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她与灯  发于:2021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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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焕笑了一声,“你们起来。”
  邓瑛站起身,又回头将杨婉也扶了起来。
  白焕抬头望着杨婉道:“杨姑娘,皇长子殿下可安康。”
  杨婉颔首应道:“殿下很好,也十分挂念阁老。”
  白焕点了点头,“姑娘孤身一人在内廷护育皇嗣,实为不易。”
  杨婉应道:“然不敢与大人相比,为股肱之臣,历经两朝。虽身负病痛,仍不灭怜待天下之心。”
  白焕听完这一番话,不禁怔了怔,“子兮教你读过书吗?”
  “是,我也曾读到阁老的文章。”
  白焕笑着点头,“好……”
  他说着嗽了几声,邓瑛忙蹲下身替他顺气,“您今日还咳血痰吗?”
  白焕摇了摇头,“已经好了很多了,你也不用每日都过来,你这样对待我,不摆堂公提审,对你……其实不好。”
  邓瑛没有应白焕的话,只回身对杨婉道:“婉婉,帮我绑一下袖子吧。”
  杨婉蹲到他身边,“怎么绑。”
  “绑到肩上,尽量高一点。”
  白焕见邓瑛避开了自己的话,稍稍提了些声音。
  “你怎么不听话呢。”
  邓瑛望着地面仍然没有吭声,等杨婉帮他绑好袖子,便起身去试了试桶中的水温:“水有些凉,我去添一些。”
  说完,提起水桶就走出了牢室。
  白焕试图站起来,却因为腿肿得厉害,险些跌倒。
  杨婉看着他的脚踝。
  邓瑛并没有给他戴刑具,但即便如此,他的脚踝还是足足肿大了一圈。
  杨婉伸手扶着白焕坐下,弯腰挽起白焕的裤腿。
  白焕道: “使不得,你是服侍殿下的人。”
  杨婉挽了挽耳发,索性跪坐下来,“阁老,我从不觉得我是伺候殿下的人,我跟所有维护殿下的人一样,是觉得他是一个好孩子,才想要好好照顾他,保护他。”
  她说完,轻轻捏住白焕的小腿,试着力揉捏,一面道:“我一直都不讲尊卑。”
  白焕低头看着她道:“不讲尊卑,还得以讲何物呢。”
  杨婉顿了顿,“讲良心。”
  她说着抬起头,“像邓瑛一样。”
  白焕看着杨婉沉默了一阵,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杨姑娘,你写诗文吗?”
  杨婉摇了摇头,“不写,偶尔动笔,也只为记录自己觉得振聋发聩的人言而已。不过现在,连这些都很少记了,我想要做一些扎扎实实的事,照顾好殿下,还有大人你。”
  白焕道:“你这样做,是为了邓瑛吗?”
  杨婉摇头,“不是,我活着并不是为了追随邓瑛,不过,是他让我明白,人活在一个自己不能认同的世道下时,该如何修复自身,说服自己活下去,去做自己还能做的事情。我是先敬他,再爱的他。他所尊重的人,也是我想尊重的,他想维护的道理,也是我要维护的。”
  她说着停下手,冲白焕笑了笑,“我带了一些东西给您,有被褥、寒衣,还有一些伤药和吃食,这些不是宫里的东西,是我用我的私银所购。邓瑛所有的银钱都给了滁山和湖澹这两间书院,他虽然对您好,但还是有顾及不到的地方,所以,还请您不要拒绝我的这些东西。”
  正说着,邓瑛提了热水回来。
  杨婉回过头道:“邓瑛水烫吗?”
  “嗯。”
  “那将好,可以给大人敷一敷。”
  她说着站起身,忍烫拧了一张帕子,替白焕热敷发肿的腿,“大人,这样会不会舒服些。”
  白焕点了点头。
  杨婉将手轻轻捂在帕子上,对白焕道:“大人我跟您说,邓瑛其实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他说前几日都是他在照顾您,我听了还真的有些担心呢。”
  邓瑛走到杨婉身旁蹲下身,“婉婉我什么时候没有照顾好自己。”
  杨婉笑道:“白大人面前我不接你的短。我去给白大人铺被褥。”
  她说完撑着膝盖站起身,带着笑蹲到墙边的席草堆里去了。
  邓瑛拧干帕子,沉默地抬起白焕的手,替他擦拭手指。
  白焕将目光从杨婉身上收回来,沉声问道,“我将才的话还没有说完,你就避开了。”
  “我知道您想让我对您开堂审,让春考的学生们都来看,让他们知道我没有刑讯折磨您。”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做。”
  “我不想这么做。”
  邓瑛重新拧了一轮帕子,低头续道:“您虽然一直不肯认我这个学生,我却不敢不认您这个老师,我不能让您跪于堂下。”
  白焕叹道:“你一点都不在乎骂名吗?”
