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夷倚靠着阑干,许久,方才平复下了急促的喘息。
他张开手,似乎是在看手心的鲜血,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
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任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良久,希夷轻轻握住了那只手,再度张开之时,无论是手上的鲜血,还是衣襟上的血痕,都已经不见了痕迹。只是这样简单一个法术,就让他的肩膀再度紧绷起来,他强压下已经涌到喉间的咳声,最终只化作一声压抑的闷哼。
希夷微微的咳嗽着,扶着阑干缓缓站起身来,用被白布遮蔽的双目,向外间“看”去。
不多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便从殿外传了过来。
“师父?”
白飞鸿一进来便觉察到了异样,她抬起头来朝希夷看去,一看到他格外苍白的侧脸便不由得皱起眉来。她连忙走上前去,将他从阑干旁扶了过来,带到他常歇息的坐榻旁。
“不舒服的话就不要一直站在风口那吹着啊。”她连忙将他按在坐塌上,倒了一盏热茶与他,“真是的,从前我还以为仙人都这样,后来才发现只是师父你一点也不知道照顾自己。”
希夷只是由着她安排,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将还散发着热气的茶盏捧在手心,微微的出着神,他素来是少言寡语的性子,旁人也很难从他面上看出什么情绪。
白飞鸿在递茶给他时碰到了希夷的手,只觉得像是碰到了一大块冰,冻得她都一个哆嗦,只好又寻来堆在一旁的狐裘张开,披在他的肩上,仔细地理好边缘。
“也不知道我来之前,那么多年你到底都是怎么过的……”
白飞鸿忍不住抱怨了几句,又懊悔自己失言一般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对自己的师父,还是希夷这样尊贵的人物,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难免有些失礼了。
但好在希夷没有同她计较的意思,他只是微微垂下头,许久,才端起已经微微透出些凉意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怎样过的……
他摸着茶盏,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想不起来,白飞鸿来到太华之山前他所度过的岁月了。
日复一日远眺着天地,聆听着太华风雪的日子,每一日都与前一日没有什么不同。此刻回想起来,倒像是被水洇湿了的水墨画,渐渐模糊起来了。
有什么东西不同了。
他知道。
再也不会和从前一样了。
希夷默默将最后半盏茶饮尽,而后,轻声说了一句“多谢”。
白飞鸿正在为自己倒茶,闻言惊得差点没有把手中的茶盏给跌下去。
“不、不用谢?”
她犹豫着回了一句,神色几乎有些惶恐了。
也不能怪她惶恐。前世今生,希夷对她道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不,根本都凑不出一只手那么多。
似乎是觉得她这个反应很有趣一样,希夷唇边泛起一丝微微的笑来,单薄得几乎让白飞鸿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她还从来没有见到希夷这样笑过。
她微微张大了眼睛,希夷却提起了另外的事。
“大考怎么样?”他问道。
“啊……嗯。”白飞鸿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她含糊地应了一声,“我觉得还不错吧……至少大部分题我都会做。至于符箓……”
那只能说一句“此天之亡我也,非战之罪”。
反正白飞鸿看笔试结束之后,其他弟子们谈到符箓卷面时那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表情,就对这一科的惨状大概有数了。
只有自己一个人考不好,那是自己有问题。所有人都考不好,那就等于没人有问题!
希夷也微微颔首:“不是你的问题。”
白飞鸿十分感动的看过去,希夷停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应该怎么说。好一会儿,他方才缓缓开口道。
“之后我会把符箓相关的内容灌输给你。”他停了一下,纠正道,“……教给你。”
白飞鸿暗暗松了一口气。
灌顶的效率确实很高。但问题是,希夷实在是没有什么分寸,导致她体验极差。能是他教给她而不是灌顶真是再好不过了……
“说起来,我听说文试之后还有武试。”白飞鸿有些好奇地看向希夷,“武试是怎么进行的?”
前世时她身体不好,根骨又有损,先生素来不许她参与这些武试,她也不好去问。严格说来,这居然是她两世第一次完整参加年关大考。
“不用担心。”希夷道,“若是战斗,没有比无情剑道更强的道法。”
白飞鸿一怔。
她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选择这样一条道途。
只有这样,她才有机会走到那两个男人面前,用剑指着他们的脸,去问那句“为什么”。
似乎是看透了她的想法,希夷微微摇了摇头。
“破魔之剑中,无情剑最强。甚至胜过诛邪剑意。”希夷轻声道,“无情道一脉之中,从无一人入魔。”
这意料之外的消息,令白飞鸿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怎么会……”她难以置信地喃喃。
难道不该是修无情道才更容易入魔?那些魔修所犯下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惨无人道,毫无人性,难道不该是无情无义之徒,才会做出那种事吗?
希夷像是看透了她的困惑,他回答了她心中的问题,语气很是淡漠。
“不是。”他低声道,“心魔是因为求不得,有所欲,若是真正参悟了大道无情,心魔自然不生。”
白飞鸿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她只知道无情道一脉很强,虽然极难修成,陨落者众多,却是每一个都是当世罕见的强者。
她从不知道,真相居然是这样的。
“是以,无情剑道也是唯一可以破灭心魔之剑。”
希夷抬起头来,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静静向着她的方向“望”了过去。
“你要时时刻刻记住这一点。”他轻声道。
那低徊的声音,如同在宣告命运的谶言。令听的人内心惊动,如同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白飞鸿抬起头来,仰望着希夷的面庞。
不知为何,他此刻的神情,居然与前世为她批命时的那张脸重叠了起来。
——风雨如晦。
第四十七章 你是第一名!
