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她与灯  发于:2021年07月05日

关灯
护眼

  杨婉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拼命地想从中挣脱,
  “就说一句,说了我就跟你走。”
  杨伦几乎要将她的手腕捏断了。
  “不准!”
  “他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杨伦脚下一顿,人也顿时哑了。
  和其他落井下石的人不一样,从邓颐满门被斩首至今,杨伦一直没敢认真地去想邓瑛当下的处境,一方面是为了避嫌,一方面是个人惭愧。邓瑛无罪,所受的刑责过于残忍,这些他心里是明白的,但能做的却只有给李善塞一锭连原因都不敢说的银子。
  交游之谊要靠阉人去猜,杨伦觉得自己也没比落井下石的人好到哪里去。
  如今,在与邓瑛一门相隔的雪地里,冷不丁被杨婉这样问,不禁羞愤。
  “我不进去,就隔着窗户跟他说,行吧。”
  杨伦没言语。
  杨婉当他是默认了,趁着他发愣,用力挣脱他,裹着斗篷转身跑到刑室的墙边,踮起脚扒在邓瑛榻边的窗台上。
  “邓瑛。”
  她朝窗内喊了一声。
  邓瑛抬起头,窗纸上只有杨婉淡淡的影子。
  “将才杨伦……那个我哥在外面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邓瑛其实大多听到了,但还是对杨婉说了一句“没有。”
  杨婉把脚踮得更高些,“别的也不知道跟你说什么,不过你记着我说的啊,是朝廷羞于面对你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
  “好。”
  杨婉弯腰搬来两块石头垫在脚下,踩着趴到窗台上。
  “你的手能抬起来吗?”
  邓瑛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有些发麻,之前被捆绑的痕迹也还在。
  他试着捏握,顺从杨婉的话,攀着窗沿慢慢地把手伸到了窗边。
  一根秀气的手指从被他剥开的那个纸洞里伸了进来,轻轻钩住了他的食指,邓瑛愣了愣,随即下意识地想要把手收回去,但杨婉却适时地使了力拉住了他。
  “邓瑛我要走了,但我还会来找你,我还有一些问题想问你,拉个勾,下次见到我,你别又变哑巴了。”
  看吧。
  人在遭受大难时的愿望,冥冥之中大都会被满足。
  他在刑前想要的那个,比他的身体温暖一点的人来了。
  杨婉触碰了他。
  在他想不通境遇,甚至险些厌弃自己之前。
  ——
  杨婉被杨伦带回了杨府。
  深夜,京城大雪。
  车马道上累起来的雪有半截马腿那么高,杨府门前扫雪的家奴们看到杨伦带着杨婉骑马回来,惊喜地扔了扫帚,连滚带爬地回去禀告,成门长街上的雪风把那声音一下子怼出去好远,在安静的京城雪夜里回响。
  杨伦下马,转身伸手,要抱杨婉下马。
  “我自己能下来。”
  杨伦不应答,把杨婉的手臂往自己脖子上一搭,一把将她抱了下来,接着对门口的家人道:“让银儿出来扶小姐。你们拿我的贴子去正觉寺把刘太医请来。”
  话刚说完,东侧门开了一半,女人们柔软的衣段翻涌如云,四行风灯匆匆忙忙地下来,陈氏得了报,在一众女眷的搀扶下冒雪走了出来,见到杨婉便一把搂入怀里,“我的女儿啊,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你让母亲把心都操碎了”
  杨婉仰着脖子,一动不动地任由陈氏搂着自己。
  突然成为那么多人情感对象,她实在有些措手不及。
  杨伦的妻子萧雯忙上前扶住陈氏,“母亲,咱们不在这儿说话,先进去给三妹妹好生梳洗梳洗,换一身衣裳,您再慢慢问她。”
  陈氏这才心疼地松开杨婉,“是了,看这冻得,快跟母亲进去。银儿,滚滚地端一盏茶去我那儿,今儿晚上小姐跟着我,你们都过来服侍。”
  萧雯等陈氏一行人带着杨婉进去以后,才向杨伦行了个礼。
  “一路可安好。”
  杨伦原本绷着脸没什么心情说话,听见萧雯温和的声音,勉强摆手笑笑,“先不提了,进去吧。”
  萧雯跟在杨伦身后,“今儿晚了,原想明日跟你说,但这事在我心里还是没搁下来。”
  杨伦一边走一边“嗯”了一声,示意她往下说。
  “今日你不在府上,张家来了人,说的那些话我现在想着都放不下。”
  杨伦转身搀扶萧雯跨门槛,见她面上有一丝愠色一晃而散,不禁道:“是对你不尊重还是什么。”
  萧雯笑笑,淡道:“对我也就罢了。我跟你这么多年,还有什么话能伤着我。何况那些话大都是冲着婉儿去的。”
  杨伦停下脚步,正声问道:“张家让谁来的?”