  邓瑛抬起头,“阁老,下月初,我会和刑部一道,向陛下呈奏您和梁为本的案子,为您洗脱冤屈,但是司礼监会在陛下面前如何进言,陛下之后又会如决断,我尚不清楚。不过,您毕竟是当朝首辅,陛下曾对我说过,若我对您无礼,必诛杀我,所以如果呈报以后,陛下仍然犹豫,那么我的骂名越厉害,您得赦的机会也就越大。等您无事以后,您就让刑部审我的学田案,可以定我死罪,但是不要对我用刑,只要刑部不逼我,司礼监就不会再对您和杨伦下手。至于司礼监……您和子兮再等时机。”
  白焕听完这一番话,喉咙有些发紧,“我下笔弹劾你之时,从未想过,你会做到这一步,邓瑛啊,你让我等……情何以堪。”
  邓瑛安抚他道:“您不必这样。我如今只担心外面滁山书院,和湖澹书院入京参与会试的学生,他们对我有恨,又受人挑唆,一直有过激的言辞。他们如果只是斥骂我,倒并没有什么,但言辞涉及陛下,就很容易被北镇抚司问成死罪。”
  白焕问道:“有多少人。”
  杨婉在旁应道:“其实两个书院的人并不多,只有几个,但他们现在都住在鼓楼下面的场院棚屋里,那棚屋里的考生有百十来个,都是远地过来的,不识京城的情况,被那个叫周慕义的一挑,极易群情激愤。”
  白焕叹道:“我大明科举,是为国举贤,不能寒天下学子之心啊。”
  邓瑛垂下头,“阁老,我知道您想要救这些考生,但是您所处的位置不便出面。以杨伦的资历,又还弹压不住他们。如今我尚未有获罪,尚有力和北镇抚司斡旋,我就怕我获罪之后,这些人会沦为党争弃子。”
  “他们已经是了。”
  杨婉淡道:“这些人就和当年的桐嘉书院一样,只要陛下不表明态度,北镇抚司立刻会把他们问成死罪。但是邓瑛,陛下未必想寒天下学子之心,这其中还有办法可以想,你和白大人都不要难过,你们做你们能做的,剩下的,让我来试试。”
  白焕道:“杨姑娘,您能做什么?”
  杨婉抱着手臂,坐在被褥下的草席上,“我还不知道,我还要看这些学生之后的动作。”
  她说着看向邓瑛,“但是只要邓瑛不放弃,我就不放弃。”
  “婉婉……”
  杨婉打断邓瑛的,朝白焕道:“白大人,我答应你,我一定尽力保下这些学生,但我也求您一件事……”
  “你说。”
  杨婉抿了抿唇,伏身道:“您认他这个学生吧。”
  邓瑛一怔。
  “白大人,他虽然有点固执,也不是很听您的话,但他真的是个好学生,您对哥哥那么好,能不能不要把他丢在外面。”
 
 
第104章 杏影席地(一) 不愧是我们夫人!……
  “婉婉起来。”
  邓瑛几乎脱口而出。
  杨婉抬起头看向邓瑛,“你自己不说,我说你又不准,你要干嘛呀,一个人傻兮兮地憋着?你没看人家老师都心疼你了吗?”
