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医馆,温潭便急着跑来见沈云亭道:“剩下的药材不多了,这么怎么是好?”
沈云亭稳着声对他道:“先把药给危重病者。”
“好。”温潭正要去忙,离去前却注意到沈云亭脸色有异,额前似有若隐若现的红印。
“沈相,你……”
沈云亭抿唇:“无事。”
温潭叹了一句:“其实当初您若是走了,没留在白城,也不会有人知道影响您的名声,您也不会有事……”
沈云亭淡声道:“我走了,谁来守这城?”
温潭清楚眼下所有人都把沈云亭当成主心骨,他不能倒下。
“我总不能丢下这满城百姓跑了。”沈云亭低垂着眸,“信念不许。”
温潭愣了许久,道了句:“您是一个好官。”
沈云亭眸色晦暗不明,似想起了很久远的记忆,心神恍惚道:“我夫人以往也常这么夸我。不论我这人是好是坏,她总要想方设法将我夸个遍。”
温潭默了,眼神微闪,小声问:“夫人还会回来吗?”
沈云亭笑了声:“我夫人她死心眼,我不想法子弄走她,她不肯走的。好不容易才想办法把她赶走,我期望她别回来。”
温潭怔了怔:“您故意的?”
沈云亭道:“算不上故意,我的确需要人替我递信出去。”
白城早已穷途末路,生与死就像一场豪赌,赌赢了所有人都能活着,赌输了便……
更何况此时此刻他的身染恶疾,与其留她在这里陪自己等死,不如放她走。
嘉禾那么不喜他,看见那纸放妻书合该高兴才是。
他终于如她所愿放她走了。
只望夫人此生岁岁平安日日欢喜。
*
深夜医馆里响着病重男童止不住的哭闹声,温潭上前哄了好几次都哄不好。
沈云亭走上前来看情况,那男童四、五岁的样子烧红着脸不住地喊着爹爹阿娘。
沈云亭抬手拭去男童小胖脸上的泪痕,抬头问温潭道:“他的亲人呢?”
温潭迟疑着开口道:“他阿娘前日病死了再也没有了,他爹……早就丢下他跑了。”
四五岁的幼童听大人说话似懂非懂,却听出温潭说自己爹坏话,边哭边口齿含糊地嚷嚷着:“爹爹出城是给我买糖葫芦去了!”
温潭别过脸去,叹了口气,事实太残酷,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豆大的泪珠从男童葡萄似的大眼里掉落,沈云亭抱起男童放到自己膝盖上,拍着男童的背哄:“不哭了,你若是这般苦恼,回头你爹爹买糖葫芦回来看见了会不高兴。”
男童闻言抽抽搭搭地止了哭,抱着沈云亭的胳膊不放。
温潭叹道:“您可真会哄孩子。”
沈云亭低头垂眸,他不是会哄,是懂。懂一个渴望得到父亲怜爱的孩子心里想的是什么。
千方百计想做个讨父亲喜爱的孩子,生怕做错一点事就惹父亲不高兴。
漫长少年时,他同怀中孩子一样,也曾经把父亲当做心中的依靠。
沈云亭笑了声,仿佛在期盼一个不可能的奇迹:“或许他爹真的是出城买糖葫芦去了,只是回程之时恰巧赶上城门大闭,进不来罢了。”
男童在沈云亭安抚下逐渐静了下来,他小脸捂在沈云亭怀里,小声道:“我爹爹也经常抱着我拍我背背,你的手同我爹一样大。”
莫名地沈云亭心里一酸,似有某种尖锐之物正试图刺入他的心口。
温潭不由道:“您若是有孩子,定是个好父亲。”
“我有过。”沈云亭眼睫不停地颤,“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可我没机会抱他。”
失去孩子的父亲紧抱着没了父亲的孩童,顷刻间沈云亭手背上满是掉落的水渍。
往后他也不会再有孩子,放妻书已给,算算时辰她该看见那封放妻书了,往后他的夫人会同别人子孙满堂。
窗外夜色深沉,他心沉沉,漫漫人生,想寻一地归处,到头来却发现无家可归。怎样都无法得一个圆满。
温潭默默地侧过脸去。
漫长的夜过去,从窗边得见一处曙光。沈云亭熬过了在白城的第一个夜。
他的身体愈发不成了,连抬起臂膀都觉得沉重,可他不能倒下。
他在头上添了一条抹额遮住了时疫留下的红印,苍白的脸上挂了条素白抹额,更显人气色憔悴。
他交代温潭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如若城中众人知晓他也得了病,好不容易稳下的局面又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城内笼罩着阴霾,捕头老张又急匆匆地跑来医馆找沈云亭,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道:“沈相,城外、城外……”
沈云亭起身看向他:“慢慢说,城外如何了?”
