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的时候,也依稀感觉到有人在给她换帕子,不断地给她敷额,又给她擦手心脚心。
擦手心倒还好,擦脚心的时候许知雾觉得有些痒了,踢着脚想躲开那人的手,却被他牢牢捉住了脚腕。
算了,给他擦吧,她就负责睡觉。
希望明天就能好全,她才有时间和哥哥说说话,出去转转,去看看他读书的地方,睡觉的地方,还有他常走过的路。
翌日清晨,许知雾被晨光唤醒,浑身都松快许多。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感觉到只比手心热一点点,应当是退烧了。
而后又四下去搜寻,却没见到人影,她急急忙忙便要掀开被子下来。
外间的丫鬟听见动静进来,见状忙问,“姑娘要去哪里?可是饿了,奴婢给姑娘准备早膳?”
“哥哥呢,我哥哥呢?”许知雾问,“我记得他来了,哥哥现在在哪儿?可是在他自己的屋子里?”
丫鬟却说,“姑娘睡得糊涂了吧?公子还在游学呢,根本没有回来。”
“?”许知雾坐在床榻上,有些愣,“没回来?可我昨日分明——”
“昨晚是奴婢照顾的姑娘,还给姑娘擦了手心脚心呢,姑娘不记得了?”
许知雾有些茫然,她或许是太想念哥哥了,才生出了幻觉?
难不成她昨晚撒娇都撒给了丫鬟看?
这么一想,许知雾又失落,又难为情,红着脸说,“你、昨晚辛苦你了,帮我梳洗吧。”
很快到了表姨母启程回骈州的日子,许知雾没什么好收拾的,她来京城一趟甚至没有去逛过东西市,根本没什么多的行李,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这一趟旅程最值的事情,大概就是做了一个十分逼真的美梦吧。
虽然许知雾十分怀疑这根本不是梦,而是哥哥当真来悄悄看她了。
但是他又为何悄悄地来,悄悄地走,这一点许知雾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许知雾回到了骈州,回到了她平常的日子里去。
京城在她的心中成了一个血腥之地,许知雾每每想起三皇子当街处决李家人的那一幕,既害怕,又不由担心起了远在京城的哥哥。
她满怀忧虑地写下一封信,“哥哥,你游学的时间选得不巧,我想去京城见见你,却没见着。犹记得我幼时去过几回京城,那时的京城繁华如梦,现在却完全不同。我亲眼目睹了当街斩首示众的场景,其血腥恐怖,难以向你细致描述。盼哥哥平平安安,永不被卷入是非当中。”
过了大半个月,她收到回信,上头说,“阿雾妹妹,见信如晤。这次是哥哥不好,让阿雾白来了一趟。日后阿雾不必特意来京城见我,等哥哥学业有成自会回来,至多不过两三年。听说阿雾在京城生了场病,切记要照顾好自己。”
许知雾看完了信,眉眼都低落下来。
那一晚照顾她的,果真不是哥哥。
随着许知雾渐渐长大,她也越发能从哥哥的信中看出他的有所保留。
她想念哥哥的时候,总是控制不住地将自己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写给他看,细到学了什么课文,吃了什么东西,骈州有没有打雷,魏云萧有没有烦她。
可哥哥却从未如此,他说得都很笼统。
或许因为哥哥比她大了六岁,更为克制内敛,并不宣之于口?
也或者,当真隔了太久、太远,变得生分了?
许知雾弄不明白,但她觉得心里很闷。
她急匆匆想要倾诉的心情也慢慢地冷却了。
转眼,许知雾迈过了十四岁的年关,离及笄只差几个月。
她想要写信问问哥哥是否回来出席她的及笄礼,于是铺开信纸,于信上写,“哥哥答应过我,在我及笄之前会回骈州,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写完之后,她就着信纸看了几遍,却又将它揉成团,重新写道,“哥哥,最近忙不忙?有时间回来一趟吗?我的及笄礼要到了,期待哥哥回来。”
这一遍还是觉得不对,许知雾抱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终于写下,“哥哥,我的及笄礼定在五月初十,盼君归。”
然而,这一次她没有等到回信。
哥哥没能如期回来,他缺席了她的及笄礼。
许知雾成了大姑娘,不仅仅关心许家这一方天地,也不只骈州这一隅,她越来越了解她所生活的时代。
如今正是最激烈的一次帝后相争,听说皇上一步步剪除了殷家的左膀右臂,殷家的十万大军也从内部分裂了,相当一部分投靠了皇上。至此,殷家实力大减。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殷家还未倾覆,殷后与二皇子也安然无恙。
又过了没多久,二皇子与三皇子在春猎当中双双负伤,二皇子摔断了腿,三皇子伤势不明。
从京城传来的消息仿佛一个个字眼都藏着刀光剑影。
这些事情离安稳的骈州那么遥远,许知雾心里头却在意着,她再一次写信去京城,“哥哥,最近可好?在京城是否平安?时局动荡,不如到骈州避一避?”