  “还能谁?长媳姜氏。”
  “具体说了哪些。”
  萧雯叹了口气,“我也不想鹦鹉学舌般地学那些给你听,你只管知道,他们是听到了些外面不好的话,说婉儿即便寻回来,恐也受了惊吓,要些时日好好调养,他们张家娶媳是大事,是不急于在这一时的。”
  杨伦跨进明间,暖气儿冲顶上来,燥红了脸。
  他反手脱下袍衫丢在圈椅上,叫人端茶。
  “这是你们女人间打得什么哑谜?”
  萧雯弯腰收拾起杨伦的衣物挂到里间的木施上,走出来说道:“也不算哑了,我听那意思,是觉得我们婉儿做不得张洛的正室,但又不好直说,才这么白眉赤眼地过来,说了那番虚伪的话。”
  杨伦听完愤然拍案:“这些混账!”
  萧雯看着案上震荡的茶水,掏出自己的帕子拢干净,又托起杨伦的手替他擦拭。
  “你气归气,动静也得压着点,母亲那里我还没回呢。”
  “有什么不能回的。”

  杨伦把手从萧雯的帕子里抽了出来,不耐,“行了别弄了。”
  萧雯知道他不痛快,也没在意他语气不好,收了帕子站起身,“我是糊涂的人,想着,还是得等你回来商量着拿主意。我知道你在部里忙,年初事情又多。但张家那样的气焰起来,姜氏以长媳的身份过来与我说话,也不过是个翻火的钳子,这件事啊,内外都不是我们这些妇道人家能调停得了的。”
  这话说得有深浅。
  杨伦仰起头沉默地想了一会儿。
  “张洛还在浙江,这事未必有他的意思,等他从南方回来,我在朝外见他。你和母亲也先不要着急,这种事也不是我一家这样。”
  说完,扶住她的手腕,“坐吧。”
  萧雯依言在他身边坐下,“你有主意我就放心了。对了,还没问呢,婉儿怎么弄成了那样。”
  杨伦抬起手在膝盖上狠狠地拍了两下,气又不顺起来。
  只是失踪了十几日,张家就开始质疑起杨婉的贞洁,若是她和邓瑛在海子里事情传出去,他也不知道怎么去见张洛了。”
  “伤是从坡上坠下来摔的。”
  “坠了坡吗?”
  萧雯吸了一口气,“难怪我看她到处都是伤,谢天谢地,人还没什么大事,可是她怎么不回来呀。”
  杨伦摆手,“今日我不说话,是不想伤母亲的心,如若不然,我非要打她一顿。”
  “你又不管不顾了。”
  “什么不管不顾?这一回,不管张家发不发难,她都是犯了大错,母亲护她就算了,你和我绝不能纵容她。”
  萧雯见他果真气得不轻,放轻了声音。
  “你要作何?”
  杨伦看着自己手边的那碗茶,突然提声,“我哪儿知道!”