捕头老张慢慢缓了口气道:“夫人、夫人回来了。”
“她说要您给她开门。”
沈云亭眉眼颤了颤,顿了好一会儿,对他道:“你告诉她开不了,请她回去。”
捕头老张道:“我提了,可夫人她不肯走。她、她还骂您……”
沈云亭垂下眉一笑:“她骂了什么?”
捕头老张为难地回道:“她骂您……骂您混蛋。”
温潭拧眉:“这、这该怎么办?”
沈云亭垂头:“我去见她。”最后一面。
温潭摇摇头,塞给沈云亭一根拐杖。
捕头老张惊疑道:“沈相这是怎么了?走路还要拐杖?”
温潭顿了顿,编道:“昨夜不小心崴到脚了。”
沈云亭缓缓走到城门前,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朝城楼上走去,越往上风就吹得越烈,每走一步都在想该怎么将嘉禾赶走。
终于走到了城门之上,城门之上烈风呼啸,风沙席卷而来,打得脸生疼。
“沈云亭,混蛋!”他忽听见城门外嘉禾喊了一声,声音里饱含着怒气和埋怨。
沈云亭平和着与气,朝嘉禾笑了声:“夫人。”
“你还有脸喊我夫人?”嘉禾怒瞪了城墙之上的沈云亭一眼。
沈云亭顿了顿改口道:“嘉禾。”
嘉禾骑在马上扯了扯缰绳,仰头对着站在高处的沈云亭,又气又笑:“你给我放妻书算什么意思?”
沈云亭嗓眼一梗,沉声道:“字面意思。”
“我与你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是吗?”嘉禾低头哼笑了一声,“你不是说,除非你死,否则绝不会放过我?”
嘉禾抬头,眼睛微红:“沈云亭,你要死了吗?”
沈云亭沉默。
是,他大约快死了。
这话他自然说不出口。
嘉禾深吸一口气,颤着声道:“你这个混蛋说要就要说丢就丢,你把我当什么了?”
“好啊,你给了放妻书,我立刻在军中找个好儿郎,同他成亲百年好合,生儿育女恩爱白头。”
“说什么心悦,爱重,倾慕?”嘉禾苦笑,“这世上没有比你这混蛋更会骗人的人了。”
沈云亭抿唇:“对不起。”
两人间一阵沉默,只静静看着彼此,积聚的情绪随风沙翻滚过后又平复。
嘉禾指着城门道:“你开门。”
“让我进去。”
“不成的,嘉禾。”沈云亭道,“不值得。”
前世今生都来不及告诉她这一句:“不值得为我这样的人去死。”
嘉禾眼睛一片红,指尖在掌心掐出深深红印。
她问:“什么叫你这样的人?你……是什么人?”
