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信没什么意见,几人遂进去。
这家客栈是汉人的本钱,云贵各族土人虽多,大城毕竟还是以汉人为主,住了一晚起来,许融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倒是晨起的时候,没看见韦氏,问了萧信,才知她去了厨房。
许融找到她时,她正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来。
许融正费解,韦氏温柔地笑了笑:“今天是二郎的生辰。”
在府里时,她没有敢给萧信过过生辰,生产那一日的情景始终是她的心病,她怕提醒到别人发觉出点什么,为此尽力想模糊掉这个具体的日子,同时却又忍不住将萧信的“早产”挂在嘴边,想让自己都相信那是真的。
矛盾的行径,源自她内心的恐惧。
直到如今再也藏不住,该揭穿的都揭穿了,她也不必再顾忌了。
萧信也不记得自己的生辰,听她说了,才知道,坐下来,默默将那一碗热汤面都吃了。
到上路时,诸人心情都不错。
苦是苦,也自在。
许融发现细雪飘下来的时候,都还苦中作乐笑了一声:“幸亏跑到了这里。”
南方气候不同,少有大雪,这要是还在京里,一场雪飘下来,就能把他们堵回城里,再等雪化,马车能上路了,又不知耽搁上几日。
萧信在看书,许融拿小棍去拨弄炉子底下的炭灰,她在里面埋了十来颗栗子,闲着也是闲,弄点零食甜甜嘴。
韦氏规规矩矩地坐在另一边。
变故就是在这时突然发生的。
马蹄声得得自后传来,急促,激烈,像乱了节奏的鼓点敲在人心底,无端勾起不详预感。
许融手停顿了一下,正想探寻这感觉从何而来,忽地——
夺!
车厢受了震动,歪斜了一下,要不是被萧信及时托了一把,许融差点栽到炉子上去。
韦氏也惊了:“怎么了?什么声音?”
萧信面色变得冷峻,只有他第一时刻听出了这是什么动静——
箭声!
有人在后面放箭,一箭扎到了车厢上。
“快走!”
他掀帘先向红榴哥哥喝一声,然后才往后看去。
两骑,壮年男子,藏青色衣裤,头裹同色布,是土人装扮,俱持弓箭,他探头张望的这一刻,又两支箭射来,一支落了地,另一支则斜斜插入车帘旁边,差一点就射中了他。
萧信避进车厢,许融问他:“怎么回事?”
萧信抿唇摇头。他不知道,只能将看见的告诉了许融。
“我们没得罪土人啊?”许融听了也茫然,她要探头去看,萧信捏住她的手腕将她阻止:“危险。”
那两骑什么招呼也不打,沉默地上来就射箭,根本是存了杀心来的。
“啊——!”
红榴哥哥在前面吓得大叫,他这一路经历再多,也没经过这种阵仗,两骑越追越近,分开呈合围之势,箭在两边飞,他眼都不敢睁开了,闭着眼把鞭子乱挥。
“你们在里面,不要出来。”
萧信嘱咐一声,提剑起身出去。
剑是路上买的,为防身用。
红榴哥哥见他出来,方敢睁眼,再一看,他居然能挥剑挡掉一支射来的箭,不由:“哇。”
毕竟在武勋世家里过了二十年,萧信不是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他没打算从军,武艺其实平常,武器又不趁手,要应对两骑的杀招,不多时就有些捉襟见肘起来。
红榴哥哥帮不了手,但他也能在车厢中许融的示意下鼓足勇气喊出话来了:“好汉,好汉,有话好说,要钱,我们有,我们给,手下留情啊!”
换来的是一支又一支的箭。
许融定一定神,索性把包袱打开,冒险伸头将金银财物往下抛掷,但见两骑看也不看,倒是举弓向她瞄准。
许融:“……”
她急急缩头,灭失了最后一丝侥幸心理。
不为财,就为杀人而来。
这野外路上,想求助都无门,只能听天由命了。
“咴——!”
