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融竖着耳朵,渐渐听见隔壁传来一些对答,是白芙哥哥和伙计的,声音渐消下去,隔壁恢复了安静。
又过了约半盏茶时间,许融终于听见伙计领着另一个人进入的动静,那伙计又很快被打发出去。
“你看起来有些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片刻静谧后,一个阴沉陌生的男子声音响起来。
“贵人,小人是个命贱的人,贵人满大街都能见着似小人这样的,若能觉得眼熟,那是小人的荣幸了。”
许融微一扬眉,看了一眼白芙。
妹妹是个一眼望到底的软糯姑娘,不想做哥哥的倒是有点意思。
这时代的屋舍隔音实在有限,一间茶楼也不可能下多大的本钱在这上面,阴沉男子“哼”了一声,回应清楚地传递过来:“别跟爷打马虎眼,爷过来,就想看看你是哪条阴沟里钻出来的老鼠,满嘴疯话不说,想钱居然还敢想到爷身上来了!”
听得出他声音压得低了,然而因语意变得粗重,这边仍能听见:“你知道爷家里是干什么的吗?”
白芙哥哥的声音恭敬而稳:“好叫贵人知道,小人那日是一路从您府上跟到小柳子巷的。”
意思他当然知道罗家是什么门第。
“你——!”罗二爷忽然收住话头,干笑了一声:“什么小柳子巷?爷这阵子一直呆在家里修身养性,从没去过什么柳巷花巷,真是乱放你娘的屁!”
“贵人说小人放屁,小人不敢不认。”白芙哥哥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来,“只是贵人也懂,放屁这事,不是小人控制得住的。贵人既然来了,不妨就多听两声。贵人听得不喜欢,小人掉头就走,绝不多碍贵人的眼;贵人要是听出味儿来了,那就求贵人亮一亮手面,从指缝里漏一点子给小人,小人就感激不尽了,以后一定好好把该闭紧的地方闭紧,不叫贵人多生烦恼。”
许融握着茶盅,身子半伏在桌上,闷头发笑。
白芙脸色火红,凑在旁边讪讪地用极低的音量道:“姑娘,我哥哥他——就是说话有些粗俗,为人其实极老实的。”
许融冲她摆摆手,意思不碍事,又指指隔壁,白芙连忙缩回去,把嘴巴捂住。
罗二爷冷笑:“好,你说!再敢胡言乱语消遣爷作耍,爷就撕了你的嘴!”
白芙哥哥并不畏怯,他也不跟着罗二爷的节奏走,马上去拿秘事胁迫他,而是道:“贵人很不必对小人这么大火气,从根底里论起来,贵人和小人原是一样的,贵人要博个富贵险中求,所以连英国公府那样云端里的府邸也敢算计,小人只得一条贱命,想置份家业,只有来求贵人可怜——”
“什么英……!”罗二爷后半截话含糊了,是猛地将音量压低了下去。
“小人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贵人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白芙哥哥配合着也降低了音量,但比罗二爷还是高一点,“英国公府若是知道张小爷那条胳膊究竟是怎么折的,贵人哪怕托生成个哪吒,有六条手臂可赔,也难消英国公的怒气哪。”
碰!
是用力将茶杯砸在桌面上的声响。
许融挺直了腰背,聚精会神,又心生赞许,冲白芙竖了个大拇指。
此人,堪用。
第8章 许姑娘好手段
“嗬……哼!”
好一会之后,罗二爷的声音才响起来,第一声似粗喘,第二声是重重的冷哼,“枉爷以为你真有什么好屁,原来不过是哪里听了一鳞半爪,就诈到爷的头上来了。张小爷的胳膊是谁打折的,现有一院子人的见证,你睁眼说瞎话,还想赖到爷的头上不成?!”