次日, 白飞鸿到学堂时,忽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瞩目。
这种被所有人同时行注目礼的感受着实令人感觉微妙,白飞鸿审慎地停住脚步, 将目光投向了常晏晏。
小姑娘脸上冒出甜甜的笑来,比自己得了好事还开心似的,一路小跑着过来牵住白飞鸿的手,像撒娇又像炫耀一样摇了摇。
“飞鸿姐姐, 笔试的成绩出来了, 你是第一名!”
白飞鸿怔了一下。
“第一……”
“对,是第一名!”常晏晏用力点头,脸颊上的小梨涡甜美地陷下去,“而且是学堂这些年来最好的成绩,比第二名高出一大截呢。”
不知道是不是白飞鸿的错觉, 常晏晏在提到第二名时稍稍提高了声音。这让她下意识朝另一边看去, 果不其然,林宝婺正瞪着她, 眼中压抑着怒火。
白飞鸿:“……”
很好, 她知道第二名是谁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常晏晏, 眼神有些无奈。
“从前我就隐隐有种感觉……”她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很讨厌林宝婺?”
闻言,常晏晏的笑容越发甜蜜起来,只是那双眼睛,却如同漆黑的泥沼。
“我只是觉得, 她这种什么都有却还不知道珍惜的人……”她的目光转向林宝婺, 声音轻得如同耳语,“真讨厌啊。”
白飞鸿流露出一丝困惑:“……嗯?”
“没什么,我和她只是单纯的合不来而已。”常晏晏笑着抱住了白飞鸿的手臂, 将脸颊靠上去,“我看不惯她那种趾高气扬的千金大小姐,她看不惯我这种巧言令色的奸佞小人,这不是很正常吗?”
“没有的事。”白飞鸿很认真的纠正她,“别这样说自己,你不是那种人。”
常晏晏怔了一怔,下意识低下头去,不让人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别总把人想得那么好。”常晏晏轻声说,“你这种性格很容易吃亏的。”
“你才是。”白飞鸿伸出手去,捏了捏常晏晏的脸,“别总把人想的那么坏,特别是对自己。总是对自己说那么苛刻的话,很容易伤心。”
她垂眸看着常晏晏,像是在看着很久以前的自己,那个自卑、内向、怯懦的小女孩。因为害怕被别人苛责,所以总是在别人责骂她之前先苛责自己。责怪得比谁都狠,说得比谁都难听。
“的确,有时候责怪自己会比较轻松。”她对常晏晏说,又像是在对着过去的自己说,“先把自己说的很坏,这样假如有一天,别人来责难你的时候,你就可以在心里说,我就知道会这样,我做好准备了,我就是这种人。”
过去的白飞鸿,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样过来的。这种生活方式,确实很轻松,但是……
“但那是不对的。”她很认真的看着常晏晏,“你并不是那种人。你才没有你说的那么坏。”
那只是逃避而已。
“你又知道我什么?”常晏晏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出一股隐而未发的尖锐,“你知道我都做过什么吗?如果你知道的话,你才不会说这种话——”
“我的确不知道。”白飞鸿很干脆的承认了这一点,“但我知道你有多讨厌从前的自己。”
就像她曾经多么讨厌那个软弱的自我。
“……”
常晏晏不说话了,她深深地低下头去,攥紧了自己的衣带。
“至少你想变成一个更好的自己,不是吗?”白飞鸿伸出手去,拍了拍常晏晏的脑袋,“这就够了。所以,多夸夸自己吧。”
常晏晏纤细的肩膀颤了颤,片刻之后,她更紧地抓住了白飞鸿的衣袖,很轻很轻的“嗯”了一声。
白飞鸿摸了摸她的头,试图岔开话题。
“说起来,花花今天怎么没有来?”她左右环视一圈,有些困惑,“今天是武试的日子吧。”
不知为何,今日的学堂中并没有花非花的身影。
常晏晏照旧揽着白飞鸿的手臂,好一会儿才回答了她的问题。
“因为他考得太差了。据说除了乐理之外……全军覆没。”常晏晏小声说,“云真人从来没丢过这么大的脸,坚决不许他来参加武试,把他摁在姑射山上从头学习,什么时候学会什么时候下山。”
“呃——”白飞鸿面上浮现出为难之色,“这不应该啊。”
常晏晏也不由得点头:“是啊,好歹是花家的少爷,总不至于这点功课都做不好吧?他在家里没有学过吗?”
“不是,问题不是那个。”白飞鸿面上为难之色更重,“问题是……云真人她真的会教人吗?”
亲身体验过希夷的教学方式之后,她对龙这种非人生物究竟会不会教人修弟子这件事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那可是龙啊。
“……”
常晏晏顿时也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强笑了一声。
“云、云真人都教了那么多弟子了,总不至于、不至于吧?”
回想起云真人平日的所作所为,饶是常晏晏也说不下去了。
白飞鸿默默抬手,在面前双手合十,虔诚祈愿。
“老天保佑,希望下次年关大考之前我们能见到花花。”
……
……
……
而另一边,林宝婺无声地咬紧了牙关。
“简直不识好歹。”她瞪着常晏晏抱着白飞鸿的手臂,口中却不知道在骂谁,“蠢得要死。不知所谓!”
待看到白飞鸿捏了捏常晏晏的脸时,林宝婺更是看不下去了,她冷哼一声,猛然掉过头去,气鼓鼓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手肘碰到一旁江家兄弟的书,还十分不快地一把推开,瞪了那忐忑的两人一眼。
“看我做什么?还不快多温习两个法诀,免得一会儿武试时候落得难堪。”
这当真是一场无妄之灾。江家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弟弟捅了哥哥的腰窝一下,后者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恨恨地踢了弟弟小腿一脚,凑过去劝说林宝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