拉车的马匹忽然痛叫一声,原来下腹处中了一箭,这下惊了马,红榴哥哥再想控也控不住了,伤马发力乱奔,车上的人都被颠得东倒西歪,萧信倾身一把扯住差点被颠下去的红榴哥哥,但他只有一只手能用,另一只手拿着剑,不能完全把红榴哥哥拽回来,只能一只手拖着他,另一手勉力去挡还在不停飞来的箭,很快唇齿间都泛出血腥之气,细雪落到他睫毛上,他腾不出手去拂,视线也在雪中变得模糊,只有耳中听得到红榴哥哥“啊啊”的惨叫,以及越来越急越来越近越来越多似乎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让他无处逃脱的催命马蹄声——
嗡!
弓弦震响,这一声尤为惊人,竟破雪而来。
一箭射中伤马头部,可怜的马四蹄最后无力地捣腾了几下,轰然倒塌。
车厢跟着轰一声倒在地上。
萧信和红榴哥哥一起摔了下去,他摔得半昏,头脑嗡嗡地响,但是听到弓弦锐响,下意识又去摸剑。
忽然手腕被扭住,剑被夺走。
萧信看不清,他处在应激反应中,奋起合身撞去,那人松了他手腕,转而迅捷捏住他脖颈,将他往后扣去,而后在他头顶笑了一声:“呦,小子还怪凶。”
萧信:“……”
他沸腾的血冷了一点下来,终于意识到不对了。
“将军,”旁边有人大声道,“这两个人说他们是苗子,这是他们族里的事,叫我们不要管。”
被叫“将军”的人道:“是吗?”
而后似是向着不远处道:“那说两句苗语来听听。”
……
无人应答。
将军哼笑了一声:“装苗子,还吓唬老子?捆起来,堵好嘴,带上,回营我陪他们慢慢玩。”
不远处有好几声同时应了,萧信的咽喉还被扣着,他抹了一把眼睛,困难地转头,便见到几个军士模样的人热火朝天地把那两个骑士捆成了两个粽子。
被救了。
安全了。
他一口气倏然松了下来。
而后一眼看见车厢,神经重新又绷起来,挣扎着想往那边去。
将军不松手:“喂,小子,你有没有礼貌,救命恩人在跟前,连个‘谢’字都不知道说吗?”
萧信瞪他,他不是不想谢,但韦氏和许融还不知道怎么样,他根本想不到这一块,何况咽喉被扣着,他也说不出话来。
将军眼神跟他对上。
很快变得若有所思。
“我怎么看你有点面善?”将军嘀咕。
捆好人的军士过来,把两人一打量,笑道:“将军,这小子的眼睛生得怪像您的,可不面善么。”
将军恍然大悟地:“哦!”
军营里的人,嘴上都没把门的,另一个军士眼睛没那么尖,其实没看出来,但也要凑热闹,嘿嘿笑道:“将军,别不是您早年在外面留的风流债吧?国公爷要给您说亲,您还总不乐意,啧啧。”
“去你娘的,我和你娘才有风流债呢。”
“哎呦,那可是小人的荣幸。”
军士们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萧信着急,又挣扎起来,将军这回松了手,却眼珠一转,又道:“哎,我难得看个小子面善投缘,不如,你就认我做个干爹?放心,你叫我一声爹,我不亏待你。”
第92章 你见了他,一定喜欢。……
萧信一个字也不理他, 只是踉跄着到翻倒的马车旁边,伸手用力去扳动车厢,又扯车帘。
“里面有人?你早说啊。”
将军唠叨, 他嘴上没个正形,人倒不坏,跟过来, 又叫军士们一起来帮忙。
先被救出来的是许融,她摔晕过短暂的一阵, 随着外面闹腾, 她悠悠地又醒了, 忍着疼痛,配合着萧信的协助爬了出来。
蜷在里面的韦氏状况要更差一些, 她头隔着厢板磕到了地上, 结结实实地昏了过去,被救出来时,发髻散乱挡了半边脸,额头肿了个包, 还有血迹渗出。
“娘。”
萧信颤抖着手要近前细看, 不妨旁边一股大力袭来, 猛地将他推开不说, 推他的将军眼神直勾勾的, 竟还取代了他的位置, 伸手去拂韦氏面上的头发。
这就非常无礼了。
喊句“登徒子”也不为过。
萧信怒了, 也不管他是什么救命恩人又是什么将军, 上前反推他:“你别碰我娘!”