白芙哥哥从容道:“贵人说得这么清白,那请问贵人,小柳子巷又是怎么回事?贵人一手拉着吉安侯爷去了教坊司,害得吉安侯下了大牢,另一手就接过长兴侯府送出来的荷包。小人即便说的是瞎话,面上的这对眼睛却是亮堂,看得真真的,又大又鼓的一个荷包,贵人的身手十分利落,往袖子里一塞,那真是闪电一般,小人要是一闪神,只怕都看不着——”
“你——闭嘴!”罗二爷喘着粗气,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断喝。
白芙哥哥果真不响了,片刻后,只听得罗二爷声音又起:“好,好一张利嘴,污蔑得爷好,今日要不给你个厉害,传扬出去,倒是爷叫你这个泼皮欺倒了,丢了爷的脸面!”
白芙听他语意不善,一急,便要站起身,许融及时伸手将她按下,摇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这一来一回间,白芙哥哥在隔壁笑了一声,道:“贵人又急了,这也不必,贵人要收拾小人,抬抬手指头就够了。只是贵人怎么不想一想,小人一个泼皮,寻常连贵人的面都照不得,更别说英国公府长兴侯府那些一等一的豪门世家了,怎么就有能耐知道这些事,还把贵人约到这里一会呢?”
寂静。
好一会,隔壁无人应答。
许融勾唇,举起茶盅饮了一口。
不用再听下去,成了,她知道。
白芙兀自紧张地握着心口,听见她哥哥停顿之后,又道:“不怕贵人知晓,小人身在贱籍,别的什么都不求,也求不得,只求财。贵人舍财,买小人闭嘴,买小人背后意图对贵人不利的人,贵人细想一想,这笔买卖究竟做不做得?”
“……”
罗二爷似乎说了什么,但是声音太小,白芙把耳朵贴到隔间壁上也没听见。
白芙哥哥道:“嗯?贵人说什么,小人没有听清。”
罗二爷的声音终于响起来:“我问——是谁?”
“是你爷爷!”
砰!
震天般的一声响,不但隔壁雅间的门被踹开了,连着许融这里的门板都颤了一颤。
跟着就是毫不停歇的一顿乱响。
“日你娘,跟天借了胆,算计到小爷头上来了,今天不把你拆成八块,你认不得小爷是谁!”
啪啪啪。
“小公爷,小心手,小心手,粗活小人们来!”
砰砰砰。
“啊、啊——!”
惨叫声,掀桌声,叫骂声,响成一片。
诸般热闹中,夹杂着咚地一声沉重声响。
“嘿,小子,你别跑,给小爷站着——去追,你们两个死人哪,快去追!”
“小公爷,不成,我们兄弟走了,您身边就没人了,今儿原就是偷跑出来的,再出了差池,老夫人得扒了我们的皮。”
“我出什么差池,就这块废料小爷还能收拾不下来,哎,还不去,你们两个不听使唤的,下回不带你们出来了!”
许融站在窗边,将目光从跳落大堂、又爬起飞奔的年轻人身上收回来,招呼白芙:“你哥哥脱身了,我们也走。”
白芙激动着连忙点头。
许融戴上帷帽,步履轻快推门而出。
这一排都是隔开的雅间,她的甘露间在最左侧,隔壁是白芙哥哥和罗二爷所在的雨花间,再隔壁则是为张维令准备好的,她踩着那狼藉声响,将要快速走过这一片戏台,忽听得背后张维令气呼呼的叫嚷声:“把这块废料带回去,小爷要好好审审他!”
