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日沈沅的这番话,却让陆之昀确定了他从前的猜想。
原来沈沅她,也有前世的记忆。
——
轩窗寂影,公府初显秋意。
成簇的桂树陆陆续续地绽了花,寇氏的院子里满溢着丹桂的清润甜香,若不是寇氏的脸一直难看地绷着,沈沅倒还真觉得,她这院落真是个适合在秋季待的好地方。
沈沅今日应景的穿了身暖杏色的对襟长衫,领缘处还纹绣着玉兰和丹桂,衬得整个人的气质愈发地娴静恬适。
如今的她正处于最好的年岁,可谓是尽态极妍,比那刚及笄的小姑娘多了许多的女子韵味。
来见寇氏时,为表尊重,还薄施了粉黛,柔唇也点抹了淡淡的樱色,气色亦是极好。
沈沅只静静地坐在那处,美貌就足矣让已经青春不再的寇氏生出了淡淡的涩意。
老太太既是提起了让寇氏教沈沅中馈之务的事,寇氏如今也不好再推脱,可她统共就教了沈沅两次,每次所用,也不过就是一个时辰,也不会教沈沅什么重点。
碧梧倒是丝毫也看不出沈沅存的那些心思,按说她入府后也有个十几日了,原本沈沅便在唐府代罗氏掌管着府中之务,公府虽然大了些,但是沈沅却也是个聪颖领悟快的女子,更遑论胡管事也早就给她开过小灶了。
她觉得,沈沅已经能够上手了。
可在寇氏的面前,她总是会故意装出一副吃劲儿的模样,有些她都能听明白的东西,沈沅却总会故意地再问寇氏几句。
寇氏倒是没对沈沅显露的迟钝有多奇怪。
只是觉得她还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这么些玩意儿都学不会,还跳着脚的想跟她争权?
还真是痴心妄想!
寇氏心中虽颇为不忿,面上倒还算淡然,又耐心地同沈沅讲了一遍:“适才同你讲了这府中一到三等丫鬟的月例银子该如何分配,也同你说了,这胡大管事是没有奴籍的管事,府内的下人中,他是最大。账房、银库、买办处的那些门道我也都同你说得一清二楚了,今儿我也乏了,弟妹你也早些回去休息罢。”
沈沅颔了颔首,刚要起身同寇氏告辞。
正此时,账房派的人也到了,将近来这几月的账簿交到了寇氏的手中。
寇氏接过账簿后,见沈沅没离开她的院子,反是看了眼她手中的账簿,便随意问了句:“弟妹母亲的娘家,是扬州的盐商,你既是盐商养大的,应该很会看账罢?”
沈沅故意地垂了垂眼睫,似是想要掩着些什么情绪,故作镇定地回道:“还算是…会看账。”
寇氏听她言语支吾,便觉出了事情的蹊跷,再加之沈沅近两次同她学习中馈之务时的表现也是不佳,便放松了警惕。
亦认准了,沈沅她应该是不太会看账的。
不过这倒也不奇怪,京中的世家贵女虽多,但是精于打理账目的人却是极少。
一般的世家后宅中,这种种的琐碎账目也都是要交由账房来打理的,主母也只是会对其核实一番,所以总会让采办的人钻了空子,藏匿银钱。
寇氏见沈沅仍眼巴巴地盯着她那账簿,便问道:“弟妹是想看看这本账簿吗?”