沈云亭凝视着她,良久沉声回道:“我是那个人。”
“一直是。”
第81章 真相
沈云亭望着骑着马堵在城门之外的嘉禾, 她茶白色的布裙在掺着黄沙的风中翻飞。
他低头不敢再去看嘉禾微红的眼睛。
“我骗了你。”他道,声音几乎埋没在风沙之中。
沉默中积聚着情绪,他再一次将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说了出来。
“我是那个人。”沈云亭知道嘉禾听得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前世今生我还是我。”
那个前世抛妻弃子, 她恨得只想用银簪刺进心口, 亲手杀之而泄愤之人。
而今不用她动手,他马上就能如她所愿不得好死。
人临死前总是不想带着遗憾离开。他不想永远都将真正的自己掩藏在那具皮囊之下。
说了更好,说了之后她才会对他恨得彻底,一个欺骗她隐瞒她强行占有她的人,不值得她放心上,不会再对他有一丝一毫留恋。
嘉禾被风沙迷了眼, 眼眶里积攒的眼泪滴落在衣袖上。
沈云亭注视着嘉禾, 她脸上没有沈云亭意想当中的愤怒和恨意, 平静得仿佛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
敏锐如他,不禁苦笑一声,彺他自负聪明, 今时今日才知,他的夫人怕是早将他看穿了。
“我以为我藏得很好。”沈云亭强撑着笑笑,“你早认出来了?”
嘉禾讽他道:“不巧, 我看见了大人替我画的那副小像。若不是大人自负情深, 在上头写了‘吾妻嘉禾,吾心所向,吾之唯一, 吾爱永存’这首肉麻到底的情诗,我还真快要被大人骗了。”
沈云亭道:“你看见了?”
“看见了,看得清楚明白。”嘉禾道,“初看之时, 不禁想问大人一句,你要脸吗?”
沈云亭笑:“嗯?实话实说不成吗?”
他身上的力气已被时疫蚕食得所剩无几,却不想在她面前示弱。
嘉禾朝站在城墙之上的人道:“是谁说过,怎样都不会题这种字,死也不会题?是你吧,大人?脸疼吗?”
悲伤的话,用轻巧的语气说出来,想让自己看上去不这么狼狈。
沈云亭扯了扯嘴角,弯下长眉无奈道:“疼。”
一个字堵得嘉禾湿了衣袖。
“吾心所向,吾之唯一?你怎么敢提这样的字?怎么敢?”这句话她几乎是骂喊出来的。
沈云亭放柔了声音:“为何不敢?”
嘉禾低垂着眼,手紧紧拉着缰绳,轻抿着的嘴角满是涩意。
“吾心所向,就是将她亲手做的小酥饼和荷包丢进泥坑?你不喜欢她就要这样践踏她的心意?”
沈云亭:“我没有丢。”
人之将死还有什么话不能讲的。
“长公主憎恶我为外室子,为了赶我走,命人将我房里之物都丢了,荷包和小酥饼皆在其中。”沈云亭道。
“自那之后,凡是你送之物,我皆仔细收进了府库。府库里有只上锁的木箱,里头藏了你送我之物,那些东西上头都刻了个小小的‘禾’字。”
沈云亭:“卿交付之物,弗敢丢弃。”
嘉禾垂下眼睫,往日沈云亭说过的话历历在耳:“就算未丢,在你眼里也只是无聊的东西罢了。”
沈云亭清楚记得自己从前对嘉禾所说过的恶言。言语如刀,扎过别人留下伤口,愈合了还是会留疤。
“是我之过。口是心非,自负聪明却不敢认清自己想要什么。”
“想要娶你,明明可以明媒正娶却偏要用抢的。想留你在身边,明明可以同你好好说,却偏要用最不该用的方法。”
“好像只要不承认自己动过心就赢了。”
隔着一座城墙,沈云亭让嘉禾觉得他离自己很远伸手够不着,又好似离得很近,马上就能扒开他身上厚厚一层皮,看见他的心。
沈云亭抬眼望向天际,视线模糊分不清云与沙,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一个受人鄙夷的外室子,生父弃养母欺生母厌,一步步走到青云之上的官阶,不肯屈服于世事,不肯低头放下骄傲。”
“给自己找了个极烂的借口,强娶了你。”
“冷落你、回避你,却未曾想你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得清清楚楚。”
“记得这世上有人会记得他的生辰,会每日都做他爱吃的小酥饼,会坐在府门口等着他深夜回来。”
“但他是个混蛋,真混蛋。你对他的点滴好他都习以为常,他不以为意地想反正你一定会留在他身边。”
嘉禾眼睫上湿了一片,垂着眉笑问:“所以连她想告诉你她怀了孩子,你都不愿意等她把话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