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她与灯  发于:2021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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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伦沉默地看着邓瑛,半晌方道:“我算明白了,这就是你的法子是吧。”
  “对。”
  杨伦不断地点头,捏着手在堂内来回走了一圈,怼到邓瑛面前道:“你可真行。”
  杨婉把邓瑛向身后拉了拉,“好了你别骂他了,你现在最好和齐淮阳他们再去一道白府,看着那些学生,骂邓瑛可以,扯到司礼监和皇帝身上他们就玩完!”
  “对……”
  杨伦转身道:“我得和齐淮阳再走一趟。”
  “赶紧去吧。”
  杨婉朝前送了杨伦几步,返身走回邓瑛面前。
  他受了杨伦一顿火,却还是安安静静地站着。
  杨婉望着他笑了笑,“你现在想去哪儿。”
  邓瑛笑了笑,“我想回直房睡一会儿。”
  杨婉抬起邓瑛的手,轻轻挽起他的袖子,抿唇笑了笑,“带着这些东西奔波了这么久,你也累了吧?”

  邓瑛点了点头,“是啊,终于可以不用丢人现眼了。”
  杨婉捏了一把他的手,“瞎说。”
  她说着抬起头,“你答应过我的话,你不能忘了。”
  “我知道。”
  他说着摸了摸杨婉的脸颊,“我会长命百岁。”
  杨婉点了点头,低头道:“抬手。”
  “什么。”
  “手抬起来。”
  邓瑛依言抬起手,杨婉伸手勾住的邓瑛的小指。
  “还记得南海子里我跟你拉过勾吗?”
  邓瑛怔了怔。
  “记得。”
  “邓瑛,我还会去找你,再见到我的时候,你要更开心一些,不出意外,我会在中秋之前去接你,给你带干净的衣服和鞋袜,还有好多好多好吃的。”
  她说完,低头解下自己要间的一枚芙蓉玉坠,递给邓瑛,含笑道:“本来还想有点仪式感的,现在来不及了,这个玉坠一直是一对,我用这个玉珠子的当成信物给你。我虽然有哥哥,有姐姐,有父母,但我不想管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己做主,把我自己嫁给你,不过,婚姻自由,你也自己做主,如果你不放心,想再问问你的老师的意见也可以。我不强迫你,我等着你回礼。”
  她说完将玉坠放到邓瑛手中。
  “好了,你回去好好地睡一觉,我走了。”
  “婉婉。”
  邓瑛唤住她,“你不跟我一道回宫吗?”
  杨婉回身摇了摇头,“我去白府。邓瑛,我一点不喜欢那些学生,但我认可你和白老师的想法,你们想保护他们,你们不想看到第二个桐嘉惨案,我也不想。”
 
 
第107章 杏影席地(四) 哥哥,我早就不是当年……
  邓瑛独自回到护城河边的值房,打开门却见李鱼正拿着毛刷,半跪在他的榻上扫灰,回头见邓瑛回来,忙下来道:“你可回来了。”
  邓瑛看着他手里的毛刷,“你在我这里做什么。”
  李鱼道:“你几日没回来了,我看你这里灰大,就帮你扫扫。”
  邓瑛抬起他的手,“手心怎么了。”
  李鱼一下子红了眼,“挨的打,不过你回来就好了,你在他们不敢欺负我。”
  邓瑛低着头,“以后收敛一点,有事去找你干爹,或者找陈桦。”
  李鱼忙道:“不能找你啦?”
  “我……”
  话未说完,外面便传来胡襄的声音,“邓厂督在里吗?”
  邓瑛松开李鱼朝外应道:“我在。”
  “请邓厂督出来。”
  “是。”
  邓瑛转身走出房门,胡襄带着司礼监的人立在门口,对邓瑛道:“陛下叫带你去养心殿。”
  邓瑛点了点头,“我能问一句话吗?”
  “你问。”
  “陛下下旨,开释首辅了吗?”
  胡襄冷笑了一声,“怎么,邓厂督是猜到自己要死了吗?”