沈沅微作沉吟,还是点了点头。
寇氏便让下人将那账簿递给了她,也想趁此观察观察沈沅看账的神情。
却见她用那纤白如瓷的左手甫一翻开那黛蓝色的书封,便颦了颦眉目。
沈沅似是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慌忙将精致描画的含烟眉又舒展了几分,很快就恢复了平日的镇静。
寇氏不动声色地将她的神情都看在了眼中。
心中也愈发认定了,沈沅她还真的不怎么会看账。
——
午门,燕翅楼。
这日是英亲王行刑的日子,小皇帝还没到场,已被贬为庶人的英亲王也没被官兵押到刑场上。
陆之昀却提前登上了燕翅楼,他面色冷凝地看着乌泱泱的天际,其上浓云密布,空气中也渐渐涌起了淡淡的湿潮。
种种迹象都在彰显着,京师即将迎来一场暴雨。
男人英俊的面庞显露了忧虑,江卓站在他的身旁,同他提起了沈沅近来同扬州唐家的书信往来。
“公爷,夫人将自己的嫁妆分成了三份。这第一份,好似是留做日常周转之用了。第二份,则在京师盘了些铺子。最后的那一份,夫人则让她的舅父唐文彬,在扬州还给她盘了些商铺。”
江卓说完,便觉得沈沅还真是个颇会管理自己财物的人。
她懂得将自己的嫁妆分散着保管,还知道钱财总是会很快就被花光的,只有盘成铺子经营着,才不会变成死钱。
不过她既是还将自己的嫁妆分散到了扬州,那便意味着,这位新入门的夫人,还是对他们的公爷有所保留,不算是太信任他。
她这是在给自己留后路呢。
免得日后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无论是同陆之昀和离也好,还是被休弃也罢,那置业如果都在扬州,就算大祈的律法规定,如果女子改嫁或是和离,带到夫家的嫁妆是带不走的。
沈沅这些在扬州的置业,却还是能够保留下来。
果然,等江卓说完这话后,陆之昀英隽的眉宇立即便蹙了几分。
他嗤笑了一下,声音也冷沉了许多:“都嫁给我了,以后就很难再回到扬州了。她愿意怎么弄她的这些嫁妆,就都随她吧。”
江卓眨了几下眼皮,觉他主子这话,表面上是透着无奈的纵容。
实际上却在彰显着,沈沅既然已经落入了陆之昀的掌心里,以后就不会再有离开,或是逃开他们主子的机会。
提到了扬州,陆之昀又蹙眉问了江卓一句:“对了,唐禹霖那处有没有消息,他还有没有再给夫人寄过信件?”
第30章 你五婶的宴贴
燕翅楼被阴云密布的天际笼罩。
江卓看着陆之昀英俊无俦的侧颜,见他的神情虽是平静无波,但问这话时,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他也想不太清楚,陆之昀为何会这么在意唐禹霖的动向。
若说他是介意沈沅曾险些就嫁给了唐禹霖,那也解释不通。
因为这京中还有个陆谌,原本沈沅和陆谌的婚事可是板上定钉了的,且陆谌其人也比唐禹霖要才华出众。
唐禹霖参加了两次乡试,却都没有获得进京赶考的机会。
可陆谌只考了一次,便榜上有名了。
江卓觉得,吃醋这种事同陆之昀本人是不搭边的。
更何况,他觉得陆之昀若真的忌惮,也应该去忌惮陆谌。
江卓如实回道:“大人,这马上就到秋闱的日子了,扬州那处来的人说,唐文彬为了让唐禹霖能够专注于科考,没将夫人与您成婚的消息告诉他。唐家的大少爷现在还不知道这事,而且上次…上次您可是将他寄给夫人的信烧了。唐禹霖许是觉得夫人并不想耽误他科考,所以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往京师寄过信了。”
陆之昀边听着江卓的回话,边微微仰起了头首。
他看着天上的乌云仍未散去,面色愈发冷峻。
不经时的功夫,小皇帝的仪仗队也到抵了燕翅楼处。
小皇帝这番至此,身旁不仅有徐祥和平素就近侍于他的太监们,还多了位唇红齿白,男生女相的太监小禄子。
得见陆之昀阔步向他走来,小皇帝立即便对自己的师长兼舅父作了个揖,并恭敬唤道:“先生。”
陆之昀颔了下首,刑部的人也陆陆续续至此,押着蓬头垢面的英亲王到了午门之下。
呼啸而至的秋风稍显凄厉,伴着五匹骏马的嘶鸣之音,小皇帝站在高大峻挺的陆之昀身侧,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英亲王现下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在监狱中大肆地辱骂陆之昀,每句话说得都极其地腌臜不堪。
大狱之中,也都是陆之昀的眼线,这些话传到他的耳里不久,那英亲王便突地丧失了言语的能力,明显是被人下了药,给毒哑了。
——“行刑!”
