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晚照这下意识到他来真的了。
“不是吧,真有人不长眼?不能够啊,这世界上还有人不稀罕我们陈老板?”
有。
原以为酒可以浇灭心头的焦躁,没想到两杯下肚,心火越燃越旺。
陈亦行烦躁地扔了杯子,靠在椅背上。
于晚照把筷子递给他:“吃点?”
“不吃。”
“那再喝点?”
“不喝。”
“……那你上这儿干嘛来的?”于晚照装腔作势拿手机,“要不你走,我还是叫老王来吧。”
陈亦行不说话,静静地盯着他。
于晚照讪讪地放下手机。
得,没人陪他演独角戏。
“到底怎么了?拉着副死人脸跑这儿来,影响我食欲。知道的以为你来吃宵夜,不知道的以为您替我奔丧呢……”
“……”
陈亦行没什么朋友。
这么多年过来,身边男男女女趋之若鹜,目的很多,真心或假意他都无意结交。
在商言商。
得过且过。
他从不倾诉,也不觉得自己需要倾诉。
行风这帮人,与他一路从读书时代走来,多年打拼,攒下了深情厚谊。
但在他们眼里,他也是个无所不能的超人。
超人是没有苦恼的。
于晚照是个例外。
他对陈亦行的了解比旁人多几分,虽然当年也是无意中才知道的,但他看似大大咧咧,实则懂得保守秘密,从不对人多言。
只是因为了解更多,所以明白超人并不是超人。
看眼前这样子,他猜到陈亦行有烦心事,还不是平时一个人就能消化的那种。
“说吧,怎么回事?”他掏掏耳朵,做好了当垃圾桶准备。
陈亦行垂眸盯着那只空杯子,半晌才道:“老于……”
“我可能做错了事,说错了话。”
……
几分钟后。
于晚照目瞪口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
“哇,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妹子没往你脸上招呼两耳光?”
“……”
“老陈啊老陈,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于晚照痛心疾首,扶额的样子像极了古时候的老太君,“人家妹子好心好意陪你参加晚宴――”
说到这里,阴阳怪气先嘲讽一波:“此处插句题外话,你他妈跟我说你自个儿参加晚宴,这怎么还冒出个妹子来?陈亦行,你不老实!”
然后言归正传――
“人家妹子好心好意陪你参加晚宴,你就是这么对待人家的?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遇见熟人打个招呼怎么了?你这还不高兴上了。”
“陈亦行,你是没头脑与不高兴吗?”
……
换做以往,陈亦行大概会起身就走,连让人闭嘴的**都没有。
但今夜不同。
陈亦行静静地坐着,听对面的于晚照吐槽不断。
他慢慢地想着,这样也好。
也许是性格使然,她一向懂礼貌,即便是腹诽,情绪也最多表露在眼睛里,从不曾恶语相向。
就好比今夜,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伤心显而易见,但那时候她也只是礼貌地与他道别。
即便听起来更像永别,也没有半句指责的话。
骂他这种事,交给于晚照也好。
陈亦行不愿承认,却又心知肚明,在话出口的那一刻,他已然后悔。
后来也无暇去听于晚照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只是静静地喝着酒,在灼热的酒精里不断回想起那双眼睛。
永远明亮,永远清澈,却藏不住的显而易见的伤心。
――
离开小酒馆时,于晚照精疲力尽。
任谁经历了这么一晚上,都会被折腾得够呛。
天知道他不是来吃宵夜的吗?怎么宵夜没吃上两口,光尽心尽责地教育“孩子”去了?
这大龄巨婴还装冷酷,坐在对面一个劲喝酒!
喝酒就算了,喝到后来离场时,脚下生风,别人都是烂醉如泥,他他妈的越喝越来劲,跑得贼快!
于晚照焦头烂额,不得不一边追赶,一边接代驾的电话。
一眨眼,那人都他妈跑到街对面了。
“陈亦行,你给老子站住!”
“有车!看车啊啊啊啊!!!”
“操……”
罪魁祸首安然无恙,于晚照倒是给吓得魂飞魄散。
这酒品,以后应酬交际,谁他妈还敢让他喝酒?
人家喝酒要钱,他喝酒要命。
喝完不撒酒疯,满大街跑酷!
“你到底在跑什么啊?还东张西望,地上有钱吗?”
等到终于把人塞进车里,自己也钻进去后,于晚照已经气喘吁吁,老泪纵横。
到了陈亦行的小区,像父亲牵儿子似的,于晚照牢牢拉住他的手。
“你给我好好回家,别他妈再跑酷了。再跑你爷爷今儿得歇菜在这儿!”
陈亦行很不耐烦,一再抽手,却被抓得死死的。
“放手!”
“不放。”
“放手!”
“不放!”
两人一路别别扭扭走着,全然不知零星几个路人的感受。
呆滞。
震惊。
若有所思。
俩大老爷们儿当街演上偶像剧了……
好好磕!
总算把人送到家门口,于晚照不耐烦地说:“赶紧开门,我也在你这儿睡了得了。”
结果陈亦行手伸到一半,没有解开指纹锁,反而转身朝对门走。
于晚照:“?”
于晚照:“你干嘛呢?”
他也不说话,就这么直愣愣站在人家门口,抬手像是想敲门的样子,可手在半空僵了很久,又一直没落下。
于晚照顿悟:难道是,想跟妹子道歉?
行啊,不枉费他教育了一晚上。
知道道歉就还有救。
于晚照站在原地不说话,看他迟疑不动,干脆上前替他按门铃。
无人应答,又敲了敲门。
可赵又锦家大门紧闭,始终没人来开门。
“妹子不在,要不明天再道歉?”
“……”
门口的人还举着手,半晌才放下。
喝醉了也惜字如金,到这会儿才开口喃喃说了句什么。
于晚照没听清,竖起耳朵,“你说什么?”
