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客气了。”顾鸾风轻云淡地立在他面前,姿态极稳,“奴婢既在御前当差,自当为皇上分忧。大恒幅员辽阔,皇上日理万机,已忙得很,这等原不必有的误会自是能免则免为好。此事于殿下算是免去了些许麻烦,于我大恒亦是有益的,殿下大可不必觉得对奴婢有什么亏欠。”
一言一语,心系君主。一番话说下来,更是将大恒的利益摆在了前头。
不卑不亢,又有几分恰到好处的清高。
扎尔齐听得一愣,打量她两眼,就不禁笑起来:“姑娘不愧是御前女官,说话很厉害。”
这话若由旁人说出来,顾鸾大抵要觉得带着嘲讽。可扎尔齐神色坦诚,汉语发音虽不尽人意,口吻却真诚,倒听得她也笑了:“哪有什么厉不厉害?都是些明面上的道理罢了。目下有几位大人觐见,奴婢还要回去听吩咐,不好与殿下多耽搁,先告退了。”
她说罢垂眸福身,先退开半步,就转身离开。
“……姑娘。”扎尔齐忽然又唤她。
她回了回头,听到他道:“我……我不说亏欠,但你还是帮了我。日后你有什么需要的,可与我提,我也帮你!”
言罢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们莫格人,爱交朋友的!”
顾鸾抿笑:“那便多谢殿下美意。”
说着她就复又提步前行,拢着狐皮披风的一道洁白背影施施然向殿门方向移去。
扎尔齐怔怔地望着,突然觉得拿她与月神作比也不对了。
――倘使月神化作美人下凡,就该是她这个样子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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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楚稷与几位重臣议定了南巡之事。决意等到春日河道冰面消融就去南边走走,尤其是去年遭了水患的河南,他必定要去看看。
此事他已琢磨许久了。
自去年大病一场之后,他一方面被种种怪梦与幻觉搅扰,不胜其烦,另一方面却也得了些好处――许多政务他好似冥冥之中有人在告诉他该如何料理,许多不够周到的想法也总能及时意识到不对。因此他批阅奏章越来越快,鲜少再为政务头疼。也就有了闲暇,去琢磨些奏折以外的事情。
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该亲自去南边看看。
去年着人去督办水患,顺便斩杀了几个贪官,也算换得了一片赞誉。但他总莫名觉得事情或许并不那么简单,那边的官场怕是已有顽疾,只斩杀几个小官治标不治本。
是以顾鸾回到内殿,就听到一句:“那便初定三月中旬离京。一应事宜,交由礼部、户部、兵部与六尚局同办。”
殿中的几位朝臣起身揖道:“诺,臣等遵旨。”
“皇上又要离京?”待得几位朝臣从殿中告退,顾鸾上前询问。
楚稷点头:“去南边看看。随驾宫人你与张俊看着安排,够用即可,不必太多,我们轻装简行。”
“诺。”顾鸾福身,这便要去着手安排个大概。毕竟是天子出行,再如何“轻装简行”也要安排妥当,总要费些工夫的。
于是她便也告了退。楚稷手里执着本书,余光睃着往外退的顾鸾。等她彻底退出去,他斜眼看张俊:“哎。”
“……”张俊瞧出皇上突然神秘兮兮的,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他躬着身上前,楚稷问:“要你打听的事,你打听着没有?”
第41章 筹备(“阿鸾,廿八随朕出宫一趟...)
“……”张俊一时沉默, 楚稷眉心一跳,手里的书就拍在他头上:“这么点事,你猪脑子啊?”