监斩官一声令下,五匹同英亲王手脚颈脖套连着的枣红大马便扬起了前蹄,朝着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
小皇帝骇于见到这种场面,他刚要阖上双眸,发上便传来了陆之昀冷沉的声音:“陛下,你要亲自看着他被处置。”
小皇帝只得怯怯地再度睁开了眼眸。
正此时,空气中隐隐传出了骨骼被外力遽然锉断的裂音,这声音并不大,甚至可谓是细微,却足矣使人毛骨悚然。
英亲王是喊不出来的,他的面容已变得扭曲不堪。
小皇帝的双眸倏然瞪大。
转瞬的时当,英亲王的身体便只剩下了一个血淋淋的躯干。
五匹马拖着他的残肢断臂,也在青石板地上划过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这场面,令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恶心瘆人,甚至想要做呕。
有一个太监受不住,直接躲在一侧吐了出来,徐祥见此立即命人将那太监轰了出去:“竟然在圣上面前失仪,回去后,去慎刑司领二十大板受罚。”
徐祥说完这话后,陆之昀缄默地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是小皇帝的近侍太监,所以有时皇帝还未开口,他却会自作主张地安排一些事情,这种做法可说是深谙君心,也可说是僭越犯上。
徐祥本以为陆之昀想要借此刁难他一番,可陆之昀却并没有这么做。
他将视线收回后,便对着身侧抖如筛糠的小皇帝叮嘱道:“陛下,臣总有不在人世的那一日,你早晚也要自己面对祈朝的所有政务。对英亲王这种曾经觊觎过皇位的逆臣而言,惟有酷刑才能彰显帝威。陛下要永远记住,世人皆是畏威不畏德的。”
小皇帝点了点头,却也用手捂住了嘴。
他也不是没看过死人,却从来没见过死状这么凄惨骇人的尸体,站在气场冷肃的陆之昀身旁,他却只想呕吐。
徐祥因着盟友英亲王的惨死而倍感悲怮,仍眼眶微湿地看着燕翅楼下,那滩尚未被清理掉的血渍。
他这一死,京中就再无能制衡陆之昀的人了。
徐祥想为曾经提携过他的英亲王报仇,亦渐渐地攥紧了拳头,却丝毫都未注意到,趁他走神的时当,小禄子已经从怀里掏出了块帕子,并走到了小皇帝的身侧。
小皇帝抑住了呕意,嗓子眼儿处也只是泛了些酸水,他垂着乌眸,却见有人递给了他一块帕子。
“陛下,您用它来擦擦嘴罢。”
小禄子同皇帝的年纪相仿,声音也是很显清澈的少年音。
小皇帝接过了他手中的帕子后,便看向了这个刚被拨到御前来伺候他的太监。
小禄子的眼睛也如他的声音一样,清凉且澄澈。
小皇帝在他关切地注视下,也渐渐觉得,自己那颗被酷刑骇得千疮百孔的心,也皆被小禄子的一个眼神治愈。
陆之昀不动声色地将一切都看在眼中。
高台之下,仍存着那滩触目惊心的血红。
他眸色威冷地看着狱卒们清理着英亲王的残尸。
巧的是,前世的这一日,死的人不是英亲王,而是高鹤洲。
陆之昀的脑海中突地浮现了一个画面。
在高鹤洲死的第二日,英亲王在退朝后,还耀武扬威地看了他一眼,嘲讽着问道:“你今日没空教陛下了罢?是不是得赶着去参加高大人的丧礼啊?”
朝中无人敢去讨论高鹤洲的真实死因,却也都觉得他突然暴卒这事属实蹊跷。
陆之昀是一般人动不了的,哪怕他的身后没有侍从跟着,凭他年少时的那些功夫底子,寻常的刺客也近不了他的身。
可高鹤洲却不同,他的性情虽然骄亢桀骜,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文官,还戒不掉喜欢拈花惹草的毛病。
这很容易便会让人钻了空子,寻机除掉他。
而那个想除掉他,且有能力除掉他的人,也只有英亲王了。
英亲王要杀高鹤洲,也不完全是真的看他不顺眼,更重要的是,杀了他,不仅可以给陆之昀以威慑,更可以让失去了臂膀爪牙的他痛心疾首。
陆之昀的思绪渐止时,天际上的浓云亦被拨散,暖煦的太阳从其后探出了头来。
京师的天儿终于见了晴。
陆之昀拨弄了一下拇指上的玉扳指,眸底的那抹冷厉也消弭了许多。
——
云蔚轩。
还没到中秋佳节,账房这月的开支却陡增了许多,陆老太太虽然上了年岁,偶尔得空也会将胡管事唤来,询问询问近来府里的银钱用度。
既是超支了这么老些银钱,陆老太太难免要将寇氏唤到云蔚轩处来盘问一番。
沈沅恰好也在场,那张巴掌大的芙蓉面瞧着,也显露了几分震惊。
这一盘问,陆老太太便发现了那这月账簿的不甚对劲,就拿着采办缎子的那笔单目来说,上面记着的银钱,明显就是有问题的。
陆老太太不禁责备寇氏道:“你也治家多年了,怎么还会犯这种最低级的错误?”
寇氏的神情有些慌乱,她近来的精力是有些不够用了。
原因无他,还不是日日同那沈氏比着早起,生怕再让她寻机得了近身侍奉老太太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