  “我……”
  邓瑛手足无措地站在杨婉身后,杨婉伸手拽了一把他的衣摆,“你过来呀。”
  白焕也向他抬起了手,“过来吧。”
  邓瑛忙握住白焕的手,下颚微微颤抖。
  他被放逐在外很久了,书舍里的墨,琴舍中的香,雅聚时的诗,他都不能再碰。
  他没有怨怼过任何人,一直守着身份隔阂所带来的所有禁忌,远离文人物质的世界,苛刻自己的衣食住,哪怕司礼监中的太监们早已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在官场大收义子,颠倒尊卑,羞辱斯文,他仍然守着身为奴婢的边界,用他自身谦卑,举着贞宁年间,杨伦等人岌岌可危的尊严。几年以来,他从未想过在被这些人重新接纳。
  他更没有想到,今日原本是他带杨婉来见白焕,最后,却是杨婉把他带到了白焕的面前。
  “白老师,他不会说话我能替他说吗?”
  白焕点了点头。
  “谢谢您。”
  她说完又回头道:“邓小瑛你过来跪好。”
  邓瑛听着扬婉的话,安静地跪下。
  杨婉直起身子,平视白焕,“白老师,他一直是当年的邓符灵,他也只想做当年的邓符灵,其实,我可以帮他做开心一些的人,但我没有办法,帮他找回原来的那个身份,无儿无女无子嗣,这并不算大悲,无父无友无恩师,这才是他的痛处,只是他不能说,他怕说了,会伤及您的体面和哥哥的名声。白老师,他自封唇舌这么多年,已经呆了,您能不能先张口。”
  白焕听完这一翻话,沉默地看向邓瑛。
  邓瑛静静地垂头跪着,身上的镣铐垂堆在膝下,灰色的衣衫勒出年轻凌厉的骨形。多年伤病不断只有杨婉一人在照顾,如果换做是杨伦,那师门上下不知道有多少要送药关怀,而他却在护城河边冷室里独自起居,无人管顾地撑到了现在。
  白焕想着,不禁喉咙紧痛,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摸一摸这个学生的额头,奈何他跪得有些远,一时竟够不着。
  “邓瑛。”
  “啊?”
  “你的脑袋呀。”
  邓瑛这才弯下腰倾身。
  白焕的手触碰到邓瑛的额头时,两个人的身子都有些颤栗。
  邓瑛仍旧没有出声,白焕则哑声开口道:“符灵,受苦了……”
  杨婉听到这一声,肩膀终于松了下来。
  她没有再说话,撩裙站起身,抱着膝盖重新缩回了角落里,托着下巴听白焕与邓瑛说话。
  厂狱的牢室里,白焕问及邓瑛这两年的身子如何,吃过哪些药,看过那几位大夫,季节之交如调养。邓瑛握双手,坐在白焕面前,温顺地回答,白焕又问他,在读什么书,有没有落笔写文,若是有,倒可以拿到牢中让他看看。
  杨婉静静地在心里记着二人的对话,慢慢地有些疲倦,最后竟躺在被褥上睡着了。
  “拿个东西给垫垫她的脖子。”
  白焕偏身看向睡熟的杨婉,含笑道:“她睡得不规矩,起来会疼。”
  “是,我挽一个草枕给她。”
  邓瑛说着弯腰拢起地上的席草,扎捆成枕,起身走到杨婉身边,伸手托起她的上身。
  杨婉睡得有些迷糊,仰着脖子喃道: “邓瑛你别弄我……”
  邓瑛耳朵一红,“婉婉我没弄你。”
  “你……摸我脖子……”
  “我没摸……”
  邓瑛说着有些尴尬地朝白焕看去,却听白焕道:“你张先生给你的那枚翡翠芙蓉玉佩,你给她了吗?”
  邓瑛回头望着杨婉,沉默地摇了摇头。

  “不给……倒也好,我看她不像是普通的姑娘家。”
  邓瑛轻轻地放下杨婉,又用被褥盖住她的身子,回身对白焕道:“老师,也许她真的能救外面那些学生。”
  “你信她吗?”
  邓瑛低头看着杨婉的睡容,点了点头。
  ——
  杨婉被马车的一阵颠簸震醒,睁眼时邓瑛却不在车上,她连忙翻身坐起,伸手打起车帘,
  满城炊烟,万户点灯。
  杨婉揉了揉眼睛,叹道:“都这会儿了。”
  驾车的覃闻德道:“夫人,您说说,您这是有几日没好好合眼了。”
  杨婉发了一会儿呆才反应过来,“你叫我啥?”
  “什么?”
  “你刚才叫我什么?”
  “夫……夫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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