  邓瑛抬头直道:“请胡秉笔告知。”
  胡襄走到邓瑛面前,“释了。带你去陛下面前领罪,你身上已经有这些东西了,我们也就不绑你了,你自己安分些,跟着走吧。”
  邓瑛听完这句话,露了一丝淡笑,低头应道:“好。”
  胡襄看着他的面容,着实不解,“死到临头了你还笑得出来,老祖宗说了,这回没有人会救你。”
  邓瑛淡道:“那也是我求仁得仁。”
  他说着抬起头,坦然地看向胡襄,“胡秉笔,带我过去吧。”
  胡襄无话可应,只得冷哼了一声,“行,带走。”
  ——
  邓瑛在养心殿外看到了很多人,有些他打过交道,有些他是第一次见。
  左都御使纪仁站在月台上,看着邓瑛一步一步走上来。
  养心殿连一声鸟鸣也听不见,但镣铐于台阶接触的声音却越发的清晰。
  所有人都将目光朝邓瑛投去,有些人嘴角忍不住地上扬。
  贞宁十四年春,柔肤脆骨的读书人们,终于在与宦官长达十几年的斗争中,自以为赢了一局。
  纪仁对邓瑛道:“听说你曾经是进士,是首辅的门生。”
  “是。”
  纪仁道:“恩将仇报,终不能长久。”
  邓瑛看向纪仁,“邓瑛领受总宪的赐教。”
  纪仁没有想到,他是这样一副谦卑温顺的姿态,一时语塞,但其余几个御使都看着他,他又不得不张口,“事到如今,你还敢如此狂妄!”
  邓瑛抬起头,“我如何狂妄了?”
  纪仁一怔。
  邓瑛转过身,“我知道总宪在担心什么,请总宪放心,我自知罪无可恕,并不会在御前狡辩。”
  纪仁背后的一个年轻御史道:“你不敢在御前狡辩。可下了三司道了,谁敢公正地审你。”
  邓瑛顿了一步。
  那人上前一步继续道:“白首辅上奏弹劾你,如今被你迫害得双足不能行走,东厂厂卫暗行京城,无孔不入,官民人人自危,三司中但凡有忠正之辈,怕是走不到堂上就已遭横祸。”
  邓瑛握了握手,回身朝纪仁等人看去。
  “那你们要我如何?”
  众人无话。
  邓瑛咳了一声,“自裁吗?”
  纪仁抬手止住身后的人,抬头朝邓瑛道:“没有人对你说这样的话。”
  邓瑛道:“大人们信《大明律》吗?”
  纪仁点了点头。
  “自然信。”
  “信就不要再多言,多言必多过错。我会谦卑受审,尊重《大明刑律》,也请大人们珍重自身。”
  他说完不再回头,径直走入了殿门。
  纪仁身后的御史轻声问道:“总宪,这一回真的能扳倒东厂吗?”
  纪仁摇了摇头,“你听到他最后那一句了吗?”
  “什么?”
  “谦卑受审,尊重《大明刑律》。”
  他说着叹了一声,低头道:“这可不像是一个东厂厂臣说出来的话啊。”
  ——
  阜成门内大街的连巷内,平日挑摊子卖面卖豆花的摊贩们都被挤到了巷口。
  生意做不成了,便索性卸下挑子自己端碗,蹲在巷口边吃边朝巷子里看。杨伦在巷口翻身下马,齐淮阳从豆花摊上站起来迎上前道:“督察院的人入宫了。”
  杨伦拉住马缰,“督察院的哪一个。”
  齐淮阳道:“总宪(1)。”
  “这是不让他活了。”
  他说完径直朝巷中走,齐淮阳跟道:“这个时候你最好是入宫去,陛下随时会垂询内阁。”
  杨伦步履极快,“垂询内阁也是要听你们白尚书说话。我根本开不了口。”
  齐淮阳不得已跑了几步,“那你也得在御前啊,如今这样,指不定什么时候会翻天。”
  “顾不上了,这些书院的学生,今日就能翻天!”