她还是没能收到回信。
许知雾渐渐焦躁起来,她担心哥哥出了什么事。
……
谢不倦忍着痛从床上下来,随从见了连忙上前扶他,眼中含泪道,“殿下,我们成功了,成功了!”
谢不倦笑了笑。
自从他不顾殷家颜面当街斩了他们的走狗,殷家对他的报复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后来他又同父皇一次次地设计殷家,以自身为饵引诱二皇子出手,每一桩每一件都是要命的事情,他已经许久未曾看许知雾的信了。
也不知她忘了他这个哥哥没有。
在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死的时候,他希望许知雾忘了他。
如今他活了下来,又害怕她忘了他。
谢不倦命随从将许知雾信件拿过来。
而后倚在床头一封封地看。
第一封便是许知雾那封“盼君归”,谢不倦看得又气又笑,小姑娘当真同他生疏了。
第二封是小姑娘听说了京城的动荡,担心他呢。
谢不倦看得唇角上扬。
“哥哥,年关之后你那头就断了消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我去信大伯母,她说你很好,而你却不回我的信?”
“哥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去信过于频繁?只要哥哥回一封过来,我今年一整年都不给你写,不烦你。可好?”
“哥哥,昨日听见了爹爹跟娘亲说的话,日后我们二房兴许不回京城,就在骈州定居了……”
“哥哥,爹娘打算在骈州为我定一门亲事。他们觉得魏云萧很好,家世相貌都算出众。可我当真觉得他烦,他总是从后头拨我的发髻,总是吓唬我,还说我额头上的花钿贴得丑,就没有他这么烦的人……”
谢不倦看着最后一封信,怔然半晌,渐渐觉出苦涩来。
小姑娘梳上髦发,露出额头,又精心为自己贴上花钿的模样,他还不曾看到。
当晚,谢不倦竟梦到了幼时,里头有他、许知雾,还有魏家兄妹,他们在玩扮新娘的游戏。梦里的“许孜”并未拿出字帖来,他很有耐心地陪着小小的姑娘玩了这个游戏。
正红色的盖头掀起来,他看见了小姑娘清灵的一双眼,她不是六岁时候的模样,她甚至比十二岁那年要更大一些。
她冲他笑得很甜,喊他哥哥。
醒来之后的谢不倦怅然若失,他发觉,梦里的许知雾是他想象出来的十五岁模样,现在回想起他想象出来的那张脸却早已五官模糊,怎么也看不清楚。
原来他已经这么久没见到她了。
谢不倦倏地从信里抬起头,吩咐随从,“这几日将旁边的院子清扫干净收拾出来,里头的东西也一应换了,具体的布置我会写给你。”
随从愕然,还未问什么,便见他家殿下笑了,那抹笑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与纵容。
“我要去接一个人过来。”
第30章 回骈州 [VIP]
谢不倦从京城出发, 一路经过沅州、渠州,从马车转成船,最后又在渭州下地, 买了辆马车, 一路沿着渭水之岸驶过
这一段路总是带给他诸多感慨。当时离开骈州, 他带着许知雾赠他的一车书,心中的感怀与茫然都被这些书给冲淡, 一路上都用她的书来打发时间,看着她那一个个肖似他的字迹, 不自觉便会想,该如何教她改改这一笔、那一笔的写法, 如此,或许可以将字写得更好。
如今三年已过,她的字还像他么?