 
 
第8章 仰见春台(一)
  十几日后,邓瑛已经能够下地行走。
  司礼监派的人在正月三十这一日,把他带到了内府承运库旁的直房(1)。这个地方挨着内城的护城河,是司礼监少监,掌司,随堂的居所,至于司礼监掌印太监何易贤和几位秉笔,则住在养心殿的殿门北面。那处地方的直房是连排而建的,紧靠着隆道阁,再往西走就是膳房,因为直房联通炊火,已经被邓瑛拟定拆除,用以安置“吉祥缸(2)”。
  对此,何易贤没说什么,但底下几个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以“夜间御前有事,恐应答不及”为由,没少与工部周旋,如今这项工程倒是因为邓瑛获罪而暂时搁置了,但这都是小事,令司礼监不安的是,连同这项工程一起搁置的,还有日渐棘手三大殿的修筑工程。
  尤其是三大之中的太和殿。
  七年前张春展刚刚将它修建完成,便被惊雷引火,一烧烧成了废墟,朝廷不堪经费消耗,硬生生让它废了五年。今年是皇帝五十寿诞,皇帝决定要于万寿节当日,在太和殿受百官朝拜,因此命工部加紧重建。邓瑛去年年初接手主持重建,一直在工法上设法避免失火后的延烧,在他养伤期间,徐齐和一众工匠根本不敢在原来的图纸上下手。
  徐齐是新任的督建官,是工部从地方上启用上来的人。
  一开始工部就跟他说过,虽然让他领工部的差事建三大殿,但一切都要以邓瑛为主,徐齐为此很不痛快。他原本就是得罪了邓颐一党,才被排挤到地方去的,现在因平反返回京城,却又要在邓瑛的手底下做事,若邓瑛与他同朝也就算了,可现在他做了奴人,这就怎么想,怎么心不平。
  郑月嘉领着徐齐在护城河边走,看他一直不作声,随口问了一句。
  “今儿经筵后赐宴也没见徐大人多吃几口。”
  徐齐忙道:“不敢。”
  郑月嘉拂开道旁已见春芽儿的垂枝,“其实也不必要现下就去见邓瑛。”
  徐齐摇头,“郑公公这不是挖苦嘛,上下的意思,都是要我在旁协从,眼见工期紧迫,我不去见他,难道还等他来见我不成。”
  郑月嘉笑笑,“也就这一项上罢了,不论如何,也逾越不过他的身份去,他既入了司礼监,就是内廷的奴婢,徐大人这样想,他就有罪了。”
  这话明着贬低,私下的意思却是维护。
  徐齐不屑,“罪怕不止这一样吧。”
  郑月嘉停下脚步,握着手转过身,“愿闻其详。”
  徐齐看向一边,冷道:“公公也不必问,横竖我失言,原本在朝就不该过问那些事。”
  他这样说,郑月嘉却听明白了他的所指。
  这个月底月底,张洛从浙江回来了。
  与此同时,杨婉在海子里私会邓瑛的事也在京城传得满城风雨。但这件事情毕竟是传言,张家不敢上告。若私下退婚,又是对保媒的宁妃不敬。张家的老夫人早已病重,此时越发不好起来,京里好事的人都在四下传说,老夫人的病是因为孙辈的事气的。
  张洛的父亲,内阁首辅张景深也因此告了三日的病。
  但外面越热闹,杨家的大门就闭得越紧。
  杨伦把杨婉关在祠堂里,只准她的丫鬟银儿守着,连陈氏都不让见。
  杨婉在祠堂里跪得膝盖都要碎了,她想起来走动一下,奈何银儿杵在她身后,像尊门神。
  “银儿……”
  “小姐别想了,银儿今日只敢听大人和夫人的。”
  杨婉摁住太阳穴,“你们听大人的,就是要把我关死在这里是吧。”
  “银儿不敢这样想。”
  杨婉指了指自己的膝盖,“可以让我起来坐会儿吗?”
  “不成,小姐您还是跪着吧,夫人说了,今天我们大人从部里回来就要问您呢,您得好好想想您的错处,不然大人若真动起家法来,夫人也拦不住啊。”
  杨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那你能跟老夫人说一声吗。”
  “老夫人今儿喝了药,已经歇下了,小姐,算银儿求求您,您安分一点吧,这一回……哎,真是很难迈的关。”
  杨婉看着银儿那少年老成的模样,脱口道:“你才多大年纪啊,就说这样的话。”
  银儿急道:“这与年纪有什么关系。小姐,您回来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您以前特别体贴夫人和老夫人,家里的姊妹有了病痛,小姐您也心疼得不行,照顾周到,我们私底下都说,在府里,无论做什么事,小姐都是最为人着想的那一个,可是这次回来,银儿也觉得不大认识您了。”
  “我……”
  杨婉没想到自己在现代被人天天数落,到了几百年前的大明朝,居然还是被数落。有些讽刺,但又颇有机锋。想着不自觉地点头,认命地跪坐下来。
  银儿的话还没说完,见她不吭声,声音还更大了些。
  “您知不知道,若是张家老夫人,过不了这一劫,我们家里的大人要在外头遭多大的风,再有,您就算不替家里大人想,您也要替您自己想啊,您是打小就许了张家的,若这一回张家真的退了您这门亲事,您以后要怎么办呢。”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