  二人说着,已经走到了白焕的宅门前。
  以周慕义为首的学生们在门前跪了一地。
  周慕义才被东厂打过二十杖,此时已脸色苍白,被其他几个滁山书院的学生扶着才勉强跪住。人群之中,那个曾经在东公街上阻拦学生的老翰林也跪在周慕义对面,痛心疾首地劝道:“还有不到七日,便要进顺天府了,你们这会儿该温书备考,怎么能在此群聚喧哗 ,白阁老怜学,一向爱重你们,今日见你们如此,也要痛心的啊……”
  杨伦站在人群外看着那个衣着朴素的老翰林,心里发酸。
  齐淮阳道:“陈应秋这个老翰林,致仕这么些年,家里日子越过越苦,在私院讲学却不拿钱,前年他家里的女儿生了病,他为了面子,不肯去药铺里赊账,也不肯收同僚的接济,差点没让女儿活活病死,人都说他疯疯癫癫的……”
  “他就是只对学生好。”
  杨伦说完这句话又笑了一声,“你说一个人的善恶,怎么才能看清楚。”
  齐淮阳道:“你这感慨来得有些怪啊。”
  杨伦没有应声。
  刑部的一个堂官从巷前赶来,奔到齐淮阳面前道:“大人们,宫里有消息了。 ”
  “说。”
  “陛下召了北镇抚司带走了邓厂臣,并下旨释白首辅出厂狱。”
  杨伦道:“为什么是北镇抚司把人带走,刑部呢。”
  “大人别急,听里面传出的话,说是涉及学田案,刑部也会一道会审。”
  杨伦转身一把拽住齐淮阳的胳膊,“齐淮阳我告诉你,这是杭州的学田案,我户部也要并审,刑部不能避我,我明日就跟陛下写条子。”
  齐淮阳道:“行行行,我知道,我也想救他,我会和尚书大人斡旋,现在已经这样了,当务之急,是要把这些学生劝走。”
  正说着,另外一个堂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大人,锦衣卫的人过来!拿得都是绑绳。”
  杨伦立即伸手推开人群,走到宅们前,踏上门阶,抬臂高声道:“你们到底要如何,才肯给自散去。”
  周慕义抬起头,对杨伦道:“天听闭塞,君无仁道!”
  杨伦低头看向他,负手道:“我今日就在这儿问问你们,天听怎么闭塞了?”
  他说着一把将周慕义从地上拽了起来。
  “你们在这里跪着,无非是要求陛下惩治东厂,我告诉你们东厂督邓瑛已经被陛下下了狱,白首辅也得了恩赦,不久即可归家,你们心愿满足,可以起来散了吧!”
  周慕义道:“杨大人,你难道不知道,邓瑛只是司礼监的走狗,就算陛下惩治了他,宦祸可以就此停息吗?”
  杨伦刚想张口,却听身后传来杨婉的声音,“停息不了!”
  杨伦一怔,回头见杨婉已经挤出了人群,她发垂妆乱,一身狼狈,用一只手摁着被挤伤的肩膀,有些踉跄地走到宅门前。
  “我告诉你们,就算今日可以平息,几十年之后,它仍会死灰复燃。”
  周慕义道:“你一个妇人,怎可当街狂言”
  杨婉转头道:“你才多大?不过二十吧?就算是白首辅,也不曾自负到妄评世道和大明官政,你们尚未出仕做官,自以为读过几年书,聚谈过几次,就看清家国命运了?”
  “你……”
  “我什么?我一个女人,怎可骂读书人?”
  杨婉哼笑了一声,“我骂的就是你!有人为了一张书桌,为了一篇文章,可以开怀数日,你们不珍惜,你们只想送死!泱泱一国,死你们这些人本也无所谓,偏你们又年轻,身世清白,被满朝爱重,就连你们恨不得千刀万剐的那个人,也想救你们,你们还要怎么样?”
  周慕义朝身后的人道:“不要这个女人胡言,我们要陛下惩治宦官,还政治清明,并无一点过错。”
  “是没有过错!可是一国之政是一夜之间翻覆的吗?剜取腐肉前,不需要磨刀吗?剜肉之时,不需要绑身吗?剜肉之后,王朝不必疗伤吗?你们今日跪在这里,骂天骂地,就能把这些过程减了吗?周慕义你告诉我,桐嘉书院八十余人,白死是了吗?”
  她说着声音有些颤抖,“你以为你们是谁?通通给我站起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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