陈亦行没有重复。
于是那句仿佛叹息一样语焉不详的话就这样消散在黑夜里,除了他自己,谁也没听见。
他说:“赵又锦,你跑哪去了?我到处找你,到处都找不到你……”
――
他当然找不到了。
因为赵又锦这会儿根本不在家。
她站在街沿上把裙子的钱打给陈亦行后,扭头就看见路边临停的出租车。
前一位顾客刚好下车。
“师傅,走吗?”她飞快地跑过去,探了个脑袋从车窗望进去。
“走的呀。”
赵又锦一溜烟钻进去,感受着车内残存的暖气,即便味道不那么好闻,也好过外间寒风彻骨。
“上哪儿去?”师傅从后视镜里好奇地打量她。
羽绒服也挡不住这身精致的裙子。
更别提她的妆发造型都优雅端庄,像是刚刚从春晚现场走出来的主持人。
赵又锦原想报家里的地址,但心念一动,就改变了主意。
“去老城华小区。”
舅舅舅妈的家。
她坐在出租车上,低头重新点开和康年川的聊天界面。
那句未完成的对话还等着她补充完整。
“不好意思,康医生,陈亦行他人是冷漠了点,待人也不太友好――”
那时候是想表达什么?
“但他心地很好,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只是不太喜欢社交。”
原本是想说这些的。
赵又锦沉默不语,半晌,删掉了还未发出的话,一个字也没留下。
她又何必替他解释。
反正他也不会在意。
出租车很快抵达成华小区,今天是周五,家里不仅有舅舅舅妈,李煜也在。
到家时,一家三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李煜在玩手机。
见她来了,夫妻俩高兴坏了,但目光落在她这身造型上,又忍不住一愣。
“你上哪儿去了,怎么打扮成这样?”
赵又锦:it’s a long story……
她甩掉高跟鞋,一边往自己的屋子走,一边说:“我先换身衣服,一会儿出来跟你们说。”
大概是怕发髻不够牢固,中途散落,tony老师也就喷了那么一两瓶发胶定型吧。
赵又锦对着镜子捣鼓半天,也没能把搬砖一样坚实的发髻拆散。
最后只能先换衣服。
指尖触到手臂上的蝴蝶结缎带时,停滞了片刻。
珍珠莹白温润,丝带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像是做了个华丽短暂的梦。
午夜十二点,童话终将散场。
赵又锦摘掉美丽的首饰,脱下水晶鞋,抬头看向镜子里卸妆后的自己,公主又变回了灰姑娘。
她拿起毛巾,擦了擦湿漉漉的脸,重新回到客厅。
电视里正放着肥皂剧。
舅舅:“呀,坏事儿了,这坏女人搁这儿等着呢!”
舅妈:“又要煽风点火了!”
舅舅:“真不是个东西!”
舅妈不乐意地扫他一眼:“一个巴掌拍不响,这男的也有问题!”
舅舅:“男的有啥问题?又不是他主动招惹的。”
舅妈生气地开启地图炮模式:“男的怎么就没问题了?不主动招惹,还不能主动拒绝吗?都是猪脑子不成,看不懂人家对自己有意思?”
李煜双目定格在手机上,纤长灵活的手指飞速移动,头也不抬吐槽着。
“我说你俩看个剧,怎么这么真情实感呢?这种狗血剧情,也就你俩会上当受骗。”
……
家里面积不大,老小区了,改造过后也就这样。
家具都是陈旧的,但干净温馨,是赵又锦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
耳边是熟悉的对白。
她自小听到大,和李煜一样耳熟能详。
成长过程里有过敏感时分,那时候盼着长大,盼着离巢,拥有自己的家。
不是因为寄人篱下,只是因为想要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
可这一刻,赵又锦忽然发现自己无比怀念从前。
舅舅舅妈的拌嘴,李煜的毒舌……
家是不管再怎么鸡零狗碎,也绝不会刺伤她的温柔。
舅妈看见她,招招手:“快来,你舅舅每天都念叨呢,也不知道你这实习忙成什么样了,连回家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舅舅打量她,含蓄点评:“是很忙,看看,给孩子都饿瘦了。”
李煜百忙之中抽空抬眼,瞅了瞅:“是饿瘦了,双下巴都给饿出来了。”
被舅妈一巴掌招呼在脑门儿上:“嗷――干嘛打我?!”
“煞风景的事儿你最在行,不打你打谁?”
赵又锦笑了。
她挤在李煜旁边,被舅妈拉着手念叨,一会儿说她黑眼圈都有了,准是熬夜了,一会儿说她生活作息不规律,一定是不按时吃饭,下巴都冒痘了。
在这样琐碎的絮叨里,她把头靠在舅妈肩上。
舅妈微微一愣,端详她:“怎么了这是,在外头受气了?”
赵又锦闭上眼睛,有些哽咽,但按捺住了,只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
“哪有。我这么可爱,这么讨人喜欢,怎么会有人给我气受?”
一旁的李煜扔了手机,掐住喉咙:“呕――”
舅舅舅妈都笑起来。
是夜,晚风温柔,被暖枕香。
墙上贴着小时候测视力用的泛黄视力表。
头顶的天花板连斑驳的纹路都是梦里的形状。
赵又锦躺在熟悉的小床上,却很久很久没有睡着。
睁眼,窗缝里流淌而入的潺潺月色,照亮了挂在衣柜前的华美长裙。
她的耳边不断回响着陈亦行的话。
来到不属于她的层次,遇见那些响当当的大人物。
发现熟人竟是富三代,她乐不思蜀。
……
赵又锦睁眼看着那条裙子,心想你有什么了不起。
还乐不思蜀。
我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