸的话,这会儿要么开口请求帮忙,要么已经破口大骂出来了。
“抱歉,我开玩笑的。”在可疑人士的沉默之中,少女连忙换上同情的语气,“我这边有多余的纸,要不……我从底下给你一张?”
“……嗯。”那边依然压着嗓子复读。
这边的橘町枝等待了几秒,很快,从隔断下方的空隙里,伸出来一只手。
“……”
少女盯着下面伸出来的手,半秒后彻底确定了——这要不是个男人的手,她就把手里这卷纸活吞了!
也就是说,一个男人,女装,和她,就隔了,一片门板!?!?
那一瞬间,骤然攀升的愤怒、正义感与生理性的鸡皮疙瘩,从下而上冲击到她的四肢百骸。这一刻,无数被电车痴汉污秽之手偷窥暴徒伤害过的女性,与!她!同!在!
橘町枝深吸一口气,把一张纸放在那只手上,看着对方收了回去。半秒之后,对面终于意识到自己表演不到位,开始窸窸窣窣地……脱掉裙子。
“呀,抱歉抱歉,我好像只给了你一张,不够用吧?”在金属拉链摩擦的声音里,橘町枝说,“这包都给你吧,我也用不上了。我在外面等你一会儿,出来你还我就行。”
“……”那边迟疑了半秒,再次伸出了手。
这一次,他没等到新的卷纸。
那只罪恶之手再现的瞬间,少女毫不犹豫,一脚踩在对方的手骨上!空气中响起“咔”的一声,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那只手连带它的主人顿时僵住了。
与此同时,少女已经拽开了自己这边的门锁,气沉丹田郁气于口,爆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尖叫:“啊——你偷拍我裙底!啊啊啊啊啊这里有痴汉啊!!!”
声振寰宇直冲云霄,瞬间盖过了隔间里那人的痛呼。门里门外的人都没反应过来,冲出隔间的少女一百八十度侧转身体,已经以迅雷不急掩耳盗铃之势转向,用力拍向了旁边的隔门——
隔间的门锁好像坏了,整扇门被轻轻松松被推开。橘町枝“啊啊啊啊啊”的尖叫着,在厕所五六双排队的眼睛注视下,暴露出里面的那个人——
飘摇的裙摆挂在他膝盖间,露出明显不属于女式的内裤,以及……
“呀!”
“呜哇?!!!”
“啊————————”
这一次,尖叫的就不止橘町枝一个了。
“是痴汉!偷拍裙底的痴汉!!!”
“快快快点报警啊!”
“工作人员呢?你们就是这么保障客户的隐私的吗!!!”
在一片山呼海啸的群情激奋之中,那名出现在隔间、一头银色长发的女装变态,最终被淹没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里。
几分钟后,组织疏散的工作人员终于赶到。那个不知名的变态已经成了被玩坏的破布娃娃,嘴里依稀喃喃着:“主、主人……”
在里面一片沸沸扬扬鸡飞狗跳的时候,橘町枝收拾掉伪装的假发和美瞳,恢复成了自己原本的模样,顺利从商场离开。
远处的天空遍布红霞,街道上人来人往,似乎预示着这座城市的混乱即将落幕。橘町枝觉得心情不错,一时半会也不想回去,干脆漫无目的地四处走走。
走着走着……最后,就到了一片有些眼熟的地方。
少女在街头站了一会儿,确定自己最近没有来过。她低头想了一会儿,这附近似乎有几家店铺,专门出售本地纪念的伴手礼。
伴手礼啊。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橘町枝原本轻快的脚步突然一缓,有了打道回府的想法。
可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转过了街角。
不远处错落的店铺全部消失了,就像这座城市里日新月异的一切,或是毁于过去八十多天的纷争里。在空荡荡的街区边缘,一名穿着袈裟的长发僧侣,站在本该是店铺的空屋旁。
听到动静后他转过头,黑发扎了一半,耳洞上换了新的饰物。那缕刘海还是那么奇怪,但时光已经过去三年。
橘町枝:“……”
“你怎么在这里等我?”这个人看到了她,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随后细长的狐狸眼弯起,是共存于噩梦与美梦中的微笑,“町枝。”
第28章
“………………”
橘町枝的大脑一片空白。
即使曾经设想过一万种见面的可能, 她也绝对想不到,对方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你怎么, 在这里, 等我。
谁?
在哪里?
…………等什么人?
“是生气了吗?”黑发的青年看着她, 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抱歉, 不是故意避开你的——总觉得自己偷偷到这里来, 让町枝你知道的话, 有点难为情吧。”
橘町枝:“……”
明明穿着陌生的僧侣衣服, 此时此刻,这个男人的神情和语气,却熟悉到让她无法呼吸。橘町枝几乎要本能地摇头, 就像曾经每一次发生争执的时候, 无论是非对错, 夏油杰永远会是最先让步的那个。
他总是比她快了一步。
“你又要说‘没有’了,是不是?”仿佛猜到了她的想法, 夏油杰有些无奈地扶额, “偶尔也对我撒一撒娇啊, 提出任性的要求也可以——这样说的话, 又是在强求你了吧?”