将军叫他推了个趔趄,竟不放弃,又把胳膊伸过来, 到底将韦氏面上的头发拂开了,露出她整张容颜。
白皙而柔美,因疼痛,眉头微微蹙起,愈加添了几分惹人怜惜之意。
军士们抽了口气,忍不住看看许融,又再看看还昏迷的韦氏——还是将军眼睛毒啊!
两个美人,一个也没错过!
“这位大人,”许融不能坐视,忍痛上前施礼,“多年您的援手,我们是英国公的亲眷,正要去投奔他,不知您可是他的麾下么?”
她才醒,没听清之前军士们开的玩笑,但想来此地已近安南,抬出英国公的名号就算谋求不到更多帮助,至少也能令这些行伍中人有所顾忌才是。
谁知那将军痴痴呆呆,萧信护到韦氏身前,他伸长脑袋够着从缝隙里也要盯着看,竟全不理会她说了什么。
倒是军士们活泛起来。
“国公爷的家眷?小娘子,你这就胡吹大气了吧,国公爷的家眷都在京里好好呆着呢,怎么会大老远跑这来。”
“就是,小娘子,你别怕,我们将军不是坏人,就算看上了这位大娘子,也不会随便怎么样的。”
“国公爷不正犯愁将军的亲事?这可好,大道上捡了一个,英雄配美人,叫那个什么来着?”
“佳话!”
“对,对,佳话!”
军士们又乐成一团,只有那个先前指出来将军和萧信眼睛像的军士再度发现了问题:“不对啊,这大娘子嫁人了吧?”
这是当然的,连许融都是妇人装扮了,这些人光顾着口花花,好一会了才发现。
“这可麻烦了,不能强夺别人的婆娘吧?”
“不能,国公爷肯定不给。”
“要么偷偷的,只要这大娘子愿意,先把事成了,也不是不行——”
萧信脸色变了,俯身要去捡剑,不料那将军陡然一声爆喝:“都给老子闭上你们的鸟嘴!这就是老子的婆娘!”
他不发呆了,扑上去将韦氏半身扶起,小心靠到自己怀里,萧信挥剑要跟他争斗,将军由他把剑架到脖子上,竟不躲,只是抬起了眼,脸色很坏,声音很粗:“你是萧原宏那老王八蛋的儿子吧?”
“……”萧信怔住。
萧原宏正是萧侯爷的名讳,只是以他的地位,多少年没有人直呼出来了。
这将军不但叫了,还给他加了个“王八蛋”的定语。
“你娘受了伤,我们先进城找大夫。”
将军骂完以后,整个人沉寂了一点下来,不再理萧信,而是去命军士们将马车扶正修理。
许融买车时候考虑到路途遥远,有意挑了辆更结实更贵些的,这钱没白花,车厢摔了这么一遭,居然没散架,被军士们“咿呀嗨”地喊着号子抬起来以后,捣鼓了一阵,又在将军的命令下,把死马解下来,把将军的战马牵来扣上,一试,凑合着又能行驶起来了。
将军把韦氏抱了进去,然后自己大模大样地在旁边坐好,招呼萧信许融:“你两个,还不进来?”
韦氏被他护在里面,头脸都隐在阴影里,看上去更添了些虚弱。
萧信捏紧了剑,忍气进去。
许融也进去,在他旁边坐好,见他胸口气得起伏,微扯了下他的衣袖,冲他眨了下眼。
萧信:“……”
许融丢给他一个“你懂的”眼神。
萧信确实有所知觉,他听得比许融还多了些,之前没反应过来,等修车的那一阵,觉出来不对了:眼睛跟他长得像,一张口叫得出萧侯爷的名讳,还说韦氏是他的——
公允来说,这将军形貌十分俊美,嘴巴虽然坏,张口就要认儿子,落到行动上其实有分寸,比如他现在除了让韦氏靠着他,并没再做别的,不是那种真格见色起意的登徒子。
那这三点加起来,就可以延伸出一个相对纯粹、而又不可思议的可能了。
如果居然是真的——
萧信还是十分生气。
说不出哪儿来的一股气,把他撑得鼓鼓的,令他明明巨大的疑问当前,都不想和那将军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