许融背脊一紧,英国公府长兴侯府吉安侯府这三家拐弯连着亲,她不能确定张维令从前有没有见过她,他要是追上来把她认出来,虽然无碍大局,终究可能失了隐在暗处的先手优势——
她扯住白芙的手,加快脚步。
前方的雅间挂着松针字号,过了这间,就是向下的楼梯。
木门咯吱一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伸出来,钳住她的肩膀,向里一拖。
许融从穿来就没怎么动弹过,身体素质十分娇弱,完全不能相抗,又一声咯吱木门合上,她撞在合起的门板上,一声惊叫卡在喉咙里都没来得及叫出来。
“啊。”是白芙小小叫了一声。
眼前白色纱幕乱晃,少年的脸影影绰绰。
许融定了定神,取下帷帽,向着对面露齿一笑:“萧二公子,你吓我一跳。”
萧信收回手,往后退了两步,一指桌椅,简洁道:“坐。”
许融走过去,从善如流地坐下。
萧信在她对面落座,抬起眼睛来,眼神冷而沉邃:“许姑娘,我需要一个解释。”
他现在才问究竟,已算很有耐心了,许融点头:“好。”
她徐徐道来。
中途被打断一次,不是萧信,而是茶楼的伙计见到楼上战火暂歇,终于敢靠上来查问究竟,两方在外面争执了几句,自然以张维令获胜,领着护卫拖着被打成死狗样的罗二爷扬长而去。
“许姑娘好手段。”萧信沉沉道。
“不敢不敢。”许融谦虚不已,“都是我这丫头的哥哥厉害,我也未料到能做得这么干净。”
不但将罗二爷陷进彀中,自己事了脱身,使命几近完美。
白芙有点不好意思地笑:“是姑娘教得好。”
“我可没教你哥哥用幕后人引诱罗二爷,也没教你哥哥跳楼逃跑,都是你哥哥发挥得好。”
白芙就咬唇脸红。
主仆两个互相吹捧一番,十分其乐融融。
萧信:“……”
他本来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人家自己的贴身侍婢都毫不以为怪,他一个根本不了解许融的外人,难道能去说许融有什么不对劲?
他修长的手指在桌上动了下,只能道:“许姑娘,接下来你还有什么打算?”
“暂时没有。”许融爽快回答,“先让别人动一动。动完了,你我再见机行事。”
她补一句,“顺利的话,或许就不需要我们再做什么了。”
她和萧信这桩荒唐亲事的来由在于许华章的入狱,如今已经证明里面有第三者搅局,许华章获释的几率大幅提升,许夫人自然没有必要再逼她舍身救弟了。
萧信沉默了一下,却道:“未必。”
许融扬眉:“嗯?”
“我家太太不会承认。”
“她当然不会承认。”许融赞同,“为了挽回儿子的颜面,把弟弟作为筹码坑进去,我如果是她,也不敢承认。不过,”她笑起来,“那又如何呢,真相到底怎么样,让他们打官司去吧,我们等着就是。横竖你我还顶着未婚夫妻的名头,假使需要联系,也有个名目。”
萧信:“……”
他瞬间拉下脸,嘴巴动了动,要说什么,终究没说,只是瞪了她一眼。
许融猜着自己大概又越矩了,毕竟他连“一根绳上”这样的话都听不得,她忍笑:“好了,这不过是暂时的事,将来不会成的,你不用担心。”
萧信垂下眼睛,板着脸道:“你先走吧。”
许融懂得,他们不便从一个雅间里同时离开,因为白芙哥哥的差事做得实在漂亮,她心情很好,站起身后,笑道:“那我先走。你也别多想了,回去好好读书吧,别耽误了正事。”
萧信的年纪在她看来大约是个高中生,还是逼近高三的那种,大人们遇见这个年龄段的半大孩子一开口必然脱不了问成绩,再就是劝学,她不多的一点交际手段是从周围的前辈学来的,这时自然用了出来。
她以为这是很寻常的一句话,谁知却看见萧信把头别过去,不以为然地嘀咕了一句:“读什么书,多管闲事。”
这句话应当不是说给许融听的,属于他自己的吐槽,但许融既然听见,就停下了要走的脚步,宽容地道:“你是习武?那也好好练。”
“……”萧信给她看一个不驯又圆润的后脑勺。
许融失笑,说实话,她也不是真的多关心萧信,客套不被领情,她也就径自推门而出。
木门重新合起。
萧信盯着桌面,盯了约一盏茶工夫。之后,他站起来,下楼结账离开。
**
长兴侯府。
此前萧信一直住在生母韦氏院子的东厢房里,因为将要代替长兄成亲,萧夫人替他腾出了一个独立小院。
小院在偏远的东北角,紧邻着后罩房,萧信才搬过去没几天,东西很乱,他厌恶这个小院所代表的意义,不想收拾,也不准下人收拾,属于他的物什大半就仍是乱七八糟地堆在箱子里。
他走进去,在床上坐了一会,面无表情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来。
轰隆隆一阵翻。
从韦氏院里跟来的大丫头彩蝶站在门边试探地问:“二爷,你找什么?婢子帮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