“……”橘町枝。
他们还没在一起的时候, 她这么问过对方:【“和我聊天的时候, 总要斟酌怎么说话、担心可能产生的负面影响……不得不这样做的杰, 其实很累吧?”】
【“不是这样,町枝。”】当时少年说,【“应该说,会这样想的町枝, 反而让人没办法放心啊。”】
所以,最初只是不放心,就像年长的一方照顾年幼的一方。明明他们的年龄只差了一岁多,相处的时候却有种明显的年上感。
后来……就没办法放开手了。
“……没关系的。”橘町枝回答,“我没有生气。”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耳中回荡着幻觉般的嗡鸣。直到这句话说出口之后,少女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是本能。
或者只是习惯了。
在最混沌迷茫的少女时期,夏油杰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没有之一。他们无数次有意无意的对话,关于抬头时的角度、说话的语气、双方谈论的话题……这些经年累月塑造出的东西,在这意外重逢的当下,完全被本能引导着给予反馈。
一半的自我沿袭着过去的轨迹,然而被抽离出来的另一部分,又在居高临下的展开试探。
试探着……眼前这个暌违三年的男人,此时说出的这些话,到底是对着“谁”?
一阵夏风从街角吹来,穿过两人对立的街巷,吹乱了夏油杰散落的头发。他伸手揉了揉鼻子,最后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可惜,现在只能去其他地方了。虽然没能买到一样的食物,不过看上面的广告,应该没找错地方。”
他的目光落在长街的尽头,已经关门大吉的店铺外沿,还能看到被撕扯出破口的塑料布:“来之前我查过,这是横滨有名的伴手礼贩卖点之一,咖喱是被特别推荐的招牌。如果外来的游客第一次采购的话,八成会选择这里。”
橘町枝:“……”
一切都这么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的重逢,莫名其妙的对话与彼此莫名其妙的关系。
但是,她依然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三年前,那盒作为伴手礼的咖喱,她是在这里买到的。
甚至不用闭上眼睛,少女依然能想起外包装的样子,以及当时微笑着询问的店员。
大脑终于重新运转起来,耳中蚊蝇般的声响也渐渐消失。橘町枝看着不远处的男人,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三年,在她的感官里,其实只过去了两个月。
记忆中的两个月前,夏油杰被学校安排外出采风,地点是一个相当偏僻的村落。抵达当地之后,他发短信告诉她,之后几天可能没法及时回复。
而橘町枝第一次独自出游,返程之前打算买辣味咖喱做伴手礼。夏油杰在食物方面不算挑剔,不过相对偏咸辣口。
经过一位好心路人(也就是织田先生)的推荐,她最终选择了这里的一家店。
“所以,好吃吗?”橘町枝再次开口,“那盒咖喱。”
“……”夏油杰沉默了一会儿,“非常好吃。”
“那就好。”少女像是满意了,“没记错的话,推荐我购买的那位先生,说是‘会辣到让品尝咖喱的美食家也痛哭流涕程度’的口味。”
“这个形容……相当精准。”夏油杰回忆了一下,神情变得有些微妙,“是真的非常非常非常的辣。”
形容“好吃”的时候,他只用了一个“非常”。现在说到辣的程度,却重复了三次。
“所以,你果然是被辣哭了吧?”
“……啊,”青年回答,语气有点不忍直视,“差不多哭掉了半包纸巾……之前十七年加起来都够不到的数量吧。”
是什么时候哭出来的呢?橘町枝想。
先是动手杀掉了父母,又带走了自己的那盒伴手礼。最后在某一天打开它,拌着蒸好的白饭,一个人吃掉。
而夏油杰还在说:“我想,从今往后,再也吃不到比那更辣的咖喱了。”
顺着他视线的方向,原本光鲜的店面广告,在两个多月的街斗中面部全非。从这个位置看过去,在搬迁拆卸的门帘周围,分布着零零星星的弹孔,以及火燎焦黑的痕迹。
或许是最近的黑帮拉架。又或者,早在三个月以前,此地就因为盈利不当、帮派圈地、老板回乡下结婚之类的理由,早早的关门大吉了。
毕竟,除了她身上凝固的时间,已经过去三年了。
“只是一盒咖喱而已。”橘町枝说,“全世界有那么多不同的咖喱,即使是这个牌子的咖喱,其他店里应该也有卖的。”
夏油杰微怔了一下,然后似乎是苦笑:“原来,町枝是这样想的啊。”
“……”
橘町枝沉默。
你在乎吗?
或者说,你真的知道,此时站在你面前的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吗?
你根本不知道吧。
在两人东拉西扯这么久之后,橘町枝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
之所以没有转头就走、或者冲上去给他一拳,除了身份力量之类的顾虑,更因为对方诡异的态度——
夏油杰……她前男友现在的精神状况,看起来有点问题。
虽然他们从来没说过分手,但是既然已经丧偶,那就是前男友没错吧。
三年还不算太久,对于夏油杰的所思所想,橘町枝也还有一些微弱的信心。
至少,看到死去的前女友出现在他面前,这个人绝不会是这种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