进入骈州之前,谢不倦顺道去看了看渭州的情形。
渭州去年遭遇大旱,朝廷拨款赈灾,据呈上的奏章来看, 今年稍稍缓过来了一些。
既然来了此地, 便去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马车接近骈州的时候已入了夜,谢不倦没停, 于夜半时分进入骈州。
白日,马车在骈州的主街上驶过,谢不倦掀开窗帘往外瞧。
骈州的变化很大,这段路原本是青灰色的泥糊的墙, 伸手去摸还刺得很, 现在却是平平整整的红墙, 街道两边的摊贩小铺也不见了, 似乎有了更好的去处,唯有排水渠还和三年前一般徐徐流淌。
骈州书院的模样倒是没有变,只是大门变得新了一些。现在正是午后时分,部分学生已经放学,一个个说说笑笑地走出来,他们有了统一的衣裳,是淡蓝的颜色勾着深蓝的边,发上也一齐束着蓝色的发带,一眼瞧过去充满了青春气。
有一点稍稍有些奇怪。
这些学生出来之后都是往一个方向走的,脸上都带着喜意,像是要去赴一场盛会。
马车接着往前,谢不倦看见了骈州的州府,它坐落于整个骈州的中心,占尽了繁华,只看它的模样,好似就能看见整个骈州的模样。
州府比三年前的多了一层阁楼,四根漆木圆柱支起了飞扬的屋顶,上面似乎设有台子,四面都是鼓,像是节日的时候才会用到的地方。
此时上头并没有人,却陆陆续续有人走进州府的大门,那些个方向一致的学生来的也是这个地方。
谢不倦便吩咐随从下去问问,不一会儿,随从禀道,“殿下,今日是骈州的祈愿节,为的是祈愿年年丰收、岁月太平。从去年就有了,而今年又恰巧是个丰收年,百姓们便十分推崇这个节日。”
“如此。”谢不倦轻轻颔首,瞬间明悟了许父造这个节日的用意。这几年金台不稳,渭州又遭逢灾荒,骈州虽离京城远,离渭州却近,百姓们自然也是提心吊胆,许父作为一州刺史,便想了这个法子安抚民心。
“殿下要去瞧瞧么?”
“不必,先回家。”
家?
随从一愣,殿下的家不是在京城么?
须臾,马车终于在许府大门口停下,谢不倦掀袍下马车,而后抬首看向许府的匾额。这块匾额上的“许府”二字像极了他的字迹。
而他显然并未写过。
谢不倦忍不住敛眸笑了。
“……公、公子?”大概是听见了马车停下的动静,侧门里出来一个人,揉着小憩后惺忪的眼,而后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这个人正是他从前的小厮,松涛。
谢不倦笑道,“松涛,你现在是门房了?”
松涛一瞬间红了眼眶,忍着哭说,“可不是,公子您走了,小的还伺候谁?自然就做门房了,要是公子回来,小的还能第一个见到公子。”
谢不倦还是笑。
他笑着的样子总是给人以温柔的触感,哪怕他一句话也没说。
“公子总算学成归来,老爷夫人还有姑娘都十分想念公子呢。”松涛开门迎他进来,回首的时候瞧见他后面还有一辆马车,看上去像是装了满满的行李,便要上去帮忙。
一掀开车帘,奇了怪了,怎么都是书啊?
松涛喊了人过来帮忙,将谢不倦的这些书统统搬到他从前的房间里,而后抬头对他说,“公子,您这间院子一直有人打扫,干干净净的,随时都能回来住!”
谢不倦便四下环顾一圈,只见屋里的布置还和从前一样,丝毫未变。
他慢慢往里走,目光落在这些熟悉的物事上,从他从前看书的案台,到喝茶的圆桌,到他的床榻……床榻上的床单被褥倒是变了,大概是换了新的。
床榻中央,好像皱了一块,像是有人在这里躺过。
松涛跟着谢不倦走进来,也留意到床单上的这一小块褶皱,连忙上去将它抚平了,转头笑道,“前天骈州下了雨,打了雷,姑娘便过来睡了。”
而后松涛便发现,公子微怔了一瞬,而后笑容有些复杂,不待他辨出其中的情绪,公子的笑容已经又是那副纯然的温柔模样。
他笑着,伸手将松涛抚平的那一块又捏皱了。
松涛瞧不出他的用意,却没问出口。
“对了,公子!”松涛忽然一拍脑袋,“忘了和公子说,今日老爷夫人还有姑娘都不在府上,大概要等到入夜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