“下奴愚笨……”张俊瓮声瓮气, 心里却在不服地揶揄――怎么怪我猪脑子呢?皇上您和顾鸾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 还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您才……
――作为一个忠仆, 张俊憋住了没再往下腹诽。
正了正色, 张俊摸索着给他出主意:“顾鸾姑娘平日都在紫宸殿当值,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 所以谁也说不出什么,就连与她最亲近的方鸾歌也只能说些衣食上的小偏好,不好备做生辰礼。但下奴觉得,正式因她在宫中的日子一天天的都差不多, 您不妨借着生辰带她出去走走?您看, 去年秋A您赏了她一匹马, 她那阵子不就挺高兴的?常要去找那马儿玩。前几日去上元灯会, 虽是当中出了孔肆一案惹得不快,可回宫的时候,下奴瞧她也是笑着的。”
这话倒给了楚稷思路。楚稷一想,好像是那么回事, 也是这么个道理。
宫里的日子, 莫说顾鸾, 就是他这个当皇帝的也时常觉得单调乏味。听曲听戏一类的事情做多了也腻,远不及出宫转一转来得畅快。
只是若要出宫,他还需像上元节一般寻个由头。否则若只说是为着她的生辰, 恐怕不仅六宫要瞩目,她心中也要紧张。
他不想让她紧张。他只想看她在他身边高高兴兴的, 他不想成为她的烦心事。
万幸,顾鸾的生辰是一月廿八。廿八之后再过四天便是一个大日子――二月二,龙抬头。
龙抬头又称农事节,民间的农户都要像龙神祈福,求得一年的风调雨顺。天子也要行春耕礼,还要去庙中拜一拜,以祈国泰民安,五谷丰登。
这便是离宫的现成由头。
楚稷于是挑了个顾鸾不当值的日子,召来了钦天监的人,开口便先道:“宫中祈福多是去太庙祈福,亦或是去京中的万昌寺拜佛。但这二月二龙抬头是为农事,朕听闻京郊有个龙王庙香火极旺,颇为灵验,你们钦天监可曾听说过?”
钦天监监正一听就道:“臣略有耳闻。”
百姓以农户居多,龙王庙并不少见。京郊的那一处建在南面的山上,山下以北数里皆是农田,自然香火既旺。
楚稷点点头:“今年朕有意去这龙王庙拜上一拜,再顺路看一看沿途百姓过得怎样,你看如何?”
监正听着心想,这自是好事啊。
便一揖:“皇上圣明,臣这便与礼部的诸位同仁一同安排。”
却听皇帝又说:“可太庙与万昌寺也还是要去的,又还有春耕礼,都放在二月二当日怕是来不及。朕也不想闹得阵仗太大,搅得百姓不安。这样吧,这龙王庙朕早几日先去――就正月廿八吧。你们不必安排人随驾,只替朕备好祈福用的经文符咒便可。”
监正直听得心下深赞圣上体谅百姓,深深长揖:“ 诺,臣必定为皇上办妥。”
“好。”皇帝衔笑,“还有桩私事,也交由你去办。”
监正听得一怔,继而喜不自胜。
为人臣子,能在公事上为君主分忧,乃是分内之职。能有私事托付过来,才是殊荣。
又见皇帝压音:“你近前来。”
钦天监监正便躬着身上前几步,至御案边,在皇帝的示意下附耳过去。
听得几句耳语,他微微露出讶色,禁不住地与皇帝相视一望。
只见面前年轻的帝王满眼期待地望着他:“能办好吗?”
“……”监正闷了一瞬,沉声,“能。”
“那就好,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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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后的院子里,顾鸾掐指一算,再有几日便是生辰了。上一世里,她有大半辈子都不太在意生辰,后来到了御前与楚稷熟络起来,他倒愿意为她备一份礼,连带着后宫嫔妃、皇子公主们也都愿为她备上一份。
但现下,他好像还不知道她的生辰。
自除夕那日同赏烟花,她知晓他对她有几分意,多少有些盼着这个生辰能有些不同。可思来想去,她又不好意思跟他说她的生辰快到了。
那听来就像她跟他讨东西一样,她开不了口。
顾鸾为此犹疑不决了几日,最后觉得,罢了,他既不知道,她不如告个假自己过去。这一世她是为着他而来,可归根结底也是想让自己畅快一把,便该对自己好些。不论他知不知晓她的生辰,她都得高高兴兴地过,不能把喜怒哀乐全系在他身上。
她想好了,等到正月廿五。只消他在正月廿五之前没说什么,大抵就是并不知晓她的生辰了,她就在这日的晚上开口告假。
可到了廿五这日,顾鸾却是晨起刚进殿就听他说:“阿鸾,廿八随朕出宫一趟。”
廿八?
她不禁心头一喜,猜想他或是知道了。
又听得他继续说:“咱们去南边郊外的龙王庙看看,再跑跑马,你带上柿子。”
这听来着实只是去外头消遣的。
顾鸾欣喜漫开,面上勉力压制着,状似平静地问他:“怎么廿八要去龙王庙?”
“二月二快到了啊。”楚稷含着笑,“朕听说京郊有个龙王庙灵得很,就想去看看。可二月二当日事情多,怕是忙不过来,咱们就早些去吧。”
“……”
哦。
顾鸾心底的万般喜悦都如同遭了一盆冷水,哗地被浇灭下去。一时间她甚至有些委屈,忍不住地想跟他说那日是她的生辰,话到了嘴边却又忍住了。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赌气,她忽而怯懦,觉得这个口终是开不得。
冷宫之中,倪玉鸾打从入了这道宫门起,哭也哭过、闹也闹过,只为再见皇上一面。
她坚信皇上只是被顾鸾蛊惑了才会那么无情,无情到那日见都不肯见她就发落了她。若她还能得见圣颜,事情必定还有转机。
然后,她的哭闹却是无人理睬的。冷宫里的宫人个个冷面冷心,虽并不会对遭了废黜的嫔妃动辄打骂,却可以因为厌烦变着法地给她们穿小鞋。
所以她的哭闹换来的便是馊饭单衣。那样的日子若放在从前在奴籍时,倪玉鸾忍也就忍了。可所谓“由奢入俭难”,她既尝过了锦衣玉食的好处,又哪还受得了这些?
为了换得一口好饭,倪玉鸾终是服了软,低声下气地去求管事姑姑不要计较她的不懂事。那管事姑姑却是冷笑:“我瞧你是不懂事,若不然也不能被送到这里。”
这话说完,管事姑姑转头就走,下一顿送到她跟前的饭还是馊的。
倪玉鸾无计可施,矛盾再三,转头去求了冷宫里的管事宦官。那宦官才刚过三十,却生了张老气横秋的脸,一张口牙都是灰黄的,打量她时,污浊的眼睛里却隐约有些光。
倪玉鸾知道,自己到底生得好看。那日她将心一横就豁了出去,任由那宦官将她抱在怀里上下其手。
那样的举动,虽隔着衣服她都觉得恶心,但不得不笑脸相迎。待他尽了兴,她下一顿的饭食就是新鲜的了,而且有菜有肉,还有两块冷宫里难以得见的点心。
这样的日子,倪玉鸾度日如年地熬了好一阵。直到上元节那天,管事姑姑突然进了她的房间,犹是冷着张脸,却跟她说:“你也算命好,今上的废妃就你一个,宫里的人还顾得上你――喏,这是仪嫔娘娘那边吩咐关照的,你放心用吧。”
倪玉鸾怔怔看去,一方托盘里盛着一饭两菜,另还有一小碗汤、一小碗汤圆。清素的兰花白瓷碗是宫人们惯用的样式,却比冷宫里的粗陶碗不知讲究多少。
自这天开始,她就不再去找那管事宦官了。那人占不着便宜倒来主动找过她,可她闭门不见,他倒也不敢用强。
她以为仪嫔发了善心,这样的好日子就会一直延续下去。可眼下也就过了最多十天吧,好饭好菜突然断了,送来的饭食又是馊的。
倪玉鸾硬撑着捱了两顿,终是忍不住去问管事姑姑,管事姑姑冷言冷语地只说:“咱原本也是奉命办差,仪嫔娘娘关照到了,咱就给安排上。如今那边没了动静,咱也不好去问,也犯不上自己贴上这点子俸禄为你置办不是?”
这么几句话,就把倪玉鸾堵了回来。踟蹰再三,她再度去敲了那位公公的门,可他却因为她前些日子的冷淡来了脾气,见她又凑过来,索性皮笑肉不笑地要她就范。
倪玉鸾被他吓着了。她知道自己已难有什么好出路,可让她去委身伺候这样一个太监……她也是万万横不下心的。
那宦官知她逃不出去,便也不急,只呵呵笑着让她自己思量。她逃也似的离开他的住处,刚出院门,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呜呜咽咽地往回走,直恨自己不够狠。倘使那日毒药的分量再足一些,一举要了顾鸾的命,一则反倒未必能查到她身上,二则大不了她一命换一命,反倒不必吃这个苦头。
倪玉鸾哭着哭着,有个宫女凑了上来:“您就是从前的倪婕妤吧?”
倪玉鸾转过头,那宫女笑道:“您是当过主子的,是金尊玉贵的人,何必跟王公公计较?其实要奴婢说,您还是该回后宫去,就不该留在这腌H地方。”
倪玉鸾听得又落下泪来:“皇上亲自下旨废了我,我如何还回得了后宫去!”
那宫女又说:“就是回不去,被废了嫔妃凭借家世倚仗,送出宫去安度余生,也不是没有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